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人注视海的时间远远多于注视天空的时间,天空里能打捞到什么呢,除了有翅膀的家伙,就只能去打捞满天的星星了。赤手空拳的人,住在岛上,实在不能打捞别的,最后可以尝试从海水里打捞一点文字来喂养自己。
一个人不要说一辈子生活在海岛,就算偶尔来到海边,也想要从中打捞一些什么。
很明显,成群的游客,随着温度上升直扑海边,用肺叶开合来捕风捉影,无可奈何地用镜头加眼睛捕捉海面上的波浪,四周的沙滩、礁石、山峰,上方的云彩。只有海水异常清澈的时候,他们才能捕捉浅层海水中的奇幻景象。他们的鞋底自作主张带走几粒干净但硌人的海沙。当然,还有最实在的办法,就是用牙齿打捞进一肚子的海鲜。这几天他们的血液流动像洋流浩荡,他们的一呼一吸像潮起潮落。温度升至足够高的时候,他们泡在海滨浴场,全身心地打捞关于海的记忆,为日后。
钓客坚持用一根线从大海之中打捞心仪的鱼类。
下钓汪洋大海,底气定然不同。海里的鱼不像河里的,扭扭捏捏,欲迎还拒。它们背了饵钓就走,动作干脆,态度凶狠。这里的渔山海钓场素负水清鱼傻之名,附近海域鱼儿多,种类杂,黑鲷、黄婆鸡、石斑鱼、海鲫,不乏大个头,性子尤其火爆,简直野蛮,钓起来富有激情。往往在河边讲究淡、静、逸、守诸如此类隐士、绅士风度的钓者,一到渔山便完全抛却,变成了角斗士。
白天钓者自愿被人放逐到孤零零的礁石上。海面上不时有鱼弓一般跃出,又直挺挺砸向水面,是挑衅,更是引诱。除了立脚点,身外都是水,且水天一色,清绝。来一趟不容易,夜晚,将小船开出去继续钓。哪儿都晃晃悠悠,船、人、浮子。周遭很深沉,唯有船头的一团光晕,钓线上的一个光标。能看的范围缩小,耳朵张开,收听到时缓时紧的风声,波浪呷着船板,声响复杂可疑,各式各样的鱼在叫,绝对不类人声。
不管日钓还是夜钓,大部分时候,钓线突然绷紧,空出手来弹奏一下,肯定铮铮响,有金石之音。钓竿深度弯曲,连同人的腰板,仿佛五体投地,要向伟大的对手致以崇高的敬意。还是没用,如果手头陡然轻松(那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意味着被水下的家伙兜头一脚踢翻,鱼赢了人。如果钓具与钓者经受住了考验,结局当然是人将鱼拉到了另一个世界。甩上的瞬间,悠在空中的已经不是明晃晃沉甸甸的鱼,而是那颗活蹦乱跳的心。
多事之秋,那些装备得像特种部队士兵的钓客,在礁石之上陷入潮水围困,等待船去救援。这多半是半桶水之流,装备精良,实战教训不够,退潮的时候过到离岸的礁石上面,一钓钓得出了神,忘记在涨潮之前撤回,面临灭顶之灾。有一次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爬过一段陡峭的海岸石壁去看一个岩洞,却在附近一下子看见两个钓客,落脚在这种危险之处,专注而笃定,如同两头上岸休闲的海豹。
盐民一直在使用传统的工具——阳光和风,从海水里打捞无处不在的盐粒。
经典大众的打捞方法当然是渔民们驾船撒网,太经典的东西反倒说起来有限,无非是用串网、用拉网、用张网、用流网、用拖网、用围网之类的办法从海洋里捕鱼。但并非每一次出海都载鱼而归,他们有时候从海里打捞漂泊者的灵魂,有名的像宋幼帝昺,投海之后,据说就是从附近海面被打捞上来的,还为他在海边建了一座宋王庙。这是个特例,更多的是无名的海难者,随洋流浮沉,被渔民发现而特地带回陆地入土为安。
每年七月半,岛上人为海面上的流浪灵魂点起水灯放流。水灯亦称海灯,有鱼灯、虾灯、蟹灯、宝莲灯、海星灯、六角灯、八角灯、荷花灯,形形色色,五彩缤纷。
傍晚时分,船埠头临时搭起的高台上,香烟缭绕,人头涌动。潮终于涨平,将一盏一盏水灯装上船,运至石浦港中央,趁落潮时顺风顺水施放。荷花灯两盏开道,后面跟的成百上千。如果天气好,明月清风,港面上银光闪闪,一派通透、清澈的世界。但见港中一路水灯摇摇,当中烛火一点,灯晕融融,仿佛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的一掬思念,随水流准确漂出门头,向着大海深处,不知所终。
