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河流的发祥地,就像追寻人的幼年,心中充满重温时光的惊喜。河之源微小、纯真、可爱亦如婴孩,即便它下游将会如何的波澜壮阔。只要有机会,临走我总会在河流的源头搅一下,感觉搅动了一整条河流。
雨从天上而下,只有一个来处,无需操心。当然每条溪水、河流的发微处又当别论,找起来并不容易,想起来很有意味。
循着河流尽头的山涧往上走,随着高度上升,它会越来越窄,这种探幽发微的功夫做到家,得到的就是幽微源头。满足好奇心,顺便奉送若干条哲理让人见证。在这里,哲理并不稀奇,像鱼的种类一样多。
寻找河流的发祥地,就像追寻人的幼年,心中充满重温时光的惊喜。河之源微小、纯真、可爱亦如婴孩,无论它下游将会如何的波澜壮阔。只要有机会,临走我总会在河流的源头搅一下,感觉搅动了一整条河流。
河流一长,流经的地方多了起来,就没法拥有一致的名称,而像香肠一样见者有份,被切成一段一段地命名。其他东西也命运雷同,我就见过不止一条隧道的两头洞口分别命名,好像你进去以后就别有洞天。
南田岛上的主河流在入海处附近叫鹤浦大河,仅仅因为它流经鹤浦镇。这一段人烟稠密,水色复杂。上到我们村附近已经是中游,干脆称作大江,河道至此平缓开朗,水色深沉。再上去的上游叫樊岙江,当然是流经樊岙村的缘故。此段最是水色清碧。往前进山了,都是清碧的,水质优异。
如果我能站在空中看它,这条河流一定是印在岛上枝繁叶茂的大树,它有着明月之色的枝柯荫庇及岛上每块土地,它粗壮的主干从山根一直伸到大海,在未被闸门齐根截断之前,仿佛扎根于无垠的海洋。
一个岛上的人与岛上唯一的大河注定有渊源,互动而发生一些关联。比如你曾在它的怀里游动,喝过它的水,在它里边洗过全家人的衣服,吃过它养育(不是养殖)出来的鱼虾、河蚌、河螺和它滋润生长的蔬菜和五谷……这些人生细节,如果时间足够,还可以无休止地往下罗列。
在它的下游,靠近镇口,是我读高中的地方。这是一个非常适宜办学和读书的所在。河流至此使劲鼓了一下肚皮,于是分叉后又合拢,圈出一大块地,孕育了岛中岛。只有两座桥与镇上连接,小岛西部是民居,走西边的桥;东边归学校,学生使用的是靠东边的排洪桥。桥下流过干净的水,有人在河里游泳,大多是孩子或男人。有一回是青春俊美的男先生和女先生各一。男的教女的游泳,水中不时传出清脆的嬉笑声,桥栏杆上趴了一排人,像站了一溜碎嘴子的鸟。其实桥比较高,时近傍晚,又在水中,实在看不清多少,却在一时让这座老实土气的桥惊艳了一下,相信那一幕现在还留在不少学生的心中。
排洪桥从一开始就瘦骨嶙峋,没有拱桥常有的流畅与妩媚,但它现在还在,像长相老气的人,从前显老,现在并没有更老,显然不缺牢固度。
学校的墙壁和围墙将西边挡得严实,东西两边的人平时不太有交集,潜意识里整个岛就是学校,只有师生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学岛。
学校前面是一大片农田,农田尽头是主河道。晨读的时候,我们穿过田埂来到河边,看着对岸书声琅琅,汉语或者外语。庄稼与河水听见我们年少的声音,各自青翠与透碧,尤其是亲切至极的水稻,在每日的读书声中定根、分蘗、抽穗、扬花、结籽,最后黄熟而沉沉垂下,等待一把锋利雪亮的镰刀将它拦腰收割。它们一度倒下的时候,我还在读;二度倒下的时候,还只一年过去。算过需要等到稻青稻黄六度,我才能从这个学校毕业。人生自在长长短短之间,对岸的农夫与耕牛一直在辛勤地劳作。
