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与他的黄狗平起平坐在门口,替门前走过的冰块队计数。每过一列,主人看上一眼,低头在本子上记一笔,狗单纯地从左到右行一遍注目礼。
冰排着队在头顶高处一格一格地走过,初夏的阳光下,天空湛蓝,大块的冰闪着令人神往的寒光。有细微的冰屑爆出来,在半空变成水沫,溅到脸面上依旧有深刻的凉意。
那时候,并不知道冰从哪里走出来,究竟走向了哪里,只有悬空的一截冰道,像悬疑剧里的某个关键情节,始终留在记忆中。数得出的几次,我从原先的石浦客运码头上岸,站在路中央,仰头看着,承受冰凉,直至被路人瞪以白眼才迟疑离场,仿佛吃到了红牌,心情灰暗沮丧。
冰道下方就是码头区,那时候就是石浦港最繁忙的区域,未拓宽前的渔港马路逼仄拥挤,候船室、面摊、南货店一字排开,自行车、手拉车、三轮车来来往往,人与物进进出出,热闹得完全成了一锅滚开的粥。船徐徐靠岸或离岸,汽笛陡然拉响,直挺挺的高音,向陆上纷扰的空气射来一支支利箭,制造出一次次的紧张。
生活贴着地面进行着,我头顶烈日、脚踩尘土,在市声中走得茫然。想着那划冰道,轻盈滑翔的冰,我会错过要找的码头或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一次错登上开往邻县的航船,差点到了三门。
而冰道在上,拔高的,创造性的,远离尘世,清凉及至寒冷,衍生出无边宁静,无需理会下方的吵闹、热衷。在那时,对一个孩子而言,冲破自然的束缚就是一种创造。除了自然,没有什么能提供给我挣脱生活本身的参照,而我并没有从自然中获得启迪。
不记得冰走过的响声了,可能当时就淹没在市声里,唯有寒光与寒意,久久不退。
后来去石浦的象二中参加高考,天气酷热,无他法,考场上送进来条石似的冰块,借此降温。实际效果呢,我倒以为心理上的安慰更为确切。在它面前,是高考中的几十个青年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其热度不是几块冰能降解的。
汗依然细密地滋出,使身上如同针扎,脸上有不绝如缕的痕痒。我做一道试题,抬头看看那冰,地面上的水印比上一眼扩大了不少,几支细小的水流像蛇一样朝我的脚尖方向蜿蜒而来。它在无可遏制地融化,就像考场里的时间。它支撑得到结束否,跟时间是否支撑得了我对每一道试题的不断思考,竟然一起成为我需要考量的问题。因此考得好些或者相反,都有那个冰厂的用心。这使我曾在低处对它的神往、致以敬意显得不再毫无意义。
当水结为冰,仅仅是改变它的外形,获得另一种质地,就仿佛挣脱了平凡世界的束缚。冰显得不同凡响起来,这一点跟现在的人忽然发了财、升了职、整了形类似,总之突然多出体面。切近地说,冰淇淋或冰棒是孩子的爱,冰凉甜蜜,价格不菲,但融化成一摊立即倒人胃口无人问津。
南方的冰尤其如此,当水在夏季以冰的面目出现,它就高踞在上,人低伏在下,赤裸裸地示意我,屈从于现实的低洼,是对生命本身的嘲弄。
那时候,乡村的孩子基本生长在天然里,对非天然好奇与渴求的恶习逐渐显露并成形。哪怕是盛夏之冰这样仅具备非天然来历的东西,我也远比看到冬天正当的冰来得感觉良好。所以那个年代的高考,决定着能否彻底摆脱如附体魔咒的乡村身份,但在考场上——类似死到临头我还不忘看它一眼又一眼。
童年及青少年在一种充满逃离的情绪中度过,离开身处的家,离开脚下的小岛。但事实上我身无分文,无一技之长,无缚鸡之力——这些不过是借口,缺的只是决绝的勇气。一再怀疑自己长大成人,像夏天的冰一样不是顺理成章特别是指日可待的事,因为等不及。直到今天,依然有这样的错觉,自己从来没有等到和享受到长大的那一刻,却在之前直接老掉。
多年以后,冷冻厂遍布石浦港周围,走冰变得那么普遍,很多冰道过马路的时候是以涵洞的形式从地下走的,但东门岛上依然保留了临时搭起的简易冰道,横在沿港路上,上百公斤重的长方形块冰就在头顶不过几尺处隆隆经过,像一队纪律良好的士兵走在行军路上,气势雄壮。偶尔谁一个趔趄,整个队伍停顿而拥堵,传送带只好暂停,工人带着长柄铁钩将卡住的冰块拨乱反正,队伍重新开拔。块冰是从墙脚的冰洞里钻出来的,先沿着坡道爬上顶,一路平坦地横穿马路和行人的头顶,再下到黑暗的底舱里,下去之前经过碎冰机,块冰转眼之间被完全打破。这使它从前用功形成并在途中一直严肃保持的方正成一场游戏,仿佛刚才不过是端起架子,第一次看见对于我来说好比是偶像的倒掉。
这也是一个初夏的日子,宜出门,宜远游,我路过的是东门岛的头一个制冰厂。
主人与他的黄狗平起平坐在门口,替门前走过的冰块队计数。每过一列,主人看上一眼,低头在本子上记一笔,狗单纯地从左到右行一遍注目礼。我在他与它的对面,隔着列队经过的块冰,目瞪口呆。
