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是唯唯诺诺的,见了谁都是低头看地,虽然长得比谁都高大。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是得罪了所有人。
如今忽然大声讲话了,倒吓了她一跳。
文二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见她手一抖,茶水都溅出来湿了裙子,却像是这冰凉的茶倒在他的头上似的。
他下意识往前一步,刚伸出手,又立即缩了回去,站在原地,低着脑袋,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谁知沈若薇却笑了起来,并且笑的花枝乱颤,完全没有原本安安静静的样子。
她怕将手里的凉茶再洒了,放回床边,笑着站起身,双手背到身后。走到他面前,弯腰抬头看他。
文二一个不妨,眼眶就装满了她的笑靥,心里一跳,耳朵一下子红了起来。
他惊慌失措的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的脸再遮住一些。
“文二哥哥,原来你的声音是这样的,”她蹦蹦跳跳,像是他一声喊,把她平日里端着的架子都喊跑了,显示出古灵精怪的一面来:“你以后这样跟我说话多好,你行的正,坐得直,就该堂堂正正的说话,否则叫那些人见了,反倒以为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说话来污蔑你!”
她又道:“你让陈大夫来替你母亲瞧病,便是让他还了救命之恩,可我的还没还呢!你接了父母随我家去,用我库房里的药材,就是让我也还了这救命之情。让我府中的下人们伺候,就是让他们也报恩了。”
她一张巧嘴最能唬人:“文二哥哥,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你与陈大夫素无交情,却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与我认识的最久,怎么却不愿意让我帮一帮你,略近一点绵力呢?”
她见文二神情有些松动,眼珠子狡黠的转了转,又道:“我从小就在祖父膝下长大,由他亲自教导,他教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又教我,泛爱众,而亲仁。如今我祖父尸骨未寒,我若连这些都违背了,叫他如何安眠?”
她这话实在是一剂猛药,连长眠的祖父都搬出来了,文二自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让她小蜜蜂似的在这破旧的茅草屋里忙碌,指挥下人将他病重的母亲和伤了腿的父亲轻手轻脚地抬下山去。
沈若薇和文二走在队伍最后,她看着这周围幽深的树林,往下看是越来越多的人家,忽然笑了起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文二哥哥,你过惯了小隐的生活,如今也该往前走走,过一过大隐于市的日子啦!”
“沈小姐真是善解人意。”李恩看着里间静悄悄的卧房,心里又是赞赏,又是叹息。
她不仅仅心善,而且还总能用法子让人毫无负担的接受她的善意,这样的女子,如今却落到失魂的下场,是在令人惋惜。
棠梨是里头最有感触的,她从小过的就是贫苦日子,后又遭受了灭顶大祸,若不是李家和国师府,如今她大概已是任人践踏,早已心如死灰了吧。
她有她的恩人来渡她,文二也遇见了沈若薇来渡他。如今,她也在苦苦等一个能渡她的人。
“若薇聪慧善良,但世上之人却不是,”莫公子冷笑一声,这一笑却道不尽万分之一的苦楚:“这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自私贪婪的恶人。”
他这句话实在是恨意十足,白瞿如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冤有头债有主,莫要伤及无辜。”
他的恨意实在太浓,颇有不分敌我之势。
若要消了这恨……只得帐中的女子醒来才行。
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她也从未,是他们对不住她!”
陈大夫医术了得,陈家两位老人在沈家不过半月,就已经好了大半了。
文二第一次住在离无忧村里头,一墙之隔的外头就是人来人往的街巷,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人们交谈的声音,他对外人的声音总是有着退缩的意思,沈若薇便将他安排在了最角落的厢房,那里虽然小,可却最为安静,房前还有一颗石榴树,夏日里绿荫投下,很是凉爽幽静。
他除了白日里照顾父母,最多的就是夜晚偷偷趁着所有人都入眠的时候,溜到山上去猎些东西,回来悄悄放在厨房门口。
沈若薇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知道是他的杰作。他身形高大,心思却很细腻,上次她不过多吃了几口鹿肉,他便好几天都上山去猎鹿来。
只是夜晚上山是在太过危险,他白日里又怕人,总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如此日夜颠倒,总归不是办法。
于是当夜,她便做好打扮,熄了灯,坐在窗口听动静。
果然,月上柳梢头之时,就见窗前走过一个影子,脚步极轻,身上背着弓箭,向外走去。
她等了一回儿,才跟了上去,只是她到底是个没习过武的女子,夜晚路上又暗,只有月光射下来,根本就看不清来路,不过跟了几步就踢里哐啷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前面走的人停了下来,她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只好从墙后面走了出来:“文二哥哥,这么巧,你也晚上出来散步啊?”
他叹了口气,知道她根本就不是来散步的,多半是来找他的:“晚上危险,我送你回去吧。”
再过几日就要入冬了,山上能猎的东西越来越少,这几日他得多猎些。
她喜欢鹿,他本打算今日去山上找寻找寻,看能不能找到几只幼鹿圈养起来,好让她冬日里也能吃上新鲜的鹿肉。
“不要!”沈若薇绕过他走到前面:“你每天都出去猎东西,厨房里都堆不下了,厨子怕坏了已经腌了好些,你再去猎,我们日后可要天天吃腌肉啦!”
“不会。”他轻声道:“以后我也每日去猎,定能猎到新鲜的。”
就算没有,他去就去找冬眠的熊,虽然熊比鹿难杀些,于他来说却不是难事。
“文二哥哥,那你为何日日要等天黑了才去呢?”
文二不语,他一向自卑,可依旧不愿在她面前承认。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脸上难得没了笑意,一字一句说道:“不管你身世如何,人们如何想你,我从未去理会,将来也不会去理会。人人都长着一张嘴,谁也管不了那人嘴里会吐出什么来。只要自己光明磊落,便能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