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悲楚(1)
出发了。
默林小区15幢402室!这是她所服务对象的住处。第一天报到,屋内的女主人特地交待了一些事项,老人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伺候时要小心,要不怕苦不怕累。这一点对于袁心仪来说根本没有问题,拿人家的钞票,当然要把人家给伺候好了。不过,女主人又交待了,伺候归伺候,屋中的东西千万不能乱动,另外每一笔开销都必须有账有票据。
前面的条件还能让人接受,后面的条件就有些不如人意了。不过想想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自己一个外来打工妹,人家对你又不熟悉,放心把整个家交给你吗?
“太太,您放心好了,我会尽量按照您的要求去做的。”袁心仪满脸堆笑,点头应允着,作为一个家政服务人员,无论雇主多么苛刻,保持微笑是第一大原则。
然而,这位老人并不好伺候,年纪虽然八十开外,但脾气倔的不得了。稍有一点不顺心,便又吼又叫的,而且话特别的难听。起先,袁心仪心中火的不得了,有种不想干的念头,不过随后一想,人家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而且又是孤单一人,跟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所以也就不生气了,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老人见她并不生气,一个人在那儿发脾气也就显得无趣了,于是也就不吭声了。袁心仪等他心平气和之后,这才上去与他说话。由于老人长时间闷在屋里,加上又是孤单一人,所以便形成了一种孤僻的性格,动不动就喜欢冲人发脾气。子女们成家后都相继搬了出去,虽然经常会回来看看他,但除了表面上的问候,又有几个能了解老人内心的疾苦呢?他们也曾为老人请过几个保姆,但面对如此古里古怪的老人,根本没有一个保姆能坚持的下来,时间短的上午来了下午就走了,时间长的也熬不过三天。
袁心仪当然不晓得老人这么多隐情,如果晓得的话,肯定也不会来了。但是她已经选择了这一行,也接纳了这一顾主,无论他多么刁钻、蛮横,她都一定要把他给伺侯好。
她扶着老人来到阳台上,晚春的阳光虽然有点炙热,但晒在身上还是蛮舒服的。可能是长时间没有晒太阳了,老人古板的脸上竟露出了笑容,对袁心仪点头表示感谢。看到老人开心的样子,袁心仪心里也非常的开心。另外,老人还有一个嗜好,就是看报,了解国家与地方上的新闻,但年纪大眼神不好,加上行动又不便,所以这一嗜好便成了一种奢望。袁心仪在了解老人这一遗憾后,主动提出为老人读报。她找来报纸,一篇一篇地读了起来。
转眼间,中午到了,袁心仪去为老人准备午餐。在与老人沟通过程中,了解老人口味比较清淡。清淡是粤菜特色,但袁心仪根本不会去烧,她所会烧的只是老家的普通菜,口味与这边完全不一样。清淡清淡,她误以为少放点盐少放点油就行了,然而等到吃饭时一看老人眉头不断皱着就知道自己想法错了,她将老人吃剩下的菜悄悄尝了一口,唔!真难吃,又淡又涩。
“对不起,大爷……”她红着脸道歉着。
“没关系,第一天来,总归有些不适应的。”奇怪的是大爷竟然没有发火,“慢慢来,不着急。”也许是对她的服务态度感到比较满意。
日暮,时间早已越过五点,按照协议袁心仪应该下班了。但见老人一个人在家,她怕走了老人有个什么闪失,故而就没有走。老人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特别的感激,但感激之余,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快六点了,还不见女主人回来,袁心仪怕老人饿着,就给他烫了杯牛奶,外加两片面包。
终于,在六点半钟的时候,女主人回来了。她见袁心仪还在,感到十分意外。
“咦?你咋还没走?”
“哦,太太,是这样,”袁心仪解释,“我见你没有回来,怕走了大爷他有个什么闪失那该咋办,故而就没有走,不过,太太你现在回来了,那我也就放心了。”走到门口,一摆手,“太太,我走了。”
“你等一下。”袁心仪刚跨出门,还没来得及迈上一步,后面女主人一声叫唤。
“有事吗?太太。”袁心仪回过头来问。
“是的,有件事我要与你说清楚。”女主人来到她面前,“你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五点,除去中午一个半小时休息时间,共计八小时……”
“这个我知道,太太。”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像今天这种情况,即使我或我的家人没有及时赶回来,如果你留下来没走的话,这段时间我们不支付任何额外费用的。”
袁心仪不由得笑了,这个女人真是小气,难道自己留下来就是为了多赚点额外收入吗?
