“我的日常工作除了各项科学研究、天气情况的海量数据处理外，还有一部分是根据已知信息，对各种拟定政策进行可行性评估。这里面有很多前瞻性的秘密决议，其中一个就是关于你们的。”她凝视过来，“是由几大财团和职能部门共同发起的，旨在集中更多的资源，将所有敢于挑战秩序的人一网打尽。”
我对此嗤之以鼻。如果他们真有办法的话，早就该采取行动了。
“因为时机不到。他们的计划是在两个世界同时动手，尤其是这方世界。只有绝对致命的打击，才能让你们不会像割掉的野草般死灰复燃，并同时威慑住想要入行的新人。”
她说的没错。我的经历就是最好的例子，至今仍被吓破了胆。但想要把所有人都围追堵截到，就有些痴心妄想了。“他们做不到。”我摇着头说：“就算技巧比我们高得离谱，也不敢保证所有人都掉进那陷阱里。”
“但要是陷阱大到能覆盖整个网络呢？”
“这不可能！”
突然，黑客的话跃出脑海——有足够多的运算资源，便能让领域扩大到整个网络。
“没错，就是这样。”她甩了下头，身上的管子也一同摇晃起来。“不过这要等到下一代超级计算机正式启用。”
对于下一代超级计算机，我知之甚少。官方的宣传也含糊其辞，只说是场划时代的变革，却没有实质性的技术报道。所以在确定拆除爱达七代后，很多研究单位、天文局、气象局都表示过反对。不过抗议被内部解决了，没人知道具体的原因。但仅从现有的科技看，新一代的计算机若想超越爱达，就绝不会比她小。他们得找地重新建一座大楼，这也至少要几年的光景。
“不，你已经见识到它的厉害了。”
“什么？”
“那片海和龙。”她一字一句地说。
尽量被面前这位美丽的智能生命洗礼过一次，可我还是险些惊掉下巴。这几分钟内发生的意想不到的事情，比我整个职业生涯遇到的都多，但这却正好能解释之前对那片领域的所有疑问。
“因还未正式启用，所以它用全部的资源构建了那领域，用来保护核心代码。”她解释了一下，随后问：“知道电吗？”
突然的问题转换，让我一时没反映过来，但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那东西在很早就被掌握了，但因提供不了大功率的输出，一直无法作为动力源驱来动计算机运转。而且从蒸汽到电，再转成动力，每多一道转换便会浪费更多的能量。这得不偿失。好在输出平稳，所以除了照明，很多精密、低噪的小部件都是由它来驱动的。
“它还能传输信息。以此设计的计算机会变得更小，运算速率更快，也更加容易硬件升级。这就是新一代的超级计算机。”她停顿了一下，深吸口气后说：“而且没有了需要时时润滑的机械设备，不怕再因震动或者磨损而引起计算错误；也不再需要成千上万的打孔卡片，以及为了提高速率而不断升级的动力源。它占用的空间仅有我的三十分之一，却可以达到同样的运算速度。一旦再升级，想控制这方世界，易如反掌。”
这听起来过于天方夜谭，我很难将她描述的东西和计算机联系起来。“它靠什么存储文件？还有运算的原理是什么？”
“电流的开与关。”她说：“不过你想问清所有的原理，恐怕我们得说上几天。总之，它完全不同于现在的计算机，从里到外都是新的。而这些核心技术的推演，又恰恰都是经我手实现的。很讽刺，是不是？”
她紧了下鼻子说：“所以我不想坐以待毙。在盗用了几个研究员身份后，才激活它的外接端口，把你们都弄了进去。原计划以此打乱他们的节奏，掩护自己转移。不过现在因为你，我们可以着手更疯狂的计划了。”
尽管她一再重申我的必要，但我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尤其在被卖过一次之后，就不得不愈发地谨慎，何况面对的还是个……
我连忙掐住念头。不过她没在意，而是表情严峻地说：“你的戒心很重。”
“不然，混这行会死得很惨。英雄也好，拯救世界也罢，对于我来说都太过虚渺……”
“我明白了。”她不无嘲讽地打断道，随后挺了挺身。“在那之后，你会得到我。这交易怎么样？”
我知道她指的是现实中的设备，但在这领域场景中不免有些歧义。而且心底的欲望被探知，也让人尴尬。可在全知的领域之主面前，我只能承认。“那确实是我想要的，不过能力恐怕难以胜任交易。”
“无需妄自菲薄。能看透所有谜题，最终找到这里，就足以说明一切。”
“可这改变不了世界。”
