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一片山川,一间山窟。
山窟阴暗潮湿,不时有水滴落下,紧挨墙壁,有四道身影,束手束脚,锁在墙壁上。
还有一道窈窕身影盘坐一个蒲团上,双手捧着一本书,竟然念念有词。
“……秀哇拉雅,布地萨噜哇雅,玛哈萨噜哇雅……”
少女音调清脆,却有些中气不足,念的是佛门《大悲咒》。
不仅仅是《大悲咒》,还掺杂一些古怪晦涩的咒语,不时令人悲天悯人,不时涤荡心灵,不时又心情抑郁,不时又心头如蒙陈布,被锁在墙上的四人,面色苍白,时而潮红,偶尔掠过一丝黑气,甚为诡异。
少女却神色如常,念完一个字,书上文字便闪过一道光晕,倘若跳着念,甚至吐字不清晰,文字便会激荡,发出刺痛耳膜的铿鸣之声,令人痛不欲生。
不知何时,一阵轻微脚步声响起,走入两女两男……不,是三男一女,只是有一位身穿红裙,披头散发,偏又眉清目秀。
锁在墙上四人勉强抬头看一眼,便又垂首,均是生无可恋的模样。
“云先生,还是你会玩啊。”
白裙女子四下看了看,啧啧称奇,忍不住对清瘦男子赞叹。
在外人面前,魔君叫云先生,风无形云无相。
清瘦男子笑而不语。
“云先生,我觉得这几人该杀了,放回去便是放虎归山啊。”魁梧男子瓮声瓮气道,“游飘儿的面子就跟狗屁一样,我们逃之夭夭,她也无可奈何。”
锁在墙上的四人和念经少女闻言,精神一振,抬起头来。
念经中断,经文躁动如缺奶的孩子,嗡嗡作响。
念经少女急忙低头盯着经文,一字一句,吐字清晰的念诵。
“我不是给游飘儿面子。”云先生目光平淡,走到念经少女面前,端详许久,令念经少女额头沁出汗珠,瑟瑟发抖起来。
“我是给这位苏姑娘面子。”
云先生目光幽深,笑呵呵,双臂抱胸,兴致勃勃。
“云先生!”
白裙女子叫道,“我都比她漂亮啊!”
“不是漂亮不漂亮的原因。”云先生摆摆手,绕着念经少女走着圈子,仿佛在欣赏什么艺术品一般。
念经少女面如死灰,眼中已萌生死志。
“云先生啊,这小姑娘身材不错,样貌尚可,胸口太平,你到底喜欢她哪里?”
白裙女子梵天苦着脸道,“您想要什么样身形与个性的女子,那都手到擒来啊,怎么偏偏就……唉,想不通啊。”
净土下意识点头:“是啊。”
“对啊,为何偏偏是她呢?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清瘦男子眯眼,稍稍出神。
此时,赤绫鬼面无表情,语气僵硬道:“两位怕是不曾真心爱过一个人吧,否则岂会说出这等话来?”
梵天、净土瞪向赤绫鬼,白裙女子冷笑道:“你倒是爱了,却被爱的人戏耍玩弄,如何?爽不爽?”
赤绫鬼眼睛陡然赤红,身上煞气缭绕。
梵天哎呦一声,“你还想跟我闹鬼?”
赤绫鬼便老老实实,飘荡一侧,做一个透明鬼。
“云先生,你要办事吗?要我们避退吗?”
梵天轻声问道。
“嗯?”云先生抬头,看着梵天,“什么意思?”
“您不是看上了这丫头吗?肯定得生米煮成熟饭啊……”
“滚!”
梵天呆了呆,连忙讪讪退走,拍拍胸口,一直嘀咕“可怕可怕真可怕”。
云先生一挥袖,将经文收入袖中,然后屈指一弹,扎根墙面、束缚四人的能量散去。
四人噗通摔倒,气喘如牛,一副生无可恋之状。
“带他们去长平城吧。”云先生挥挥手,双手背负,怔怔出神。
“这姑娘要不要留给您?”净土指了指苏知瑥,小心翼翼的问。
“不要!滚蛋!”
