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浓密的竹林,经过半座废弃的绅士别院,再沿着夜里几乎难以辨识的小路翻过两三个山坡,便到了江边的另一处港湾。眼前视野开阔,水边是一排运煤的小货船,坡上与江水对峙着的,是大片层叠堆砌的青砖瓦房和吊脚木楼,黑漆漆的路上,灯火稀疏无几。沈汉生快步穿过狭窄的石板路,由于酒精的作用,还无法正常思考,但这次的巡查明显不大正常,他能感觉到,虽然可能性非常小,但也许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去昆明藏身的计划,必须提前执行,否则可能就来不及了。
推开家门,沈汉生闭上眼沉吟片刻,明显感觉网络连接略显迟滞,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试了几条备线,又感觉速度全无异常。只是酒意袭来,脑中麻木,无法集中意念。他摇摇头甩去酒意,轻轻走进屋里。
一片粘稠的漆黑。
就跟未来一样,他沮丧地想。穿过屋子,拉开窗帘,窗外是幽静的林间小道,比平时还要寂静,一个人都没有,好像一切活物全都被吓走了。
他关上窗帘,使劲闭上眼,又睁开。他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不但拥有自由,还令人恐惧。他曾经害怕死亡,但如今,他已经是死神本尊。突然间,沈汉生满意地微笑起来,欣赏起自己的人格中,那种分裂又统一的美。
沈汉生的手指划过一柜旧书、一把小提琴、一个厚重的德国打字机,最后指向柜里的一瓶日本清酒。他笑了一下,拖着半醉半醒的身体去点灯,火柴划燃的瞬间,毫无预兆地,电波的连接突然中断。
这是攻击。
每个端口都被紧紧地封死了,这是非同寻常的攻击。
沈汉生把火柴扔向房间前门,火光熄灭,他矮下身体,迅速往后门悄然撤退。
酒意开始散去。黑暗中,他像猫一样掠过走廊,按下门把。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沈兄,终于找到你了。”
一个眼里闪烁着绿火的高个子军官,举枪对着他的后脑。
沈汉生正要转身,绿眼军官大声喝到:“不要转身!把手举过头顶!”
他乖乖举起了手,但在沈汉生的兵器库中,手并不重要。
门把的旋转模式激活了备用网络,军官的夜视仪视野突然化为一片汹涌的绿潮,他骂了一声,弹开夜视仪,但面前已经空空如也。军官追出门,跳入草丛,踉跄跑了几步,坡下是一小块晾晒衣物的院坝,黑暗中有个影子一跃而入,激起一阵混乱的喊声和枪栓声。
军官竭力飞奔,跳过鸡笼,翻过围栏,咚的一声掉进院坝。沈汉生被困在中央,灰色大褂在风中翻飞。川军士兵四面八方组成好几道人肉包围圈,二十多支枪口指着中间的沈汉生。
“没想到吧,沈兄。”军官摊手作欢迎状,脸上露出喜色。
“陈少。”沈汉生毫无表情。
“别来无恙?”
沈汉生没有理他。
“既然你也不跟我废话,那我实话实说,上面的命令是死要见尸,活也要见尸。”
“你动手吧。”回答直截了当。
陈少把枪插进腰带,抽出一把刻有川军麒麟纹的匕首,一层惨白的雾气在刀刃游走。“沈汉生,你身负机密,不辞而别,还伤了我们好多弟兄,就这么死,那也太便宜了。”
“我俩都知道,你追杀我不是因为这个。”
“没错,”陈少笑道,“一个逃兵,不值得我费劲。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投靠了工会……”
“我早就跟他们一刀两断了,”沈汉生说,“工会也想抓我,赏金比你们这帮穷鬼多得多。说真的,你不如把我交给工会。”
沈汉生一边对答,一边小心地扫描可用信道。本地电波海洋中充斥着满满的噪音,这是被某种全波段阻塞攻击后的结果。也许只有角落里的超微波波段还留有后路,刚才仓促启动的备用网络没有很好地隐蔽,瞬间就被干掉了。
“我不信,你自己跟军事法庭说吧,”陈少笑了笑,“但你可能没这机会了。”
“你知道他们留不住我,因为意志共同体。”沈汉生冷冷地说,“我不可能答应。”
刹那间,陈少的心里一震。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他打了个冷战,没想到共同体在工会中会这么快得势,工会的未来必会有极大的变化。
“不管如何,你做的事情太脏,我也没办法保你,”陈少说,“除非……”
“太脏?是你们的事脏还是工会的事脏?”沈汉生微笑道。他终于发现了电波噪声海洋中一个极为细微的缝隙,如果成功连上,就可以把无形的触角伸向六里外的一个私人诊所。如果攻陷了诊所,也许可以连接到南山国民卫星地面站。
沈汉生心如明镜,只要有一点机会,就绝不会放过。他可不想再次落入川军的手中。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要谨慎而隐秘,心狠手辣又不留痕迹。
“你要保我的话,我猜还是有办法。”沈汉生道,“你说除非什么?”
