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踏上无人小岛并居住下来,我就是这块陆地上的原住民,代表了人烟。我走了,整个岛就将荒芜。渺小者,只有背景越小、越短、越窄,才能高大全。
此处的无人岛不过是离大陆有些远——最远也不过是一天的船程,其上无常住人口而已,跟深水大洋中难以企及更难以逃离的神秘岛屿不存在可比性。
现在流行无人岛的拍卖,虽然我买不起这种使用权,但并不妨碍对它们青眼有加。船在海上行驶之时,航道附近散落着这样的无人岛。站在舱外目测它们的周长和高度,研究上面的植被生长状况,判断是否有足够的淡水以及可供开垦的土地,顺便看看四周礁石和滩涂上贝壳类依附的繁密程度……如果“蛋变鸡,鸡下蛋”绵延无绝期的想法还有一只蛋到手作为引子,这种想象纯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踏上无人小岛并居住下来,我就是这块陆地上的原住民,代表了人烟。我走了,整个岛就将荒芜。渺小者,只有背景越小、越短、越窄,才能高大全。
我还想在眼前经过的无人岛上面盖起一间茅屋。想象中的屋顶还没来得及出现,往往船已经驶离了这个区域,迎面来了另一座无人岛。
恐怕无人岛这才无人下去。
繁忙航道上的岛屿还能保持无人状态,绝对是因为居住环境很不理想,在此立足的只有孤独的灯塔和大群海鸟。不过在众人目力之内又能保持遗世独立,类似众生皆醉它独醒,总归可圈可点。
这种地理状态看过又看,未免觉得开天辟地是件大事,绝对也是一件漫不经心的事。所以当地传说,某山是被猪八戒一钉耙劈开的,某岛又是八仙云游途中随手扔下的,某礁则被太上老君挪了一挪……言之凿凿,仿佛大千世界壮丽河山不过是仙人手中的面团,由着性子揉捏、变形。
象山这样一个小小半岛,附近海面上散布的岛礁据说要达到六百零八个,远比一百单八将多,好比是一只母鸡领着庞大的雏鸡群,照管不过来那是必然的。无人岛们的落脚点又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显见是造物手中最不起的棋子,无关大局,抑或竟是弃子,难怪惯在地球上惹是生非的人类都懒得理会。
当中的很多岛在大陆的外侧,偏离主航道,船来得不多,有也远,认真关注,它们便大有深意起来。
这类岛一直处在不上不下中,比如距离不近又不远,面积不大又不小,既不能安下一个小村庄,又不至于无视其存在。
但它绝非鸡肋。站在岛上,任何好天都可以眺望陆地,不浪吃浪用,岛上的雨水足够一小撮人饮用。小小的坡地一块一块零星整起可以在上面种菜,搭起几幢石头墙的茅屋,再讲究一点用船捎上瓦片替换。岛周围就是很好的渔场,足供小渔船纵横捕捞,张网人在上面出没的次数最多。
南葱岛便是这样一个岛。岛形狭长,山脉东西走向。北边陡峭,礁石群林立,远看黑漆漆,礁石脚下簇拥着一带雪白的浪花。南面平坦,山坡缓缓地向海中延伸,临海有狭长的卵石滩及沙滩。山上有小溪,但种水稻远远不够。因此坡上开垦出来的几块地只能种些番薯、南瓜、玉米,要吃米饭还得从大陆带过去。放些猪鸡羊没问题,山上没有猛兽。
岛附近,张网人用大竹筒在海底打下深深的桩,从中引出一根缆索,拴住一个方竹框。框由四根毛竹组成,其中底部一根最粗大,两侧次之,并且大头在下,上方一根最细。在底边毛竹上凿洞,两侧毛竹下半部也凿上洞,灌进海水,框就会在海中竖立起来像个大门。因拴吊处有活结,所以将网系上后,无论潮水从哪边来,撑开的网口始终对着潮水来向,对着鱼虾游过来的方向。