有独特眼光的人,比如考古学家,会尝试在海水里打捞沉船。早几年就在渔山岛海域发现了一条木质古沉船,被命名为“小白礁1号”。这是一条商贸运输沉船,沉没于清代道光年间,在沉船遗址和船上,采集了玉印、西班牙银币、精美青花瓷、铜器、锡砚台、梅园石等。都是有年头的东西,算得上是宝物了,叫人颇感神奇。
与潜水员在水下几十米深处寻宝相比,更神奇的是当地用传说来打捞沉没在海水里的历史。
沉东京,涨崇明,父亲言之凿凿。东京城据传就在爵溪镇的外面,从前曾有块路标,上书“此去东京”。以前这儿的渔民还在打鱼的时候网上不少建筑物的残骸,比如屋脊上的兽头。
我相信有人类之城在此沉没的可能性,这里的花岙海滩、水糊涂海滩随处有巨大的古树桩出没,大多是古樟,有些连树干都在,显然海滩原先就是村庄或者通衢要道。水糊涂海滩那里先前就是通往台州的陆路,当地人说的。
佐证这个可能性的是祖母的不停告诫。
祖母说,鳌鱼六十年一转肩。原来我们这块土地不仅在海水里泡着,还全靠那条大鱼用肩膀扛起来才能伸出水面一小截的,实在不稳当。每过一甲子,铁肩担乾坤的鱼就要换一个肩膀扛,这时地就会摇晃起来。我很熟悉这种有节制的摇晃,因为日常的船总是在摇晃的,即使停泊在码头边。隔着一片海,看对岸的世界也是摇晃,天也在摇晃,所以当床也像喝醉了似的摇头晃脑起来,厨房里的碗筷在叮当作响,我们也只是互相问问,刚才是地动啦?
每当这个时候——通常是夜晚,堂屋有邻居来串门,闲谈的声浪并没有被打断。我独自在被窝里睁眼默念:鱼啊,你千万不要在转肩之际出娄子撂担子,我只吃青菜和咸菜,保证不会长得太大,以免增加你肩上担子的重量。
地动渐渐平息。有时掐指一算,碰到的地动远不止两三回了。鱼是老迈了么,它曾失手过么,多少回。
与摇晃无定相抗衡的,生活在海边的人世代都从海水里打捞土地,用围塘的方式,以致岛的面积年年不同。现在的政府也起劲地实施打捞土地行动,并且来得越来越猛烈,几乎叫人措手不及。
每次,我在海岸线上漫步,看见一条条船、一座座房屋及至城池,都是从海水里打捞上来的,成果斐然,触手可及。甚至此处的日月看上去也像从海水里打捞上来的。早早晚晚,看海中日月沉落,挽天无力,却也不敢落井下石。等到它们探出东海,从旁暗暗地使劲,直到它完全跳到海面。
海边的人注视海的时间远远多于注视天空的时间,天空里能打捞到什么呢,除了有翅膀的家伙,就只能去打捞满天的星星了。赤手空拳的人,住在岛上,实在不能打捞别的,最后可以尝试从海水里打捞一点文字来喂养自己。
我相信各类鱼虾都有它们独特的方言,硬骨鱼纲石首科的黄鱼七兄弟,无论是小黄鱼、大黄鱼,都能咯咯吱吱咕咕其语,产卵期更加兴奋,言辞夸张,有“九腔十三调”,体形越大其声越洪亮有力。便小如黄婆鸡,被钓上岸,依然会抗声咯咯,在空气中,其声清越。
贝壳类喜欢自言自语兼流言蜚语,像碎嘴婆子,在它们的聚居区,这种细语声尤其口音复杂,无从辨识,反倒纯粹起来。
海浪与礁石、与堤坝、与海滩间的每一次重逢都有停不下来的切磋,汩汩与哗哗,千言万语,都付风中。从惊涛骇浪里听得出咆哮,从轻波荡漾里听得出是在深情诉说。
那些在海面上航行的船,包括所有河流上航行的船,将人类的声音一路播撒,曾经到达过所有繁忙的港口,也到达过大洋至深处和最偏僻海岸。至于没有到达目的地的船,它们在水下继续着未完的航程,载着心愿未了有话要说的灵魂……
所有与海有关并一直沉没于泱泱海水里的语言,蕴藏着失落的情感世界,这样的广大、隐秘和深邃,打捞出水的那一刻固定为眼熟的文字,带着鱼的鲜味、盐的咸度和所有海的痕迹。
鱼龙潜跃水成文,海水里随时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文字。它也是海水中的一个元素,一种成分。经常到海边转转,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可能打捞起一篓子的文字,有时只有一串,两手空空的时候更多。
海太深广,自然之灵和人类灵魂本身无边无底,不深入其中,只在岸边逡巡,能打捞上来的,其实是极少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珍贵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