阳光照着冰,并非通体透明,反倒白得耀眼。无冰的季节直面冰的洋洋大观,涌起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之誓,逆天而动里的决绝,震撼和感召力始终不失。从稍远处看,它们齐着我的眉头经过,寒气凛凛,从寒气里都能感受到它的质地坚硬,宁碎不弯。
一旁的冰厂里,冰池内还正在制冰,一块块、一排排,在储冰槽里悄悄形成。一开始外围凝结的速度还是快的,越到后来速度越慢。所以一块重一百公斤的冰有时并没有达到实际重量,因为后来耗电量大,效率却低,没等最中心完全凝结就停止,脱冰离槽。
仔细看,块冰类似于夹心糖,里面是软的,包着的是水。
像所有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却拼命摁住的孩子一样,记得那时以为离开会解决问题,包括离开这个世界。只是还没有等到我的时间到来,死撑着不肯离开。
以后才明白不是这样的,离开也不能解决问题。直到今日我还在这里,作为延续的对抗,其实最后变成了一种讲和,并最终开始在自然中寻找归宿。因为相信无论冰走到哪里,走多久,哪怕逃到天上,它还是得还原为水。今日世界,就算两极的万载寒冰,也会有一天因为地球变暖而融化。
那截没有出处与去处的悬疑情节在几十年后也真相大白。在观摩过东门岛上平易近人的冰道后,2011年的初夏,我第一次走进象山第一冷冻厂。其实它的大门就开在拓宽后的渔港马路上,紧靠海边。当年如果不是以为冰道来自哪个深处,随时有可能发现它的秘密出口。真相就在隔壁,我却自动处在忽略状态,以为真相必在高山大川。
一冷作为象山最早成立的冷冻企业,显然已经老态毕现。无人愿过问我的进出,连地盘意识极强容易神经紧张的狗也懒于作出反响。院内植物凋零,地面屡有破损。室内也好不到哪里,楼梯下方用渔网兜着,使人疑惑尝试兜住的到底是剥落的泥灰还是整段脱落的楼梯。整个厂区空荡荡的,像个身陷丛林被冷落的古迹,但它确乎就在繁华时尚的港区,这种并非由于客观更不是主观上的故意造成的冷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荒芜——从里到外,无处不在。从黑暗中的某个楼层,传来低沉的舞曲,很有风度的慢三,人说是一群中老年人为主的在跳交谊舞。外面,丽日当空。
冰道在四楼,它是从一个巨大的盘旋梯端甩出去的,从临近窗口处望出去,冰道内洒满阳光,底部平铺着一溜鲜嫩的绿草。忽略传送带的话,它跟地面上普通的干涸水渠没什么两样。在我现在的平视或俯视之下,它再也没有了高度,没有了秘密。当时没有在出冰,也就没有了寒冷与宁静,阳光下坦腹东床的它只有寂寞与沧桑满坑满谷。旋梯的另一端连接着五楼隐秘的出冰口,尚有白色的残冰,像夏日雪山的顶端。一冷这艘老船啊,它还在时光之河上运行,老旧、缓慢,持续至今。虽然梁柱上钢筋裸露如青筋毕现,旋梯的钢铁构件全是锈色,像是被老年斑完全覆盖。顶楼有一个狭窄的门口,门很厚重,半开着,浓重的寒意一阵阵涌出来,一近肤就入骨。地面上有厚实的一层冰,踩着硬而滑,是冷库本身。一冷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早期运行到现在,积了几十年的深寒,有多少条鱼进入它深寒的库房,累积出的鱼腥味,在初夏温热的空气中源源不绝地析出,倒像化也化不尽的冰。
在它辉煌的当年,进得了一冷门墙的都是幸运的人,是石浦港街头说得响的角色。逢年过节,凭票供应,一坨一坨的冰鲜,每坨三十斤——里面带鱼、鲳鱼、墨鱼三大件少不了,从这里出运到各地,特别像大上海,用来作为员工福利。得到这些福利的人家,为与四亲六戚分享,举起来在地上砸得嘭嘭响,冰花四射。
现在我仍时不时经过那冰道,偶尔弯进去看看,想想一冷的前生后世。这个石浦港昔日的明星,还会存续多久呢?当年完全知晓它底细的人中,一些垂垂老矣,正安享晚年,一些已往永生。从它内部将就的情况看,实在不容乐观。唯一能确定的是今天冰道依然在我的头顶高处,横亘过空间及时间。我的个头比那时高了,与它也只比从前接近了几厘米。
案件已经破解,曾经的疑惑不再存在。冰有时候还在上面走着,一只船充五十吨冰实在是用不了多少时间,以百公斤计也就五百块,从来处呼啸着冲向去处,义无反顾,速度似乎还是那么快。以冰老板与船老大的眼光看,上头滑来滑去的单纯是钱的数目而已。冰库给渔船加淡水是免费的,冰虽然用水做成,时价却要收120元一吨,那是改变形态的水获得的增值部分。但这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自从亲眼目睹过冰道,我开始杞人忧天的是冰块会不会翻下来,像一场飞来横祸,砸中下方的芸芸众生。
这却是揭开真相的副作用,使我疑惑真相有时是一副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