网在海中张罗好后,就好比养了许多条没有消化系统的大鱼,只负责张开大口吞咽。通过它们身体的是海水,留下的全是鱼虾,然后等待主人前来捞起尾部的网袋,解开倒空后再扎紧放下。张网人赶着潮水去收网。一日两潮。
他们这种做法跟蜘蛛在空中张网兜住飞虫的原理并无二致,但海里的生命密度显然比空气中的高。
即使秋天来临,地上的生命开始凋零、蛰伏,海里可不是这样。张虾人在好的年头,连收网都来不及,从这头捞起网底袋倒出,倒到那一头,这头网袋又满了,真正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有些竟然一天才捞到吃一顿饭的工夫。主人难为收成辛苦自不言,若有帮工便有怨言,回到岸上不肯再下船。问起来口径一致,承认收入是好,只是太辛苦,吃不落的。
张网人见天上岸,并不远航,因此岛上还需要摊晒料理之人,这些人多半是女性,主职是替船上人烧饭。
于是岛上出现了一批青壮船工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女人。岛从此有了不同的色彩,活了起来,漂泊的故事也从此出发。
这类厨娘多半能吃苦耐劳,行事作风爽辣。试想谁会轻易抛家离土来此海天苍茫的荒处。毕竟与大陆远隔的,好像是直接掉落在东海大洋深处的弹丸。除了向陆方向,其余的便是浅蓝或深碧的水面,尽力往前看也看不到尽头,烟云邈远,软软的,模糊的,吃不上力,一副心事茫茫的样子。
只有碰上日出,目力所极才有着落点,那轮崭新的红太阳从水面腾起,光芒万丈,霎时照亮上面的人与物,仿佛是对所有殷切目光的回馈,无限慷慨而且热烈。落日辉煌有加,但不是上升而是坠沉,随它而去的是光,而生的是广袤黑暗,铺天盖海,岛好像是在沉沦,直至被抹杀。如果岛上有松林,暗色里松涛声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海风中变得奔腾肃杀,与四周的涛声同流而共鸣,有知觉的人便只有渺小与无助了。
天亮也无济于事,就这么大的岛,浸在大海中央,多雨、多雾,空气潮湿,滋生出诸多蛇虫,好像小人横行。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寂寞带来的枯燥无味,走来走去几步路,看来看去几张脸,饭吃过了还会饿,话说光了无言以对。还有潜在的危险,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海上又起风暴或雾,一时三刻出不去,只有硬挺的份。
岛上妇女的来路通常不清,大致是船到大陆休养——修船、补给、卸货、招人的时候主动问上来的。因为上岛的女人如凤毛麟角,通常是一问一个准。
里面混杂了各种名目在逃的人,多是逃婚、逃生。以前户籍管理严密,流动不易,没法大隐隐于市,便只有小隐隐于岛了。她们在这里总也待不长。其中待得最长的一个,流传出来的故事也最长。
前面提到,岛上的厨娘多半作风泼辣,故形象也中性,成日混在一堆剽悍的渔夫中间,没有这种相当健美的姿色和豪放的性格恐怕也镇不住。这样的女子在岛外不起眼,在岛上可是个焦点人物,日常有渔夫们围着打情骂俏,偶尔也做做风流韵事。何况时间也不会长,避上一阵或赚上一笔,赶紧回去了。
当年那个引人注目的新厨娘倒是有点来历,据说是船老大外婆的远房表姐妹的媳妇。估计是逃生队伍中的一个,故而隐名埋姓。靠着一点瓜葛,那头不出面的婆婆顽强得像爬山虎一样,一路延伸着请托过来,将媳妇暂时安插在这里当厨娘,既有了栖身糊口之处,又避人耳目,还能抓点收入,一举三得。算盘珠子打得是滴水不漏。
不仅如此,她一上岛,第一次打照面的渔夫们全都暗地里惊叹:多么细致的一个小厨娘啊!