云先生挥手,怒喝一声。
净土伸手一卷,五人如秋叶一般飞旋,卷到了净土身侧,随即化作一团白烟掠出。
“梵天,你也走吧,走天下去。”云先生淡然道。
梵天吸吸鼻子,委屈巴巴道:“魔君,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清瘦男子回头,笑道,“所以,你赶紧走,不然吞了你啊。”
“魔君保重!”
梵天倏然消失,远遁而去。
清瘦男子随即走出山窟,整座山峦突然轰隆一声,有一侧塌陷了一节,地势变化,天地伟力信手捏来。
赤绫鬼肃手跟着清瘦男子,渐行远去。
……
长平城外。
一阵青烟掠过,净土站立城外,身后五道身影飘忽,犹如树叶一般飘飘荡荡,突然坠下,摔得尘土飞扬,只有苏知瑥受到了优待,平稳落地。
“游飘儿在张家等你们,你们去吧。”
净土说完,便消失了身影。
净土赶往长平城途中,并未耗费多少时间,不过,足够安太平等人缓过气来了。
四人缓缓起身,彼此相视,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可随即想起这些天的遭遇,便又悲从心来。
“太平哥哥……舅舅……舅舅死了……呜呜呜……”
安兰栀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来,呜呜咽咽道。
“那是我舅舅!不是你舅舅!”安沛然怒道,“你不要乱认舅舅!”
“你是我哥,你舅舅就是我舅舅……”安兰栀一边抽泣,一边呜呜咽咽。
“我去他娘的馊球!老天无眼啊!贼老天!我干你大爷!”
安沛然仰头望天,破口大骂,声嘶力竭,骂累了便瘫软在地,目光赤红,仿佛要择人而噬。
安太平一直沉默不语,待安沛然和安兰栀平静下来,才说道:“走吧,回张家。”
“狗屁张家!老子要屠灭张家泄愤!”安沛然面上露出病态,咬牙切齿道。
“张家也没几人了。”安太平漠然道,说完,便迈步往长平城走去。
一行人便往长平城走去,不复以往的意气风发,反而阴郁颓丧,或多或少,心灵受创,气质有所变化。
而赶到张家的过程中,安家兄妹由始至终,都不曾跟苏知瑥说话。
苏知瑥也一路沉默,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在五人被擒下关押不久,那云先生就来了,要探查他们的灵魂,窥探他们一生的秘密,吓得几人差点魂飞魄散。
当时,那恶魔一般的云先生说,五人投票,谁票数高,就从谁先开始。
在云先生的慑魂喝问之下,只有安兰栀给堪折投了一票,安太平、安沛然、堪折,却全投了苏知瑥,苏知瑥则投了堪折。
遵循规则,云先生先是以慑魂之术套问苏知瑥所修法诀,却触及法诀守护禁令,险些神魂俱灭。
法诀守护禁令是宗门为了避免门下弟子有奸细偷取法诀,或有弟子主动外传法诀,设下的禁制,一旦念出法诀,或灵魂记忆中的法诀被窥探,自我本能便会产生激烈反应,触动禁制,毁灭神魂。
这一手相当残酷,却是当下宗门盛行之事,除非该宗门掌握不了这等手段。
倘若在宗门交流法诀,守护禁令会在宗门大阵之中安分守己。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种手段,也未必不可解除,想要全然杜绝法诀外泄是不可能的……此外,法诀简化,层层深入,将弟子捆绑宗门越来越深,也是极有深意的。
法诀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可悟道修心,得道成仙,却更重要,一位得道高人便能开创法诀,法诀却未必能造就一位得道高人。同修一种法诀的同天赋天才,因思想和遭遇不同、悟道不同,通过相同法诀施展的术法神通,都有极大差异。
云先生似乎不屑于苏知瑥的功法,不曾强求,随即窥探苏知瑥的灵魂记忆,关于法诀记忆,却是模糊的,倘若强行窥探,便会触动法诀守护禁令了。
谁也不知道云先生都看到了些什么,只是此后,云先生就不再提窥探几人灵魂的事了,而是将安太平三兄妹和堪折钉在墙上,让苏知瑥念经给他们听。
后来峰主田逸栾的灵魂被拘来,这位高大老人准备自毁神魂,却被云先生以古怪神通束缚,口不能言,灵魂记忆也不能展示,被折腾得险些魂飞魄散。
云先生说要钓鱼,田逸栾还不能死,等钓不到鱼,或是钓到了杀不了的鱼,就尝试抢夺田逸栾灵魂记忆中的法诀,给大伙瞧瞧。
这些日子,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地狱一般。
直到今日,听说游飘儿来了,甚至从他们言语之中可判断,游飘儿寻到了他们,可却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似乎也奈何不了游飘儿,这是不是钓到了杀不了的鱼呢?