“太太,你放心好了,我们是有合约的,凡以后超过时间就当作是我额外义务劳动好了。”
“这个我不管,但丑话我得先说在前面,以免日后产生纠纷。”
袁心仪又笑了笑,说。
“那么,还有其它事吗?”
“没了。”
“如果没有,那我走了。”说着话,向楼下走去。
晚春的白天时间比平时长了许多,虽说已经快七点了,但还可以看到天际边的晚霞。这个时候,袁心仪也不急着回去,再说,回去也是一个人闷在屋里,还不如看看这外面的风景转呢。她沿着街道边走边欣赏,虽说一天下来比较累,但心头却十分的轻松。
走着走着,一家书店映入了她的眼帘。对了,何不趁这大好时光进去看看书呢,也好给自己多增加点知识呀,有了知识,走到哪儿都不吃亏,省得别人问起来一问三不知。
迈入书店,里面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为了方便顾客查阅与挑选,书店对图书也进行了分类,诸如科技类、艺术类、休闲类等等,每个类别面前或多或少都聚集了些人,他们或蹲或站,聚精会神地看着书上的内容,仿佛像一个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吮吸着上面的知识。
她左右转着,随手翻看着各类书籍。来到艺术类面前,她不禁停住了脚步上,书案上摆放着的菜肴类书籍将她的目光紧紧地给吸引了过去。她不由得想起今天在老者家所出的洋相,连忙抽取一本翻阅起来。
打开书本,里面图文并茂,介绍的非常详细,材料、份量、火候等等是说的一清二楚。可面对繁多的各类菜谱书籍,她又不能统统吃下。精挑细选之下,她购买了一本粤菜基本制作与料理,老者钟爱粤菜,她回去可要好好的研究研究。
回到屋中,她躺在床上,一页一页仔细地阅读起来,第一部分介绍了粤菜的制作特征与要点,第二部分阐述了粤菜的起源及分支,潮州菜系、广州菜系等,第三部分重点讲解了粤菜的制作方式,诸如冷盘的制作,炒菜的制作,焖、烧、烤的制作,汤的制作……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实在困了,这才不得不放下书。她连打几个哈欠,合上书,灭掉灯,然后进入了甜甜的梦乡。梦里,她见老大爷吃着自己烧的菜,一个劲地夸赞,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的甜……
次日,七点不到她就来到了老大爷的家。
“咚咚咚”,她敲门,可是半天都不见人来开门。奇怪,怎么会没人呢,莫不是自己走错了门不成?她抬头看了一下门牌号码,没错呀,是老大爷家呀。
“请问有人在家吗?”她又敲了两下,高声叫道。
里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开门的不是那位女主人,而腿脚不灵便的老大爷。
“哟,姑娘,你来的可真早。”
袁心仪忙扶着老大爷到藤椅上躺下。
“咦,大爷,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那位太太呢?”她问,感到奇怪。
“她回去了,这会儿功夫是不会过来的。”
“回去了?她不与你住一起吗?”
“是呀。”老大爷说着话叹了口气,神情黯淡,“她是我小女儿,每天早晚各来一次。”
如此一说,袁心仪明白了,怪不得老大爷脾气这么古怪,全都是环境给造成的。
“大爷,您腿脚不灵便,没有人陪你,万一夜里你需要个什么谁帮你呢?比方喝口水,上个厕所什么的。”
“那有什么办法,只能忍着呗。”袁心仪的话让他黯淡的神情更加黯淡,“唉,人呐,老了,不中用了,谁也不想往我这边靠了。”
话的意思袁心仪明白,但却不好说什么,人家的家事,自己参与多了不好。
“大爷,您肚子饿了吧,我来给您烧早饭。”她岔开话题,“大爷,您早上一般喜欢吃什么?”