依照惯例,她要烧饭洗衣,帮着剖剖鲞,晒晒虾皮,另有间小茅屋住,白吃饭,鱼鲞虾皮出手后给工钱。就这样安顿下来。她的丈夫除奉母命外,还自作主张偷空来看过她几回。
小厨娘人勤快不多嘴,只要不是夏天疰夏,日子过得算是平静。她脸上身上竟比来时长了些肉,看上去不单是白,而且嫩了。本就二十多岁的人,就像一朵错过季节的花,在一群粗黑的渔夫中间开放,所散发的淡淡芳香,在浓重的咸腥氛围中,格外抚慰人。
捕捞队以船为单位,是个松散的组织,来去自愿。渔汛期来岛停靠的船只有不少,但常年驻守的只有一只,到这儿唯一可干的事是捕捞。周围水域鱼多且杂,其中明虾的数量特别庞大。捕获后,立即回到岛上,鱼剖鲞,虾米蒸晒,后者好天气一天干透。出的鱼鲞种类多、新鲜、肉质白净。虾皮则个头均匀,鲜亮呈半透明,做菜做汤,味道鲜美。沿海鱼鲞虾皮虽然多,只有这里的有名头,抢手,卖价最高。
远离家人,长年在海上漂荡辛劳的渔夫,就指望上岸吃饭时的这一刻饱暖,也发生过因厨娘懒散兼手艺不精弄得大家怨声四起的情况。这小厨娘人看上去不起眼,可是手脚快。第一天,回来的渔夫们便发现厨房的地面、灶台台面上的垢腻被清除了,显出了本色,捏在手里的碗筷干爽光滑,还有点烫,原来刚用热水烫洗过。接着,桌子板凳被搬到院子里刷洗后暴晒,露出清白漂亮的木纹。
开始几天,因为吃不准大部分人的饭量、食性,不免有饭少菜多之类的事情,后来摸得透了,那饭扣得准。菜式上新鲜鱼虾吃不尽,新鲜蔬菜时有短缺,肉与蛋少见。见此,她总是变着法子做海鲜,腌的糟的,干的鲜的,红烧的,清蒸的,放汤的,定不叫渔夫见鱼起腻。蔬菜岛内本不足,又受季节限制,她就在旺季时多晒制菜干、豆干、茄子干。肉与蛋只能借助于鸡,她央求回大陆采购的人带来几窝鸡鸭雏,经她训练,半大的时候都知道早出晚归,从此果真鸡鸭生蛋,蛋孵鸡鸭,慢慢种群壮大,供应稳定。
有了勤劳温婉的女人,有了多嘴多舌的鸡们鸭们,飘摇的小岛,一块蛮荒之地有了家园的沉稳、宁静和温暖,成了渔夫们向往的港湾。
渔夫们对饮食起居满意,无以为报,只能抢着将一些重活干了。于是,大水缸总是满的,柴垛总是堆砌得高而整齐,菜园里杂草一出头就被灭除,道地里坑坑洼洼的地方都填上了颗粒均匀的石子。
他们怜惜她长得小蚂蚁似的,却总是一刻不停地举着比自己大几倍的东西进进出出。更怜惜她无依无靠,听说父母双亡,被兄嫂随意打发出门的。婆家敢把小媳妇送到这里居然无人陪伴,可知不爱惜。丈夫呢,见过几面,虽然来的时候总是躲躲闪闪,一上岸就钻进小茅屋里不出来,连饭都是媳妇送进去单独吃的。但只要见过他柔弱的身板、畏缩不前的神情,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温和然而懦弱的男人。渔夫们最初甚至把他比作小龙鱼这类软体鱼,觉得这样的男人自己都立不起来,怎能充当别人的依靠,那怜惜之意又深了一层。
每每饭前,厨娘要作最后的准备,渔夫们则随意地歪在门外道地里聊大天。辛苦暂时结束,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门口一股接一股地蹿出来,松弛与兴奋同时作用于他们,松弛的是肉体,兴奋的是精神,那话语就滔滔不绝,像波浪一样一阵阵地拍打着空气,并涌进厨房。