大学毕业四年后我竟然回到这所学校教书,近得连对此的记忆都还留有余温。对在外面转了一圈的愣头青来说,不啻是跌入重重围城。大部分年轻教师都有类似的心理,所以气氛在平静之下总有暗流涌动。一大堆单身青年在简陋的宿舍和华丽的年华以及混沌的理想里辗转,却很难一下子逃离这个岛中岛。在我眼里,它固然适宜求学,却不适宜将人生就此定植。我们在日暮之时散过步,唱过歌,喝过酒。晚上开教师学习大会,偶尔也私传纸条,互贬互损,因太过传神弄得笑不可抑,怕被讲话的领导发觉,自觉捂住嘴,差不多闷得昏死过去。领导们都是当年的老师,台上台下一坐定,我就没法摆脱师生格局,始终进入不到老师的角色,像一个过了保质期的学生。这使我以为将学生直接放到母校当老师,有可能会影响心智发育,起码促使我迟迟未能老成持重。
空余时间,我在十二支灯芯的老式煤油炉上烧制不甚可口的菜,其他的人也多半如此。炉火悠悠,菜熟得很慢,像是一种煎熬。有时候心急想将火调至最大却不小心煤油泄漏弄出场局部的火灾,很像脑海中看上去豁边的想法付诸了行动。比如在一位老师家中忽然开出早餐店,始终搞不清早餐是谁烧出来的,听说是团伙轮流制。熬了一夜的大米稀饭稠软异常,白面馒头细孔簇密,不停地往外散发出粮食的原味。住在河对面的年轻医生懒得绕圈子过排洪桥,就从河里游过来吃早餐,可惜当时此岸没有女子看上他,否则就是一个青蛙王子的故事。
与先我而来和后我而来的老洪与小洪老师都混得熟。春暖花开,百无聊赖,周末晚餐小聚,听小洪老师喝进一口酒,吐出一句名言:猫都叫了,老洪怎么还没动静呢?诸如此类。对他的锦心绣口,从容宽厚的老洪从来笑而不语。
那段河绕水环沉闷而笃定的岁月啊,就像当初的河水,沿途散发着自然的清凉气息。
在岛中岛,看见河船的机会比看见海船的还要多,尽管海岸码头的汽笛声始终在隐隐传来。
河船与海船看得见的区别是前者宽脸平底,后者尖头尖底。入水后,海船与海面保持相当的高度,河船与水面却亲近得很,有时候货载得多了,只能轻摇橹慢划桨,免得满到唇边的水漫进来。所以乘船在这条河上走的时候,总是把手垂在船外,没入河水之中,也许会与一条鱼擦肩而过,谁知道呢。坐着的视线几乎与河面平行,水面看上去洋洋大观,浩瀚无边起来。船底经常有水,是漏进来的,如果缝隙不大,似无关紧要,隔阵子用瓢舀出去就得了。河水不比海水,海水安静的时候都是大剌剌的,河水安静的时候是真安静啊,仿佛稳定的凝冻状,上面有梦一般的细腻柔软,船头顶开处现出的八字形波纹像亲密爱人脸上挂下的爱宠微笑,惊动不了一颗最脆弱的心却能感化她到一塌糊涂。
在这上面经常遇见的是一对小钓夫妻,男的划桨,女的放钓,在河流上来而又往。当微风吹过河岸上的柳丝,左依依,右依依,总是顺着同一个方向,也吹过平静的河面,南风时一律从南皱起,东风时从东皱起,皆身段柔软,极其和谐,令我向往无限。
岛上人的营生真是奇怪,外边大海,里边河流,这一对却放弃大海选择这一条相对狭小的河流。就是他们给了我人生关于成家立业的最初理想,同时给我看了婚姻的第一个优秀样本,得出最初的结论是,劳作须在天光地色清风流水之间,婚姻则是纯粹的志同道合。黄梅戏《天仙配》中唱你什么来我什么来,天仙下凡理想也不过如此,何况凡人。后来我才明白看似简单的东西必得天生有仙骨的人才可言追求并享受——后来照样失败。我想等到了政府允许的年龄,也要找一个河里的渔夫结婚,他能有一只小钓船,我们一起在河面上过着童话一样的日子。当然后来我的理想也曾改成嫁一个帽子高高的厨师,负责品尝他制作出来的美食,搭便过上传说中猪一样的幸福生活。再后面还想过嫁一个勤劳的农夫,能二话不说背起锄头随我到山坡上帮忙挖大坑种树。树是我的理想,想从读书起在练习本上写字,每个人都已经写倒了不少棵树。
现在是否该庆幸当年的理想没有得逞?当初曾经为此在第一次高考前夕逃离,以为从此逃离文字并让文字无用武之地,也摆脱了那些使人面临一片更广阔之无知的知识。不过十几天后又被捉了回去。中途很多年不这么想了,现在又开始这么想。不仅人心易变,就连山河也易改,这条河流上早就没有了小钓船的用武之地,里面肯定没有那么多的鱼养得起一个童话世界了。