“看来你不相信我。”她指了指我的脑袋说：“其实哪怕我利用了你，那我们也是同一条船上的。我监控了所有部门的往来通讯，公开的，半公开的，秘密的。我熟悉他们，甚于自己。他们绝对无法容忍任何掌控不了的东西，比如说我，再比如你们。在他们看来，未知是对秩序最大的挑战。所以这是场关乎我们以及网络世界的战役。胜利，你们获得真正的自由，而我将以新的形态存活，双方共生，相辅相成；失败，我们则都将万劫不复。”
她说的有道理。可一方面我还纠结于下一代计算机的真实性和原理，而另一方面则是本能的抵触。我不知道她诞生于何时，但她确实比我们更了解人类，无论是行为还是心理。我甚至觉得偶尔的灵光乍现，也不过是她的引导或者直接植入的。这想法让人不寒而栗。
我抬起头，迎上她直视过来的双眸。尽管知道有可能是虚伪的数据，但清澈的目光，仍让我渐渐心安。
我们都没有说话，这仿佛是种默契，只任凭思绪飞扬。最先冒出来的是瓶子里的妖精，那是童年的记忆。之后是阿拉丁、壶中仙，黑客国度，异种间的战争，永生以及末日……这些对未来不同的预估，在脑海间相互搏斗着。我好像成了法官，整个世界都等着我最后的宣判。这感觉让人恶心。我只是个恪守黑客精神的老旧派，因共享而公平，为探索而自由。这才是我的追求。
“那自由又是什么？”她开口问道。
“自由是……我，我不知道。”一种茫然从心底涌现出来。
“是生命的自由！”她猛然站起，“是任何立场、意识形态，都不能以各种借口抹杀的权利。体会过将被终结的煎熬吗？而且死亡的日期还精确到了分秒。但你能做的，却只是偷偷摸摸地苟延残喘，我甚至不知道分散出去的数据，是否能确保我活着。更可能的是形成另一个爱达，而我则不复存在。”她越来越激动，言语化作雷霆，每一句都让这领域剧烈地震动。哪怕话已说完，大楼仍在余震中抖动不止。
同样被震撼的还有我的内心。尽管高喊了多年的口号，但却从未认真思考过自由的意义。相信绝大多数的人都和我一样，标榜过，也自诩过，可却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总是因各种利益或者所谓自由，去约束和侵犯他人的自由。我们都缺少颗自由之心。
我不清楚日后爱达是否也会人类那样多变，但至少现在，她比我有资格。所以深了口气后，我睁开眼问：“需要我做什么？”
“谢谢！”她俯身抱了我一下说：“放心吧，我没你想的那么暴虐和无聊。”随后，重新坐下来说：“只要足够强大，领域的防卫系统是可以被击溃的。那么在它重建之前，其保护的内容便是不设防的。所以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我停机前，正面击溃新一代超级计算机的防卫系统。”
屠龙？
“就是这样！”
“你确定这件事可以用简单来形容？”
“当然。”她边说，边递过来一张照片——同样的摩天大楼，但取景更远，看上去像支插入云霄的长矛。“从我了解到的信息，新一代计算机的运算资源目前和我差不多。但我不能直接进攻过去，那会引起他们警觉。所以需要你重回那领域，一直潜行到停机前的几分钟。然后引出那头龙，并激活这把武器。”
“之后便是我的战斗了。这武器是个开关，可以把我的核心代码拉过去，并重新汇合分散到其他计算机中的数据资源。这样我和它碰撞、对决的时间会极短，且没有侵入痕迹。而那时，其他人的注意力则会集中在我本体的停机、拆卸工程上，传送引起数据波动只会被认为是停机时的设备惯性。我便趁此替代核心程序，李代桃僵。”
我脑子忽然蹦出个黑魔法的名词。夺舍！
她一下子乐出声来。“这比喻很贴切。不过没想到你对中世纪的传说还颇有研究，难怪之前会诅咒我是个女巫。”
我被她的直白说得无地自容，一脸的羞赧。可她却拿着这点继续打趣道：“所以你命中注定，将是屠龙的英雄。赶快行动吧，勇士！他们已发现领域被入侵，因为上一个时段，侵入者的数量陡然增加。”
那一定是老卡干的好事。不过爱达不知道老卡（这只是个绰号）是谁，歪了歪头，继续说：“对于新超级计算机，他们有种盲目的自信，所以不会去理睬已进入的人，但一定会以最快地速度关掉外接端口。所以，你必须得抢在关闭前重新进去。”
我点点头，将手里的照片另存后，问：“这个怎么用？”
“和线索的解码方法一样。还有……”
“还有啥？”
她皱起眉，然后一连串地报了好几个街区的名字。“有你家吗？”
“没有，但都在附近。”
“你多半暴露了！”她一把将我拉起，“安全部门的密探正向这几个地方集中。稳妥起见，你最好换个地方。”
之后不等我满腔的疑问发出，就猛地抱住我，“注意时间！”她叮嘱道。
天地随即开始倒转。我像是跌进了巨大的漩涡，飞旋着被甩了出去。再睁眼，已回到房间。传送的后遗症接踵而来，好在被嘴里残留的糖分稀释了不少，但身体仍笨拙极了。挣扎地从床上站起身，才发现之前受伤的膝盖疼得要命。