涌进厨房的还有笑语声,大多是些荤段子。渔夫们都是些青壮男子,禁锢在这人迹罕见的岛上,一年难得回几次家,那话说得更加肆无忌惮。以前的时候,他们常围着泼辣的厨娘打嘴仗,现在的小厨娘却是稍一起哄就脸红。试过几次,大家就小心翼翼起来,不愿再当面令她难堪。但心中的话是禁不住的,只是留在门外讲。因为这一点,他们讲得似乎越发起劲。
踏进这些陌生的渔夫中间,她的生活得到了意外的改善。据她自己的片言只语,父母早丧,出嫁前在面积三尺寒霜的嫂嫂手底下艰难过活,婚后,丈夫性子软、懒散,和善就限于面上,实实在在的事情一点也帮不上。主事的婆婆,将重活难事揽了去,因此心绪恶的时候多,好声好气的时候少,加上自己肚子不争气,一生生出三个女儿,每当婆婆凌厉的目光扫射过她的腹部,她就觉得自己薄薄的腹壁不存在了,里面的东西被看得清清楚楚。眼下,这一切暂时消失,她忙活着,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到此的使命遗忘掉,仿佛专门来荒岛替人做饭洗衣的,她愿意,甚至于感到满足。
充实宁静的日子过去半年后,岛上经常可以看到个大肚子的小女人,像一只圆腹蜘蛛,在自己的领地上灵巧地游移。一会儿到井边汲水洗衣服,一会儿扫席子上的虾皮,一会儿搬劈柴。接着,其中一幢茅屋上升起袅袅的炊烟。
那个女人还是小厨娘,肚子显怀了。
陆上的婆婆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偷偷搭船来看媳妇。可怜她老人家在陆上健步如飞,英雄好汉,一坐船,据说开出港口就翻江倒海吐起来了。上岸后腮凹眼窝子陷,绿脸如鬼,着实难看,令接她的媳妇更加惴惴不安。
路上,婆婆一双老眼像射线似的扫过能遇见的男人们的脸,更扫媳妇的腹部,让一干人颇感心惊肉跳。尤其小厨娘本人,神色惴惴,被婆婆盘问,猜测,还征询其他人的意见,看看到底会生男还是生女。不过看光景,前几个月还小,最近才大起来。瞧瞧面皮尚清爽,而且胖了些,水色不错,怀孕的头两月也不特别挑食。都说儿损娘,女养娘,分明是个女胎,老人家只恨隔着肚皮看不分明。
除了妄想男胎女相自己看走眼,婆婆心冷如冰,面寒如霜,与媳妇一夕无话。第二天一路吐着黄绿苦胆水走了。
婆婆临走前只交代到快生时会来接她走,听语气,一点也没有在此陪护的意思。
果然小厨娘快临盆时,还是船上老大做主叫船上最年轻的单身渔夫把她送回大陆做生的。
是不是小厨娘在临走时说过想要回来而船老大答应过她,反正两个多月后,小厨娘再次上岛。还是上回送她去的渔夫接的,这次带了小女儿,本来在肚子里的,现在肚子恢复正常,小东西出现在此也不算意外,岛上的男人们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欣喜。回来后的小厨娘苍白、消瘦,与挺着大肚走时差别巨大。后来,语气隐约地告诉船老大,因是个女儿,婆婆不肯亦不敢接纳回家,她倒能自己带在身边了。
成家的男人们想起自己常年在海上漂流,家中的孩子都没花什么心思。往往是,回家一趟,孩子大了一圈,等下次回家,孩子又高了一截,长得真快,让人没工夫看仔细。这孩子则不同,一天一天不错眼地看她会笑了,会爬了,会走了,会说了,会听懂大人的话拿东拿西滴溜溜转了,将他们在儿女身上丢失的时光都补了回来。