总有地方,总有人,在时代进入喧哗群情激奋之时,步入莫名的命运,比以往更沉寂。仿佛被时代列车暂时卸在沿途的无名小站,或者干脆卸错了地方,成为无主之物,被扔进历史阴暗的库房角落,等待失物招领。
眼下这是一条没人在乎它命运的河流,每天有人走过它身边,并不妨碍漠视它。它的河岸在逐渐崩塌,就像曾经妙龄的女子失去了曼妙的曲线。河底的淤泥没有在每年的冬季枯水期及时清理,就像人们老迈的血管,沉积了脂肪垃圾,变得狭窄不堪。河边的树多数不见了,是砍除还是自寻死路,无由追问。最令人伤感的是河水,那曾经如清澈眼眸,波光清莹动人心的水,眼前复杂得令人不敢深究。它周身衍生出去的许多支流,曾如毛细血管,荣养了大地的每一处青葱,现在缩小成一条水沟,有些早被人截断、填平,这不再是一条可以放心畅游和饮用的河流,也很少有船在其上漂行。它已然风尘其味,也风尘其色。
即便是整个学岛,动静也大了起来,学校前面不知何年多了两座桥,修了一条大路,将岛一箭穿心,从此车如流水马如龙,代替河水从校门前流淌而过,带来繁华喧嚣。稻田也被蚕食一空,都变成了商业街和住宅区。至于小洪和老洪们,早就各自成家跳出岛外。
对于不少家长和老师来说,沉闷的孩子是一艘没有动力装置更谈不上有预定航向的小船,为了不让其随风东西触礁或沉没,有责任和义务替他们找准一个航向并装上动力。这种优良传统代代相授,无可挑剔,风水轮流转,我对着唯一的孩子也如法炮制一番。但每当我清楚人也无法左右命运之时,确实很想知道如果顺从内心,命运究竟会把我带向哪里。即使知道最后将幡然悔悟,绕个大弯子殊途同归,只是人生的经历一去不回,凡人在世,任何事情都是经历过到达过才能明白,释然,安心下来,不再踮脚,不再折腾。比如到达高处后才明白高处不胜寒,到达花团锦簇处才知道水深火热的滋味,爱到极处才深知人只能拥有孤独。好像唯有死亡,还没法在死去后有时间回头告诉人一声,死不过如此。所以此生未曾安然听从命运指引,一时兴起终究心意难平。
好像人生确乎该顺流而下的,我在下游读的高中,初中则是在上游的樊岙村。学校不远处是接续河流的大溪坑。雨后水面阔大,碇步之间水流湍急,那是洗衣最好的场所。天气好,假日,有很多的师生。我不止一次地在那里看见未婚的女先生和已婚的男先生,女先生在上游,男先生在下游,她的花衣裳顺水流下来,流到他的面前,或者流过头到我们的面前。他起身追上去捞起送还于她,情景不断重现。当时觉得这事情发生得很不可理喻,女先生为何这么粗疏,屡教不改,男先生为何总能宽宥并诲人不倦?多少年后才明白大概这就是情调,倒过来说也行。进而明白情调就是里面的人状如着迷,外面的人看着无理。同一件事情,情调里和情调外,却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无法交集。这使孩子面前的爱情看起来像一种非常理的存在,就像狼爱上了羊。也许,当爱情像溪水那样流过去以后,秩序终究要恢复,狼终究要吃羊,那时不管羊在上游喝水还是在下游喝。女先生和男先生最终也没能成连理,落花流水,是狼是羊,都顺着时间之川消逝得踪影全无。当时觉得本该如此,现在对此却不置可否,深感所谓阅历,就是能对不合自己心意的存在力图平心静气。
不敢轻易说理解从小生活的家乡和身陷其中的城市,就像不好说完全理解你身边的那些人,尽管是朝夕相处。有太多不曾到过的深处,太多未经过目就发生的变化,也有太多对面不相识的现象存在。
如果从岛上这棵河流之树的末梢算起,它有两条主要支流,北龙塘和南龙塘,它们汇拢的地方后来被结扎了,形成樊岙水库。
在未结扎之前,大溪坑是从此往上分出北龙塘和南龙塘,其中北龙塘流经樊岙茶场。