“你背叛过我们,不止一回。但我可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有一个很棘手的任务,如果你能完成,我保证会想办法救你一命。”
原来如此。沈汉生冷笑道:“你说吧,我猜这个任务就是送死。”
“不,我只需要你去窃听一次谈话。”
窃听,沈汉生已经做过无数次。对他来说,大多数情况下,窃听就跟站在对方面前洗耳恭听一样简单。但是今天,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谈话的双方,一个是奉军的参谋部军官,一个是满洲国的议员。”
沈汉生心里一亮,大致猜到了这次对话的意义。
“满洲议员叫杨世宗,公开的议员名单中似乎并没有这个人,但我们得到的情报显示,他正是日本的代理人,从朝鲜来华后,曾经掌管锦州军务,是最近肃清行动的幕后主脑,并且在为日本的下一步进犯,提供情报搜集和战略参谋。”
“本来你们跟军阀土匪干,已经够我受了。现在日本人远在天边,就算长驱南下,奉军必定首当其冲。若是从上海登陆,南京政府不可能坐视不管。中国这么大,我们有的是活路。日本的强悍,超出你们想象。你自己要寻死,千万不要把我掺和进来。”沈汉生坚决地说。
“你错了。如今天下万国,无不于云端相连,中华虽大,却没有你我藏身之处。如果不能联合对外,长城内外,早晚被一网打尽。南京政府虽然网络防线坚固,现实世界中却是软弱不堪,奉行绥靖之策,我们必须寻找机会,改变南京的态度。奉天夹在满洲与朝鲜之间,满军与奉军的关系一向暧昧,这次谈话必然会有关于日军战略的绝密情报,我们很可能从中获得绝好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窃听?”
陈少缓缓说道:“奉军与满军互不信任,他们选择的会面地点是钢铁星云里的分钟寺。”
沈汉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找他了。钢铁星云是一个由八座古代铁塔构成的伺服网络,覆盖了从中国东北到西伯利亚的大片地区,没人知道是谁最初建造了它们。分钟寺是钢铁星云架设的虚拟世界里,一个中立的堡垒空间。在这种地方要安插窃听是难如登天的事情,而且关键在于,双方肯定使用了军用级别的加密,即使窃听到了对话内容的密文,也是没法破译明文的。
“我要是去了,必死无疑。万一落到日本人手上,还不知道会受怎样的折磨。更何况,如果是电子化的意识被他们抓去,连自杀都不可能,只能被反复虐待、解剖、重组,被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直到精神崩溃,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沈汉生摇摇头,“要不,你还是现在就杀了我吧。”
“我还没说那个奉军的军官是谁,”陈少说,“他叫徐虎,是不是很耳熟?”
沈汉生一愣,徐虎曾经是他多年前在北平师学馆的同门学长,徐虎曾经骗他加入奉军,在军阀混战中出生入死。一场战斗中,由于对方阵营里有自己的至交好友,沈汉生抗命退出了前线,导致徐虎在电子战中大落下风,但他凭一己之力竟扛住了对方的网络攻势,破釜沉舟,最终竟然险胜。事后徐虎怒令将对方投降士兵全部枪决,其中就有沈汉生的那位好友。沈汉生营救未果,自己也险遭逮捕,自此与奉军交恶。
“如果我说不呢?”
“你要是一心求死,谁也救不了你。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条件:如果此事成功,我告诉你凌的下落。”
“谁的下落?”
“凌。”
沈汉生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这你不用关心,川军的情报网是怎样的规模,你应该很……”
他的话没说完,猛然感觉到不对,他瞬间明白了沈汉生在做什么。
陈少疯了一样扑上去,一拳把沈汉生打翻在地,同时激活紧急防御体,清除伪造缓存,眼睛仿佛顿时被擦亮,他看到漫天的红潮正在涌来。
沈汉生的太阳穴剧痛,眼镜飞了出去,但比身体的疼痛更剧烈的是意识被撕裂的剧痛,一个预先埋下的病毒被激活了,陈少在一开始就留了一招。也许是在他刚进屋的时候,也许是在他还在茶楼的时候。
陈少清楚地看到噩梦正在眼前发生:沈汉生已经连上俄国的一颗卫星,正在引导某种力量进入川军的卫星地面站。
一种没有人见过的可怕力量,铁浆般坚决,鲜血般滚烫,天使的声音,地狱的形状。
如果他成功,全城的网络将会溃如蚁穴,而他将会趁乱逃脱。
陈少没有时间说一个字,只能尽全力展开防御。
沈汉生觉得自己的大脑快要被锯子锯开了,意识正在走向溃散,无可挽回地奔向四面八方。病毒急剧地复制与破坏,引起电子脑高速运算部件猛然超载,超载又造成控制阻塞,再过几秒钟,他的大脑就将随着一声爆炸,和着一股青烟,化为一滩脑浆。性命攸关之际,沈汉生终于选择紧急启动一个辅助防御意志体,杀掉了不受控制的高速运算进程,大脑终于回归意识的控制,他以最快的速度清除了病毒,重归清明,但陈少也趁此机会,以更快的速度接管了卫星地面站。
红潮惨然褪去,如来时一般迅速,鬼魅一般不留痕迹。
沈汉生刚挣扎着爬起来,陈少冲过去一脚踢翻,抽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陈少怒吼道,“我还以为你是装疯,你他妈根本是个疯子!”
沈汉生无法呼吸,只能使劲扳开陈少的手,脖子上的血流到了两人手上,他终于能说出话来,“我……接受,但是,徐虎要给我……”
“还敢跟我谈条件!你差点害死多少人,你可知道?”陈少又给了沈汉生一个愤怒的左勾拳,他瘦削的下巴差点脱臼,陈少自己的军帽也滚落在地,“你以前也是军人,居然做出这种事!还敢说跟工会没有联系?我现在就把你就地正法!”
沈汉生干咳了两声,无力地吐出一口血沫,嘴角艰难地露出扭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