他们以前过年回家,除带上不薄的收入,总要献上给妻儿的礼物:食物、衣料、玩具、零食。作为一家之主,当然喜欢看家人们从自己手上接过去的高兴样儿,妻子的高兴往往还是克制而收敛的,总是收下后看一眼很快放进箱子里——留着晚上空下来细细展示欣赏。天真的孩子则毫不掩饰,从最初的怯生生到后来抢着拿不消几分钟时间。
那顿年夜饭,烧火的总是男人们,这也是他们一年中少有的插手家务时间。平常回家的日子,总被妻子奉若上宾,摇摇摆摆到左邻右舍串门聊大天去了。年三十各回各家,因此得以安安稳稳地坐在灶前烧火。大块的劈柴在灶洞里熊熊燃烧,强劲的火头发出嚯嚯嚯的声响。菜肴入锅时炸出哧啦啦响,浓烈的香味四散溅开。孩子们动不动跑进来,钻进父亲的怀里,取出裤兜里的豆子、年糕片、整块番薯,什么都有,要放进灶洞里煨。很有耐心地依着他们,任小家伙在怀里钻进钻出,在灶洞里乱塞东西。不时,这里啪一声,那里吱一声,香味传出来,紧接着是焦煳味。过年的灶火很旺,东西经不住烤。
那些情景与回忆是多么的珍贵和热烈,支撑他们长年坚守在荒岛上而从无凄凉感受。
然而小厨娘与她的女儿暂时看不出会有这样的温暖时刻与去处,这一点,见过世面处事老到的船老大尤其看得清楚。
小岛上,起风时,在屋内就清晰地听见,松涛阵阵,和着潮水洪大的涌动声,仿佛天与地的喘息声,说不出的惊心动魄。风小的时候,山脚下波浪就只是懒懒地在礁石群中间荡来漾去。
只要退潮,礁石下半部湿淋淋的,露出上面附生着的贝类。少人铲除,长得繁密而肥大。
船出海作业后,岛上杳无人影,偌大一片礁石更是处在原始状态。潮水涌进礁石缝隙,发出汩汩的声响,撞击在礁面上是哗的一声。缝隙宽窄深浅各不相同,石面大小与平整与否也千差万别,那汩汩、哗哗变幻莫测,声声是又声声非,不留意不觉得,一专心,搅得人心海摇荡。
南葱岛的山坡上则是长年野葱遍地。野葱的叶子挺括纤长,简直像长针似的插在地上,拔得顺利,下面连着水滴似的球茎,洁白玲珑。野葱很常见,但别处的野葱大多混生在其他野草中,显得细弱,这里的野葱一生一片,单一,肥壮,采摘起来非常称手。
岛上的厨娘经常出来采野葱,将它切碎加熬过的菜油捏一捏,当作手擀麦面的浇头,用它炒年糕,偶尔大陆来船带来豆腐,也用它凉拌。每一次,野葱都以它的鲜翠和辛香赋予简单的食物以动人的色调和韵味,有力地调动起人的胃口。
作为孤岛上的优秀小厨娘,她最多的还是拿它来熬鱼汤。在此,野葱等于大陆人家屋前屋后栽培的小葱。
鱼才是岛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食物。围绕在岛周围的广袤海洋,就像是连绵的原野,荡漾着丰盛的果实。渔夫们终年捕的是鱼虾,闻的是鱼腥味,鲜味不断重复,习以为常,不只是变得庸常,有时候简直叫人起腻。
岛上人吃的鱼是绝对的新鲜,厨娘需要下功夫的是如何在鲜味之上加上香味。尤其是鱼汤,鲜味太过就是强烈的腥味,加上佐料调和成鲜香味才是关键。秘诀之一是在鱼汤内放足野葱。
有了野葱,还要到礁石缝里取鱼。
鱼大多是渔夫们闲暇时钓来的,大小不一,品种多而且杂。岩头鱼最多,长相怪异,味道倒是鲜美。
养鱼的岩缝,像条沟渠。算准了时间,潮水退到底,里面的水也剩下一半的深度,用渔网兜着的鱼看得清清楚楚,一条条,黑着刀锋似的背,缓缓地游弋,或一动不动地悬浮着,只有嘴与鳃部一张一合,仿佛在默念经文。
这就是个天然鱼缸。