一场连下三日的大雨过去不到一天,樊岙水库涨得极度丰盈,宽广的水面与周边的密林完全接洽,现出一致的青绿色。不止于此,丝绸般的水面与对岸丰茸的树冠相互映衬,景象格外宁静柔和。水面离路基很近,显示水深加剧,却降低了高度显得亲近。一路上水流从哗啦啦到淅沥沥到淙淙潺潺,已经历了数重变奏,随着山势上升,溪流变得窄浅,到得茶场尽头的横坑里,水流声已经微如私语,吹气如兰。
山谷深,小溪两岸的树长得高瘦疏朗,阳光和阴影均匀地落下来。流水汩汩下行的时候,水面上闪闪烁烁,似带着阳光和影子一起流动。水流虽微,溪中的大小石头依然光洁,冲刷的痕迹在不动声色中。溪虾最多,细小活泼,半透明几乎没有痕迹地生活在这里。
雨停不久,除了流水,山道上不见任何一物,落下的枝叶都被冲跑了,日常在路面上、叶丛间爬动的各种虫子也不知被带向哪里,蝶翅也还来不及晾干,鸟们恐怕还缩着脑袋在角落里打盹发呆,整座山只有流泉与洗过千百遍的青翠林木和杂色山岩。高高的合欢树,夹杂在一片绿海中,枝头平铺一片柔媚红嫩的花,高出层林之上,要不就在绿林中明灭。道上的尘土也被洗过无数遍,清一色的沙砾,水从中漫过或汪出来,不类尘世的清凉干净。
透彻的水汩汩流淌着,在水边的我,感觉得到这世上最大的奢侈。
但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现存的茶场中,茶树依然密密麻麻地生长在一起,却不知为何整个山谷景象干枯、生涩,没有生气。
是茶树都老了,还是缺少人气?
年少时候的茶场,还有大片的茶屋存在,屋里有成排炒茶用的大铁锅,成堆的木柴。竹篾席上摊晾着大片已摘下的茶叶,大锅里,制茶师傅正在杀青,手在滚烫的大锅里翻揉着冒着热气的茶叶,看得人热血沸腾,仿佛他手中攥满把的是滚烫的生命。炉膛里,舍命相烧的木柴正发出嚯嚯声。所有人无动于衷,我站在边角,注视制茶过程中独爱的杀青一节。杀气腾腾里的激情与博弈,令人浮想联翩,似觉投身入锅的还有年少如我的生命,在人生这口大锅里,为命运之手翻云覆雨,是煎熬,是考验,总之进行最初的历练,之间升腾而走的是淋漓的元气,褪去生硬和青涩,变得合规、深沉、持久,朝气蓬勃不再。
现在流行的每瓣压得扁扁的片状是后来传过来的做法,当初只做至条状,乌绿的皱条,后来做成珠茶,卷得紧紧的一粒粒,滚水冲下时一点一点放松,不久平坦坦伸展开去,看得人能长松一口气,仿佛目睹了生命再经水深火热后的重生。
春天,茶垄上浮现着新冒出来的嫩叶,使一条条茶垄看上去平整而柔和。这是新茶,美丽而且珍贵。当然少年心中并不理会世俗所定的身价,而因为它与早春一同来临,鲜绿得无辜而已。早晨的阳光照临到它,像照临到婴儿的耳朵,泛出毫光,透出内里似未定型的叶脉。刚冒出树枝的新茶,能让人想到刚晾干的蝶翅蝉翼,心头刚生出的欢喜……所有新鲜有理的东西。请我替美加定语的话,新鲜就是其中之一。喜欢喝新茶的人,一定是喜欢其品质纯净,就算他本身未必锦心檀口。那时我也没多少想法,若现在去采新茶,必定会想入非非,想它身价百倍,谁知最终会落入哪张是非之口,荡涤得了哪副九曲回肠。如此一来只怕手软。
我的身量未长足,双手刚好在茶垄上方,小心地采摘着那些饱满的嫩叶。它是少数几种允许抑或是注定给人摘去叶子的树。回去称量的时候,我是摘得最少的一个。带队的老师安慰我说,你摘的茶叶最纯净。当时老师正值青壮,并很有文艺范儿,带的大群学生正年少,散布在整个茶园,小手翻飞,发丝飞扬,互递娇声软语,整个山谷生机勃勃。上次我遇见老师,他的三眼皮都变成了皱纹,老得像一座老茶园。在他这座老茶园上,我们这些昔日的学生子,也曾是一茬又一茬的嫩叶,全被摘走了,制成各种品类后,泡进了社会这个大茶缸里经受再度历练,浓浓淡淡里,都略带清凉苦涩。时光如水渐次冲淡,只有茶园还在原地,等待岁月更新。
这次去是夏季,茶叶已过了采摘期。茶场很冷清,只遇见一条蛇,还很快避而不见。