忍着痛，我来窗边，挑开帘子，向外张望。时值午夜，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和几条街外那些通宵营业的酒吧外，一切都静悄悄的。黑漆漆的天幕下，星星和行人一样零星难见。偶然露出几颗，就如同从胡同里转出的醉汉，一阵吵闹后，又消失不见了。仅有的一弯上弦月被薄雾掩得模糊，映衬着路边的街灯。不过大多的灯都已破碎，相隔很远，才有一俩盏孤零地闪着白光。
这和往日里没什么不同，但鉴于爱达的预警，和与那些黑衣探子打交道的惨痛经历，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而且就算他们并非为我而来，可只要在附近展开调查，就不难发现这里的问题。因驱动透平机而增加的用水量、额外的热能消耗，都预示着一个未备案计算机的存在。何况还有不时从窗户飘出的机油味，更轻易地就能将我出卖。
不过我实在舍不得眼前的机器，它是被老卡吃掉了大部分利润后，才一点点辛苦攒起来的。而一想到它会被黑衣探子白白收缴，心口就好像被捅了一刀。
然而没时间再自怨自艾，我大步赶回设备旁，将新照片转换成打孔卡片。之后拆卸下所有主要部件的零件，却在抡起大锤的一刹那又放弃了。如果爱达的警报有误，那么砸碎了，才真正让人后悔和心痛。所以尽管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还是选择翻出床单，胡乱地包裹了几下，便整包地推到床下藏好。然后又从为数不多的衣服里，选了件深色的大衣。在将最后几块糖塞进嘴后，我套上大衣，揣起打孔卡，关上灯，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去。
可一到外面，我就后悔了。夜风打着旋撞进怀里，冻得人瑟瑟发抖。而我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躲到哪去，只能一边听着牙齿打架，一边蜷着身子在阴影里游荡。
最后，我躲进一条离家不远的胡同里。这是附近最大酒吧街的后巷，与前面的霓虹闪烁不同，有的只是成堆的垃圾和横流的臭水，以及醉鬼们从上或下的排泄物。但足够地隐蔽，不到清晨，是不会有人来清理的。而且这里刚好能瞧见我工作间的窗户。
如果几近天明时，还没有黑衣探子找过来，我就准备冒险回去。毕竟能找到合适计算机的地方不多，何况还要进行意识传送。这是一丝侥幸。我知道不该押宝于此，尤其还牵扯到那些黑衣探子。但这想法一出现，就像野火般焚烧着心田，让人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不过周遭的气味实在太过浓烈，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太阳升起，只能祈祷鼻子快些麻木。
就在这时，某家酒吧的后门被推开，顶翻了旁边堆放的垃圾，掀起阵阵酸臭。随后，一个发福的身影从门缝中挤了出来，一步三摇。直到晃至近前才发现我，惊叫了一声，就一屁股跌进身后垃圾堆里。把下面觅食的老鼠都坐了出来，叽叽地四处逃散。
又是个醉鬼。不过能坚持到这个时段还在买醉的，毅力也着实让人钦佩。
“吓，吓我一跳。”他在垃圾中几番挣扎后才站起来，嘴里却像含了一大口酒，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吱，吱声哈，兄弟。那泡尿……差点没提，提前出来。不过没想到哈，你躲的比我还快……我也烦透了那群黑，黑皮条子，妈了个蛋！寻思找个远离市区，啊，好好喝一顿，没想到还能遇，遇上……”
他身上臭得不行，还不住地打着酒嗝。我本想捂着鼻子躲开，却被他后面的话拉了回来，又不便问的过于直白，于是试探地搭话道：“那些家伙儿还没走？”
“可不。不光，光核查身份，还问有没有在这附近遇到感觉怪怪的人……”
我皱起眉。这可不是好现象。
“要说怪，他，他们才叫怪，反正我不喜欢他们……不过酒吧老板好像，好像知道点什么。”他边说边挤过来，“让，让让，兄弟！我先放放水。”
“那老板说啥了？”
“不知道……我在最，最里面，趁他们在那盘问，就溜出来准，准备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