傍晚,鱼汤的气息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通过低矮的门洞向外涌,热腾腾的,劈头盖脸朝着渔夫们猛扑,霎时将他们笼罩、淹没。刚上岸,身上的风声水味还未完全散去,又累又饿的渔夫们一口吞进热辣鲜香的气流,马上兴奋起来,也像一股潮水,轰的一声涌进门,在窄小的灶间内爆发出阵阵喧嚣:七嘴八舌的赞叹声,碗筷相撞的叮当声,拉开凳子坐下的吱吱嘎嘎声,还有人大力吹汤的嘘唏声,甚至嘴里塞满食物又张口说话导致的噎嗝声,诸如此类全部混进热气香气里,稠密的,爆满的,仿佛四壁也要被撑开来。
只消一会子,风卷残云,桌上碗筷狼藉,鱼骨鱼刺成堆。接着,汉子们摸着肚皮,挟着外套,一个一个鱼贯而出,回住宿的茅屋去了。
在岛上,真正可以相守的还是母女俩。
小厨娘女儿来的时候没有名字,看不清个头,给人感觉就是极细小,张虾人顺口称她虾米囡。
除非饿了,湿了,虾米囡从不表示什么意见,这一点男人们都十分称道。他们出海回来,睡梦中从未受到孩子哭声的打扰。
到六个多月,虾米囡已经人模人样会坐住。母亲将洗澡的圆木盆放屋檐下,让她坐在里面。
凡是有人从她前面经过,她都会兴高采烈一阵子,仰着脸,伸着手,小屁股一欠一欠想起来。然而岛上的人太少,太忙,包括她母亲也没空停下来抱一抱。她的目光随着人们匆匆而过的双脚渐渐黯淡。等到下一个身影从前面走过,又手舞足蹈起来,好像从来不知道失望。
只有傍晚,上岸的男人们,家中有儿女的,有点想了。在小厨娘摆碗筷的一会子工夫,那是岛上人气最集中的时候,注意到这个小小孩子,坐在她的圆木盆里望着他们雀跃不已。这打动了他们的柔肠,会迎着孩子的目光走到圆木盆前,弯下高大的身板,伸出两条粗壮的长臂,像捞鱼似的准备捞起孩子时,小东西总是适时仰起头,脖颈尚软,头倒向后如同折断,两只小手努力抬起,这个固定的姿势每每让男人们强壮有力的心脏瞬间变得虚弱不堪,仿佛被狠狠电击了一下。
被高高地端在大人们的手臂上,一直待在木盆里的孩子,有了拔离地面的机会,一手紧紧抓住大人的衣服,一手的大拇指塞进自家小嘴里衔着,严肃地看着豁然开朗的世界。
小东西坐了六个月木盆,周岁前后能站立走路。这之前,船老大过意不去,委托替小厨娘接生的接生娘娘到婆家商讨如何安排。复命的时候,接生娘娘描述的情形大致如下:
到的时候虾米囡阿婆正在草子田里剥芥菜。套种在大田里的芥菜长得是非常壮硕,二尺来高,鹤立鸡群。但见婆婆闷声不响剥芥菜,将一株倒霉的芥菜剥得瘦骨伶仃。直到接生娘娘提醒她该给孙女起名,方才住手。皱着眉头看眼前被剥得光棍一个的芥菜心,再看肥田用的紫云英。推测是在想生男生女的事情。紫云英是很美丽的,藤蔓柔长,翠圆的叶子丰盛,紫色的碟形花更是连篇累牍。眼前鲜花盛开啊,鲜花很美丽,可是一多,在虾米囡阿婆这种人眼里不仅变得轻贱,而且成了祸害。抱孙子的事,等也等了,拖也拖了,千里迢迢,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依然是个小囡,正像要开的花还在止不住朵朵开放。估摸看够了,婆婆终于开口道:“就叫她朵朵好了。”语气中透着无尽疲倦,甚是意兴阑珊。之后再怎么问她也是金口难开,也可能是理屈词穷,让一路辛苦的接生娘娘甚感无趣。
虾米囡开始有名有目地在小岛上生长。张虾人有时收网回来,驶近海岛的途中,望见茫茫大海,海中供栖身的孤岛,岛上低矮的几幢茅屋,茅屋上一股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偶尔,风日清朗,瞧见红的点子在跳动,是细细白白的朵朵,他们的虾米囡,心地即使粗糙如他们的外貌,也有不明来由的感动、感慨、感伤,每每眼眶一热。