“哎哟,姑娘,你真好,难得碰到你这么体贴的一个人,我可好长时间没开灶烧过早饭了……”
“不开灶烧早饭,那您都吃什么?”袁心仪不由得又奇怪了。
“我那小女儿来的时候会由她家里带点东西过来的,要么一个饼,要么一碟粥,每次等我吃的时候差不多都已经冷了。”
“大爷,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吃冷的呢?冷的对胃可不好呀。”
“那有什么办法呢,儿女们都忙,没时间过来照顾我呀,所以也只得将就了。”
“难道他们就没请个人来照顾你吗?”
“请是请了,可来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说我老头子脾气怪,难伺候。”
“那些人怎么这样呢,你们花钱请的他们,他们应当听从你们的安排才对呀。”
“唉!”老大爷又是一声叹息,“这其中的原因不是一句两句能说的清楚的,如果他们都能像姑娘你理解我就好了。”抬头望着她,顿了顿,又说,“姑娘,等有时间我慢慢的再告诉你吧。”
“嗯,好。”袁心仪点点头,“大爷,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解决。”转身去为他烧早饭去了。
她为他熬了半瓯粥,这上了年岁的人比不得年轻力壮的人,硬的冷的尽量少吃或不吃,只有黏稠的软和的才能暖胃,才能有利于吸收与消化。
粥熬的差不多的时候,老大爷的那个小女儿来了,见到袁心仪,又一阵意外: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袁心仪微笑着。
“一个小时?”那女人似乎显得很紧张,“你来这么早做什么?”
“在家睡不着,所以就早点过来了。”袁心仪一看她表情就猜出她心里在打着什么小九九,“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额外索要加班费的。”
那女人没说什么,将带来的饭盒打开,说。
“爸,吃饭了,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是你平常最爱吃的油饼。”
“不了,这位姑娘已经为我做好早饭了。”老大爷说,瞥了一下饭盒里的食物,似乎不以为然。
“做了?”那女人有些惊讶,来到厨房间,见是熬的粥,又说了,“爸,这粥白白的,哪有什么营养,你看我这油饼,浑身金黄,全是油,那才叫营养呢。爸,我来给你掰半个。”
本来,人家的家事袁心仪不应该过问的,但看到那女人根本不懂得老人的心与照顾,忍不住插嘴说。
“太太,我说一句话,还请你不要见怪,大爷他这么大年岁了,不宜吃油腻与生硬的食物,油饼营养虽高,但它不利于消化,老人吃了,反而会增加胃的负担,白粥的营养虽抵不上油饼,但却可以暖胃,如果在里面再添加一点红枣、枸杞,还能起到舒筋活血的作用……”
那女人显然被她的一番话惹怒了。
“你一个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多话,你不过是我请来的一个保姆,插什么嘴,没事给我滚到一边去。”
一顿训斥使袁心仪备感委屈,站在一旁不吭声了,你一个雇佣,没事插什么嘴,不是找骂吗?
“红瑛,你这是什么态度?”老大爷似乎看不下去了,板着一张脸说,“人家姑娘哪一点说的不对,你们孝顺,就早上带点来,晚上带点来,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我养了你们兄妹四个,加起来还顶不上人家一个姑娘,人家姑娘能了解我们这些老人的心里,可你们兄妹四个有几个来过问过的……”
一番话说得他女儿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
“爸,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呢,我哥我嫂他们不是都忙吗,要不然他们怎么会不过来呢?你要什么,只要开个口,我与我哥我嫂哪时没有满足你呀。”
“哦,你以为我们做老人的需要的就只是物质上的享受呀,我们老人同样也需要精神上的慰藉,这些你们想过没有?你们兄妹几个都只顾着自己的那个家庭,什么时候来了解过我的感受的……”
老大爷的女儿一旁站立着,一声不吭,仿佛在接受着父亲的教诲。
“不过,你们这次给我找的这个小保姆为人不错。”老者也怕自己话说重了,女儿下不了台,舌尖一转,忙将话掉转了个方向,“这个小姑娘不但手脚勤快,而且很懂我们老人的心,以后你们就是不来也没关系。”
老大爷的女儿一旁听着,父亲怎么说她就怎么好。
“对了,红瑛呐,我也知道你挺忙的,日后有这位姑娘照顾我,你早上晚上也就不用来为我送早饭晚饭了,我让这位小姑娘为我做好了。”
“可是,爸,我雇用她时合同上面已经写的很清楚了,一天八小时,负责处理日常家务并烧午饭一顿,如此一来,那岂不是要……”说到这里,她没有将话说下去,怕将话说出来惹父亲生气。
“怕多花那俩钱是不是?”老大爷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你放心好了,这钱由我来出。”
“你的钱不也是钱吗?能省一分不是好一分吗?”
