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站在渡船上,都能望见正在修建的大桥,在前方慢慢漂移。舒展在空中高而弯的雏形,像人信手画的几道抛物线,随着时间的推移,才画了少许、一半、大部分,不免想入非非,先用目光沿着欲伸未伸处帮它完成千百次连接。
佛家能一苇渡江,讲的是无碍无挂,到了凡人这里,宁隔千山,不隔一水,道出了风波险恶,水路艰难。往下“百年修得同船渡”,感慨之深,竟有不能承受之重。
象山除母岛——象山半岛以外,东海里还撒落了无数岛礁。有的处在烟波深处,比如渔山,面积较大,有山有水有人烟,宛若碧波中的翡翠;大量小岛屿,如珠如玑,至今荒芜。有的则围绕在半岛附近,以现在的渡船速度,行程短则几分钟,长亦不过个把小时。从空中望下去,母岛与这些子岛之间若即若离,相依相望的态势,颇似慈母跟前儿孙绕膝嬉戏。
老家所在的南田岛是其中最大的岛屿,人烟稠密,镇所在地鹤浦,意为鹤之故乡,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
从南田岛到大陆,最便利的落脚点是石浦。从前乘的是有帆的红头小船,因为是载客的,安全起见,很少扯满帆,半开半合,基本上靠人力摇橹,称之为白渡,即船费便宜,相当于白乘,但乘客中的男人家要帮着轮流摇船。走一趟要几小时,碰上横风或旋涡,很容易翻船。特别是旋涡,将船越拖越近,船上人此时唯有将携带的货物赶紧喂进去,不拘是谁的,或有可能逃得性命。
进进出出,岛上的居民大多有同舟共济的经历,患难与共中产生的人情,影响深远,形成了强大的协作互助传统,或谓之义气。
等到读书,摆渡全用上了动力船,速度快,也安全,可以上到甲板悠闲地看风景。那时候还没形成环保意识,常常往海里扔纸片、空瓶。看着渺小无助的它在船尾的激流中跳掷、翻滚,渐渐远去,从此走上孤单漂泊的旅程,心中忽然生起遗弃的负疚。现在细想,可能是将自我的孤独漂泊感投射在它身上,才会令人莫名的牵挂与哀伤。
生长在海岛,习惯了与人隔海相望,身上或多或少有着岛民情结——向往大陆。平日里,望着她漫长的海岸线落在烟云飘渺里,想到风筝也有一条线,作为岛上人,不管渡船如何进化,却始终缺乏与大陆固定可靠的纽带,没有血脉相连的踏实感。一旦风暴骤起,四周唯有海天茫茫。风撼动着岛上的一切,又断航了,风雨飘摇,孤单无援的念头油然而生,强烈时怀疑整个岛屿都在战栗。
这种与生俱来的漂泊动荡感,使我对跨海大桥一直怀有彩虹一般美好的梦想。
象山第一座跨海大桥是连接南田岛与高塘岛的蜊门港大桥,单拱形的跨海大桥,桥面在拱形之上,显得特别高,站在桥中央往下看,峡湾深深深几许。刚建成那会儿,我们特地跑去,从桥东到桥西,走来走去,似乎不相信自古以来分离的两个岛一朝牵手在一起。记得原先南田岛到高塘岛之间的渡船,常经过潮水湍急的水道,每次到对岸,船要看潮水走向往上或往下奔一段再横渡,否则就要被潮水携带到离码头很远的地方。
接下去连接石浦和东门岛的铜瓦门大桥建成,单跨的提篮拱桥,桥面横穿而过,上面弯弯的拱桥确像把手,无人提得动而已。整个涂成醒目的红色,远望去像弯弯的红月亮,升在两座青青山头之间,明媚喜气。其实东门岛离石浦很近,隔港几乎叫叫就能应。我原先乘船上岛,船老大笃定泰山,分文不收,原来岛太小,任谁进去,谅你终究要出来,所以单在出岛的时候征收,也算一绝。
南田岛与高塘岛贯通后,与大陆仍旧分离,三门口大桥开始修建,准备真正与大陆串成一线。桥自前年开始修,现在从高塘轮渡码头到金星,每次站在渡船上,都能望见正在修建的大桥,在前方慢慢漂移。舒展在空中高而弯的雏形,像人信手画的几道抛物线,随着时间的推移,才画了少许、一半、大部分,不免想入非非,先用目光沿着欲伸未伸处帮它完成千百次连接。
当桥造好,轮渡就该退隐。又是一种可预见的消失,好像某个物种随着世界的进化而消失,将来野渡无人,珍惜之感涌上心头,觉得乘一次少一次。而后想到这座桥完工之刻,正是南田、高塘结束孤悬之时,又恨不能时光飞逝、夙愿立就。
也许是岛民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多少年来,在梦中一直流浪,努力寻找着回家的路,结果每一次望见她在依稀处,山一程,水一程,千回百转,就是无法抵达。真希望有了这一座座虹彩一样美丽的大桥,能够最终引领我到达安宁温暖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