如此说来,便是死期到了。
却不料,那云先生说,他给苏知瑥面子,将人放了……
什么意思?他喜欢苏知瑥,故而手下留情?可不该将苏知瑥留下吗?简直是性情古怪,实在不可理解啊。
如今安家三兄妹跟苏知瑥因投票之事产生隔阂,更因云先生放走他们而令他们讳莫如深,如此,形同陌路。
到了张家,敲门许久,那位张家青年男子才来开门,见到安太平等人,一脸不敢置信,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仙女!仙女!回来啦!他们回来啦!”
青年男子转身就跑,还大呼小叫起来。
不久后,双方在张家前院相聚,安兰栀见到游飘儿,哗啦哗啦的哭,眼泪鼻涕横流,飞扑到游飘儿身上,呜呜咽咽的喊“师父师父”。
苏知瑥愣愣的看着那个万料不到会出现的韦落,沉默良久,眼泪决堤,无论如何止不住,一个飞扑抱住韦落,死死圈着少年,犹如落水许久将死之人抱住了一根漂浮着的木头,大抵如此吧。
韦落轻轻出声,“没事了没事了,一切安好。”
苏知瑥哭得愈发凶狠,将这些天的一切化作泪水哭出来,不管了,哭着,抱着人,内心不再惶恐,不再空落落,不再冰寒彻骨,就这么吧。
安太平面无表情,径直离开了,堪折紧紧跟随,虔敬忠诚,公子选苏知瑥死而不选她,便在那一刻,公子便是她的一切一切,当初是一切,如今便是一切的一切。
苏知瑥哭够了,眼睛红肿,对韦落说对不起。
韦落转身道:“随我来吧,知道你要回来,给你收拾好了一间屋子。”
苏知瑥跟上,感觉到了韦落似有若无的疏远感,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罢了,没什么可说的。
“你,怎么会来?”苏知瑥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韦落便如实相告。
“韦落,你还是挺关心我的嘛。”苏知瑥轻声道,“谢谢你,倘若不是你请来飘儿姑奶奶,我怕是还要遭受更多磨难,当时我都想自绝了……”
韦落脚步顿了顿,张张嘴想说,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能活着就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也经历过生不如死,能理解苏知瑥说的感受。
一路无话,苏知瑥入了厢房,请韦落入内,说是心中尚有恐惧,不敢独处。
韦落笑着推拒,说可喊安太平来。
少女闻言,竟露出冷色,反应激烈。
韦落询问缘由,少女犹犹豫豫,还是道出了被擒后的遭遇。
韦落听后,又是一阵沉默,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说道:“你一定很累了,先睡一觉吧。”
苏知瑥苦笑,韦落果然还是心怀芥蒂,以往自己不开心,或是受了什么委屈,他都是温言劝慰的。
他还在怪自己疏远他吗?可他应该知道,自己是身不由己的吧?即便如此,他也不肯谅解吗?他不是说了,情义无悔在心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苏知瑥思绪万千,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可实在疲惫,身心饱受煎熬,如今放松,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韦落轻叹一声,他将来是要办大事的,不愿跟苏知瑥牵扯太多,她要疏远,正合我意,重归于好?那是万万不能,他又不是请神玩死自己的少年韦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