朵朵走路很快,只要她愿意,扎煞着两只手,踮着脚尖,向前趔趄着,不倒翁似的,最终出其不意地正回来,很少跌倒。她比同龄的孩子小一号,矮半头,细脖子,圆脑袋。这么丁点大能到处走动,不免给人奇异的感觉,好似她生来就是个惊叹号,在地面上蹦蹦跳跳,每一步都令人吃惊。
她最先学会的是用两根手指捏东西。她经常举起这两根手指,像小蟹举起不成气候的钳子,笨拙地往虚空里捏。
只有母亲搬柴火、翻虾米时,她动作的方向和目的是明确的。跟在身后,两根手指捏东捏西。捡地上的东西需要蹲,她蹲下去很熟络,站起时,小屁股先翘起,往往一头栽下。没人扶她。疼的时候,扁起小嘴,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细长的眼睛里滚出来,跌落在地上,洇出两点深色。太阳很快将它晒干,不然风也会将之吹干。没人在此哭泣过。
快乐的时候也是有的。踮脚疾走的过程中忽然停住,绽开灿烂的微笑,宛如风吹到一半突然止住,沿途吹起的东西纷纷落下。她还没学会三心二意,所以先停住,笑了,笑好了,再走。
笑可能是由树上的落叶在空中飘转引起的,由一只母鸡在前方踱步打咯引起的。大部分却毫无来由,好像天起风,山生云,一切出自难以探究的自然法则。
总的来看,岛上的日子单调呆板,尤其对于一个孩子。无垠的大海,过于空旷、平静、恍惚。
她们生活在岛上的第三个夏天,闷热得出奇。湿润的海风挟带着咸腥味,从大海刮来,沿着平缓的南坡慢慢爬升,像一把无形的大刷子,沿途给所有的一切涂上一层黏滋滋的盐末,人每天像被腌过一遍。
暖湿气流带来丰沛的雨水,这年蚊子旺发。黄昏,蚊子拢市,聚成一大团,发出的嗡嗡声,酷似二战的轰炸机群,在城市和村庄上空隆隆而过,带来一片恐怖。
这个岛上的蚊子跟它的虾皮一样出名,嘴尖身子细长如针,从密密麻麻的蚊帐眼里穿进来,隔着厚实的粗布衣服刺进来。
晚上睡不安生,白天热得吃不下饭,母女俩疰夏得厉害,成了太阳底下缺水的两棵植物。朵朵的头面、胳膊腿每晚遭蚊子袭击,鼓出许多圆形的红包包,好像盖满了红头印章,证明此人属于蚊子所有。她骨架小,这下肉一圈一圈往里减,蹦蹦跶跶的小虾被煎熬成干扁的虾皮。
可能因为如此,朵朵得以再次回到大陆,但不是自己家,而是一向顾家惜子的船老大家里,与家里的两个大孩子一起养。
小厨娘与孩子一同离去,她当然不能跟女儿一起在船老大家栖身——这成何体统,因此去向不明。也许是去了另一个无人岛。她们走后不久,那个陪她上岛又送她出岛的单身渔夫也不见了踪影。也许到了另一只船上作业。
两个大人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再没下文。
无人岛上的事情,路数是有点野。不野在开头,就野在中间;中间还不野,结尾也忍不住野一野。
是不是环境一旦过于阔大,人往往首先意识到生命本身,抱紧的也是它。
在岛上,没有高大的建筑物,没有深深的街巷,没有灯火耀眼,没有车水马龙,市声喧嚣,总之没有东西分散精神与体力,有的只是生命,到处都是生命。海里的鱼虾不计其数,地面上蚂蚁纷纷爬动,毛毛虫努力大嚼,树木放任成长,杂草无处不在。岩壁上部,地衣在岩缝幽处滋生,下部由贝壳接力滋生。上下接壤处,陆上青翠的生命和海里鲜美的生命呼应。有些螺壳都发白了,是爬坡爬得太高,不知死活。