“那干脆你把这个保姆辞退算了,然后再找张膏药把我这张嘴封上,那不是什么都省了吗?”老大爷很不乐意听她的话,沉着一张脸说。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大爷女儿辩白,“我是说……”
“你不用说了,我的事我自己决定。”老大爷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耐烦地将她的话打断。
袁心仪生怕老大爷被他女儿给气着,忍不住上前又说。
“太太,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每天免费延长两个人小时来为大爷他老人家做早饭和晚饭。”
“免费?”老大爷女儿眼睛一亮,“这可以你说的,到时候可不准反悔。”
“太太,瞧你说哪儿去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怎么会反悔呢。”
“空口无凭,立据为证。”老大爷女儿说着话走进房间,找出一支笔和几张信纸出来,刷刷写下几行字,然后往她前面一放,“你在上面签个字,日后我就什么也不担忧了。”
袁心仪感到可笑,这女人也太小肚鸡肠了吧,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拿过笔和那张信纸来。
补充协议。
兹有甲方林红瑛聘用乙方袁心仪担任保姆一职,负责照顾老人及日常家务,原定每周一至每周六上午七点半到下午五点,扣除中间一个半小时休息时间,共计八小时,提供午饭一顿,现变更为每周一至每周六上午六点半到下午六点,延长两小时,原报酬不变。恐口说无凭,故立字据为证,以免日后发生纠纷。
甲方:林红瑛。
乙方。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日。
袁心仪真的想笑,看来这女人很会当家过日子,什么都提防着。没奈何,她只得提笔在乙方空白处签下自己的大名。
“太太,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林红瑛笑了,说。
“有了这张纸,我就什么也不担心了。”看了一下表,“哎哟,爸,时间不早了,我该上班去了。”拿过东西,匆匆忙忙往外走去。
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老大爷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袁心仪由厨房间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粥出来。
她来到老大爷身边,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下。似乎好长时间没人对自己这么体贴关心了,老大爷是边吃边激动,几次眼泪从他那深壑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吃完早饭,她又扶着老大爷去阳台上晒着太阳。虽然今天才是第二天,但老大爷与她却是一见如故,与她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从老大爷的口中袁心仪了解到老大爷育有两儿两女,两个儿子是生意人,平常根本没有时间过来,大女儿越洋远嫁美国,三年五载才能回来一次,所以照料自己的任务就落到了这个小女儿身上。
前几年,老伴在世的时候,老两口相互有个照应,老大爷脾气还没这么古怪,但自老伴过世之后,老大爷的脾气是一天不如一天,要么一声不吭,谁来也不搭理,要么大发雷霆,见到谁骂谁,搞到最后谁也不愿意上门。儿女们都只顾着自个儿的小家庭,难得上门来一趟,需要个什么也是提前买好托人送过来,根本不了解老人心中的疾苦,久而久之老大爷便形成了这一古里古怪的脾气。
老大爷年龄越过越大,身子骨也就没以前那么硬朗了,走起路来是脚步蹒跚,又摇又晃。于是照顾老人成了几位儿女的心头大患,经过协商,由两位兄长与海外的姐姐共同出资,由老大爷的小女儿来进行照顾。
她曾将老大爷接回家中与自己共同生活,但老大爷脾气古怪,根本无法与家人融合到一起。生活不到一个星期,在家人一片怨怼声中她不得不又将他给送了回来,可自己有家庭有儿女,另外还要上班,根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在他身边照顾,这才考虑到聘请保姆,可连续请了几个干不了几天就全都跑了,理由很简单,这老头儿太倔太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