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橹不仅是动作极具舞蹈底子,谐谑不已,橹声本身也是充满喜感。细听之下,咯吱依吱,好似从胳肢窝里传出来,每响一声都胳肢人一下。
太阳升起在东山,太阳落下了西山,听上去仿佛太阳到山那边的人家走亲访友去了,自然记得要回来的,安心等待便是。
但在海中孤岛,太阳从东边的海里升上,又掉入西边的海里,每一次,都把大片海水和上方的天空同时染得通红。
场面壮烈,引人起微微的战栗,延续着莫名的不安,仿佛整整一晚,太阳并非照亮远方的人家去了,而是跌入深渊,自身也经历了一场黑暗,直到第二天,才得以重新浮现。
当它彻夜努力终于到达东方之海,破水而出的刹那,宣告又一轮重生,所有的生物都愿为此朝它致敬。
这当中,鸡的表达最为奔放热情。
拂晓,每当红团团的旭日升起,新鲜的,润泽的,像一枚硕大无朋的蛋黄晃悠在浩浩荡荡的海面上,令公鸡们激动得不行。这里不比普通的乡村,随处有稻草篷可站。领头的大公鸡,有着流光溢彩的毛羽和艳丽肉冠的那只,就带头跳到树丫上,更加昂起高傲的头颅,对着浴在水火之中的太阳放声欢呼:“喔喔喔——”第一个喔是初试啼声,到第二个喔音调陡然高亢,第三个喔拖得长长的下来。它一领唱,其余公鸡一呼百应,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应和着岛四周的隐隐涛声,使孤岛之晨充满阳刚。
至于傍晚,公鸡们率先沮丧起来,偃旗息鼓去了。留下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母鸡们踱着方步,举棋不定。男人家不出头,它们只好以商量的口气,一路发着咯咯咯的喉音,渐渐向鸡埘汇拢。此时,燃烧了一天的太阳又带着灼热的火焰沉入深海,仅留下漫天彻海朦胧的余晖,岛上的黄昏,在母鸡们低调肉感的歌吟中,慵懒地略带心神不定地降临。
人见多识广,对此的反应相对要克制,显得有风度得多。
清晨太阳升起的那段时间,渔村、港口重新注满活力。睡足一夜的渔夫渔娘、渔家孩子,休整了一夜的船,看上去都神采奕奕。早年间用的是橹和帆。摇橹和扯帆都是件难活累活儿。但大清早的时候,渔夫有的是力气,一安上橹就摇得风快。摇橹不仅是动作极具舞蹈底子,谐谑不已,橹声本身也是充满喜感。细听之下,咯吱依吱,好似从胳肢窝里传出来,每响一声都胳肢人一下,令人忍俊不禁。再有一阵好风过来,升起风帆应和。帆堆着的时候委顿沉重,一旦升起,就充满希望。这里的帆开似大菜刀,有劈波斩浪所向披靡的气势。初升的太阳照在古铜色帆布上,发出深沉的金光,比灿烂少一分张扬,比辉煌还多一分肃穆。吃风面略凹,背风面微鼓,像渔夫鼓起的肌肉,有用不完的力量。
现在当然用机器,发动机强劲的轰鸣声打破港湾宁静的,锋芒毕露的船头犁碎满海的金光,两道翻滚的浪花以锐角向两侧拉开,替船安上了长长的白色羽翼。汽笛拉响,分贝让陆上车笛望尘莫及。即使一般的渡轮,不小心站在其喇叭附近,也会被震得气血翻涌,仿佛吃了武林高手一记无影掌。这种裂胆之功与海却是相配的。出航的船拉响汽笛,警告、宣示、炫耀,并不似公鸡的啼声那般单纯,但朝气蓬勃与欢乐向上十分一致。
渔娘例行来送,海风来不及吹乱她的发,显得头面利落。她的面前,新鲜的太阳照着广阔无垠的海面,一切光明自在。
海上送行船不玩十八相送,只因海绝非陆上狭窄,一眼看过去,船只是愈行愈小,却还在。虽然地球不是死板的平面,但如果直到望不见为止,只怕还是要把人望到两眼发直。只有从小爱钻死胡同之辈,会在好天好日尝试久久地看。看出地球果真是圆,船是慢慢掉下去了,奇异在后头,想象这只船就这样贴在水皮子上——地球的表皮,太阳升起,它却掉下去了,然而始终有回头的时候,证明它没有掉入罩着它的天空。
所以归航的船是慢慢爬上来的,还是沿着水皮子,地球最光滑的表皮,没有可攀附的任何东西,却顾自爬了上来。留在身后的太阳注定要掉入深渊,红色光芒照着船后面的浪花。总希望在黑暗到来之前回到港湾,很努力,但看上去依然不紧不慢。
海太宽,缺乏参照物,船只走不出应有的速度,瞭望它是令人心焦的。
黄昏时段,时间的流逝以光影的渐变来度量。白亮到淡金,而后绯红、橙红,转为浅紫,一转眼,深黑了。好多港口需要候潮水进出,退潮的时候进不去,条件苛刻的只能在平潮的时候进。没有赶上时辰,船会关在港外。在落日之际,被暮色追赶着的船上人心也焦急。
更多的船按时归来,暮色替它们涂上了一层沧桑的亮色,渔娘在准备或丰盛或清贫的晚餐,打发孩子出来迎接,同样的色彩涂在暮归的渔家汉子和他们孩子的脸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