空气中也都是纷纷扬扬的种子,有岛本身的,也有风从远处搜刮捎带过来的。落地生根的除了它们,还有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
且说当年的虾米囡后来的朵朵有惊无险长成十八岁的小妹,那时船老大年老已经不下海,但有海岛印记的朵朵承家业到仍然无常住人口的南葱岛上烧火。因为那几年岛周围海域明虾大发,捞都来不及捞,更不用说将它炊熟后晒,所以需要几名小工。这姑娘到岛上不出一年就回家了,带着肚子里的宝宝,是与岛上一位年轻渔夫的爱情结晶。
家里人奉子给他俩办过喜酒,丈夫仍然去岛上张虾,朵朵在陆上安心待产,不久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那是当年她母亲盼也盼不来的事,女儿做起来这么容易,实为世事难料。
这个十八岁的小妹,抱着她的儿子坐在道地晒日光浴。养母家的孩子都大了独立开去,虾米囡被留在娘家养孩子,养外婆在洗衣服哗哗响。我当时还是学生身份,畏缩不前地望着她们,仿佛世界当面秩序有误,甚至开口不了——对着她一下子升格的母亲身份。
阳光下满道地的生命气息,哗哗水声,仅能让我意识到她们都是女人,只想与生命同在。
到她们家道地看稀奇的还不只是我。当流言顺着咸腥的海风刮上海岸,也许经过一番漂流、飞行、跋涉,随便什么样吧,流言嬗变成了传奇,村庄里忽然多出了一个小孩,大家都来逗留、祝福。
不独是时间上,就是在空间上,我们对远离自己所发生的一切,其忍受和接受度也远远超过眼皮子底下的。
这个邻家小妹,现在变得熟悉又陌生,她两次经历无人岛上的生活,经历了神秘与冒险,大量的动荡与否定,现在安然坐在照进屋檐的阳光下。当那个孩子睡熟了,大家相约悄悄走开。此时好像连上空的风也停止了赶路,远方的大海停止了喧哗。附近的苍蝇停止了扰民。
很多规则止步于海水,我相信没有布票,这个孩子会跟母亲一样在补丁中长大;没有粮票,他母亲会在自留地里栽种番薯、南瓜为他加餐,使之不失营养;没有户口,等到人口普查;买不到车票他可以步行,甚至不涉足远方。比小母亲幸运的是,后头的时代替他去除了很多票据,他基本上通行无阻。这个规则繁多的天下,也有一天显得那么无所事事。
这一度使我怀疑,除了生命本身不能变通,这个世界其实并非铁板一块,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倒了过来。难道不是吗,就算是卷帙浩繁的法规条文,也不是天上下大雨下下来的。
动荡并未在无人岛上来的她与他脸上留下明显的印记,更未打压他们蓬勃的生命力。她与他明显不合法的生命,前者脸上有充分的母性以及由此产生出纯度很高的满足,几乎懒洋洋的,后者混沌未开,是真正的赤子无知无畏。记得朵朵从前一直美丽瘦小,生过孩子后变得丰盈白嫩。从现在起,她真正地被种植在陆地上,在上面开枝散叶。
潮流是什么,无非是流走了一些东西,流来了另一些;时代像什么,是一阵狂风,吹走了一些东西,吹来了另一些。中流砥柱的人们,默默无语,聚精会神经受这一切。
也许,等到过了那个时辰,我们才开始大声抱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