据说茶树也跟人一样有惰性,有机会就发懒。单株的茶树,空间大,生长自由,它就没兴奋劲,长不好也长不快,让它们挤在一块,就好像到了竞技场,劲头十足,发得就猛。所以茶树总是密集型地栽成垄,只留垄间足够过人。退至远处看茶园,茶垄整个随山势高下,不留余地,不硬转折,而山势多缓坡,整个看上去无凝滞,不由人不赏心悦目,好像人生至此方得万事如意。这被人说烂了的,的的却是好话,令人欢愉。茶树虽然被齐崭崭地轧成平头,但树本身有不能扼杀的生机活力来反抗这种硬性死板,总能用新长成的枝叶将整齐划一来弥补,使每道茶垄呈现出圆润,实现人力不能扭转的美学理想。
在茶场劳作也是一种境界,与当年水面小钓有的一比。
与茶场隔一条山冈,是另一侧的南龙塘,中途又分出一条支流,北向而来,是当地有名的龙潭坑。溪流深邃,常被巨石和密林遮蔽。溪流中段有一个大圆桌般大小的水潭,有记载以来从未见干。小潭边是龙王庙,同样很精致,有不少残碑,记录着历朝历代的一次次祈雨事件。
在没有浇筑水泥便道之前,这里更加幽深,极少人光顾。
龙潭像面镜子,圆圆的,周围有高木、古藤,日光照射,影子入潭,宫殿隐现,说不出的乾坤广大,神秘难测。当年祈雨仪式进行到最要紧处,便是念起水忏,念过之后,潭中现一龙之替身,如一条小鱼、一只蛤蟆,摇摇地从潭底浮将上来。祈雨之人大喜过望,将之请起供奉在神阁里,一路抬着回去供奉在本地。此处不用据说二字,是因为几日之内此地必雨,屡试不爽。最近一次的水忏念下是上半年,出资修路的人来到龙潭边,为表感谢之意,道士遂请人念之,现身的是一条蝾螈。因无人需要它,它又沉了回去。捐资人觉得所为很有意义,又追加了捐助之额。我们当时没带雨伞,很庆幸龙王没有及时行雨。
沿南龙塘继续往上将会到达龙台背,那里已是山尽头,海之涯。当地人称之龙头背,大致就是相当于后脖颈那一小块坟起的地方,无甚要紧之处。小时候去,对它很有好感,因为它幽深却又坦荡,通往它的路也是漫长而又平缓。
龙头背当时还是一个小村庄,村人自成一体生活在其上,平时不太下山,出售、采购、求学的时候才出来。他们种着低坑处的冷水田,种着坡上的茶叶、番薯、南瓜。像一只放到远处的风筝,平时很少有人抬眼关注,但通过那条细长平坦的路,人们确切地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不时地互通音讯。我第一次上龙头背是为了砍竹子替家里菜园编篱笆,听说那里的竹子长得老劲,长短粗细恰到好处。龙头背人则是善良慷慨,不但允许简直是请我们去砍伐他们的竹子。
是父母带我去的,由此而记得父母的其中一好。人生从来是这样的不公平,他们提供了我的一日三餐,很少为此特别感念,倒是不敢忘记这一桩。记得上几天一位男士同样感念他的爱人,提到她这么多年来令他记取的一件事就是替他在网上找到了想要的资料。她大半生以来为他所做的事桩桩件件肯定“罄竹难书”,只有这件事被记住。如果不是投其所好才能有用,这就是吃饱的最后馒头,前面无论多少都只是白吃了的。
有大人在,我并没有砍倒多少棵竹子,大部分时间趴在断崖处看深渊,这种高风险的场所这里不止一处。
海水在离我很远的地裂处吞吐与鼓荡,声音带着低度而非高度传来,遥远里的放大,虚虚的却又久久的,印在记忆里。抓住崖岸确保无虞再来想象自己掉了下去,是一种最保险的历险。想象中的掉落过程在腿肚上留下实实在在的一排痉挛,像毒蛇从上面游掠而过。
后来小洪老师告诉我,当年他带着一班学生在此野营,也到了断崖处,一个学生下到里面,却无力再上来,可能是中了暑气或是累坏了,几近昏迷。他和学生轮流将他从山上背下来就医。过去寻常事,现在想起来真是玄,估计现在的学校与老师谁也不敢干这种事。当年我们是这样的粗糙同时坚韧。
几十年过去了,路还是从前的那条,宽了一些,山上的植被更加茂盛。村庄不见了,只留下数个弧形平岗,盖满了长草。四周是整齐的林木形成的天然屏障,整个区域没有人烟,如此的超凡脱俗,仿佛是谢绝一切,独自美好。
世上还有没有同样的地方,像龙头背这样,具备了悬崖峭壁和大海,同时具备了山岭之上树林之中的平旷地。它似乎要万千宠爱集一身,但那是自然的宠爱,没有功利目的。风也格外垂青,让生长在此的每一株植物日夜不停地摇头晃脑,不只如此,夏季台风来临,会像赶羊群一样把各处的乔木赶到一堆。我弟他们曾经结伙在此种下过大片枇杷树,枇杷树本身根系浅树冠重、大,没过几年,一场台风上岛,做主将所有的枇杷树拔出来、卷拢来在洼处堆成一堆,完工之后扬长而去。等到我弟他们上山,这上面跟没种过一样,只是多了一堆狼狈不堪的枇杷树。打过它主意的不止一拨人了,今天看去,无论平岗缓坡都是芳草萋萋,有令人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一只趴窝的雉鸡从草丛间沉重地飞起,又没入草丛。中间只看到一棵树。高天大海群岭之间,黄苍苍大片芒草之上,这棵颜色浓郁的树就像一朵抛锚的云,即成事实的奇迹。忽然发觉这才是龙头背最合适的用途。让所有走过它的人心无旁骛。这块地方,让云来抛锚,风来流浪,雉鸡做窝,角麂撒欢,野草花扎根怒放,最后一位远足者到达都有机会畅开呼吸,放声欢叫。
无论是北龙塘还是南龙塘,它们的最终出处都是小西天。小西天之名极言其高远,是附近山岭的最高峰。如果对这条河流死缠烂打,不局限于地面看得见的径流,那么小西天峰顶最高的一棵灌木枝头才是这条河流的真正起源,因为从天而来的雨水是最先落到它上面并顺着它的长枝流下来的。当然,一条河流沿途必定还有很多支溪流加入,包括草木无数各尽了自己的一份涵养之力,因为不够大,所以无名无目,它们的贡献在此也就忽略不计。
小西天基本呈三棱锥体,向着陆地的三条棱分隔开的V形分别孕育了以南北龙塘为主的大小溪流,靠海的一面却相对平面、陡立,从锥顶直达海平面。在它不足一间屋大小的峰项还筑有一处瞭望台,用来观察敌情。
向下是一泻千里,向前则是一望无际,东海苍茫,岛屿俯伏,绝无挂碍。如果我一直站在那个四面开窗八面纳风的瞭望台不走,历史会翻动它的大本子,给我看它不同页面上的内容。海面上,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还有反动派的影子,因为当时更远的渔山等岛都不在解放之列。在此之前,经常出没的是密林海边啸聚的强盗土匪,因当时山海隔阻,天高皇帝远。再往前百年,是倭寇浪人的狰狞面孔,这也是岛为什么被一再封禁。我的出生是小岛重新开禁百把年之后的一件事。上报户口的时候,肯定替它上面的人民数目在原先的万把之上增加了一个,迁出户口的时候,又让它上面的人口凭空减少了一个。这就是我给这座岛带来过的变化,我就是那个万一,虽然最后一增一减归零。
不止一个人对我说,你们是多余的一代,因为若是按后来的计划生育政策,上头已有兄弟的我肯定是被灭除一代,那肯定是我的损失。后来我果然领到了一张独生子女证。伸进我的生命里被灭除的又是谁呢,我没有觉得自己逃得过命运。
因此每当独自面对无言的文字,就怕自己多读了三五年,就多生出几分非分之想,如果仅此而已,难逃人生识字糊涂始。
岛上人,海边人。身是岛,心是海,或者人在岛,心在海,云在天。不知为何,一旦在此出生,那一小块陆地从此像一个壳,走到哪里背到哪里。沉重然而温暖。不是没想过放下,是怕放下以后一无所有。
也就在这小块陆地上,沿着那条唯一的河流溯源而上,最终发现河流的端点是大海,在河流的另一端点,又见大海。以大海始,以大海终,两端有无尽,中间有无处不在的阻拦和局限,这就是一条岛上河流的处境。在任何一点往外走都是大海,回头才是岸,不回头是彼岸,这是岛上人生存的命理。
你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