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匈奴——是在历史教科书上,正面肯定汉武帝,把匈奴视作侵略西汉疆土和极其残暴的蛮族。这种说法或者说印象至今仍旧在流传。就像欧洲人一贯把匈奴作为丑陋、残暴、文明摧毁者和极端暴力主义者一样——他们对匈奴的认知完全因于某种蜻蜓点水式的普及性教育和通史泛读。而这些教材和通史中关于匈奴的信息,大抵来自司马迁《史记》及班固《汉书》、范晔《后汉书》等。因为“毋文书”,也因为在公元4世纪中叶之后的完全消失——使得匈奴历史充满了道听途说和无证据的猜测。匈奴的历史实际上是他者对这一民族传说式的记叙乃至隔山听戏一般的捕风捉影。
这构成了一个民族的最大悲剧。文字不仅是文明的表现,也是民族历史和文化、思想最重要的流传介质。匈奴的最终消失,或者说融入其他民族——至今很多仍然视匈奴为(华夏)异族的人,在熟读经书时,恰恰忽略或者为了某种需要巧妙“躲开”了司马迁《匈奴列传》起初一句话:“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史记》)——也就是说,匈奴也是华夏民族中的一支,是以大禹子孙,第一个家天下——夏朝末代之王娰履癸之子淳维(一作獯鬻)直系后代为主体的游牧民族大部落联盟。很多图书及影视作品将匈奴作为异族宣传和对待,这不仅是对已经不能亲口辩驳的匈奴数百万亡灵的不敬,也是对华夏大地先民的一种无意识否定。
不幸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至少在十年前也是那样的,也以为自己容身之地——额济纳旗曾经是乌孙、大月氏和匈奴的领地,他们都是游牧于此的华夏民族的敌人。后来细读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蓦然对匈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兴趣。尤其是冒顿鸣镝弑父及白登山围困刘邦三十万大军、以闪电之势摧毁东胡、将原先游牧在今甘肃张掖一带的大月氏驱逐到中亚一带等非凡作为,从内心觉得了一种辽阔的力量。我想,蒙古高原上第一支生命力量和游牧汗国,何以能够在人类历史黎明时期制造出如此恢弘壮烈的英雄大戏呢?
特别是冒顿——他的心机和强力,智谋和战略,简直就是成吉思汗的前世影像。我还想到,在蒙昧如初的蒙古高原,那些身穿麻衣、脚蹬皮靴、腰悬弯刀、背挎弓箭的人,到处都是骑马奔跑的身影,就连孩子们,也都骑羊射箭,在肥厚的青草上滚打摔跤。还有传说中的胭脂花——匈奴妇女用这种花的“花黄”涂红嘴唇,染红指甲。这种天然的美,叫人心旷神怡且又无限向往——或许我只是羡慕他们那种自由率性的生活,而没有把残酷的生存竞争、血腥的杀戮及败亡时的悲惨境遇作为想象的主题,只是站在当下时代,由个人心性而产生的某种生命境界的幻象。
1997年盛夏,我去了一次焉支山。盛夏时节,驱车从山丹县城出发,穿过油菜花盛开的村落,地势越来越高,田地越来越少,青草越来越多——到足够的高度,抬眼看到无数的青色山丘——我想到的第一个比喻是大家都会想到的“无际的乳房”,在起伏不定的焉支山上,星群一样错落,无论再大的风,只会摇荡,不会干瘪。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匈奴故地吗?那些青草和泥土下面,是不是埋藏了许多匈奴的骨殖?流水的山坳间,哪一位单于和王侯扎过营帐,哪一些人的阏氏(妻子)骑着个矮善跑的山丹马,带着数十到数百不等的奴隶,在山间采撷胭脂花——还有因为牛羊粪便而滋生的白蘑菇、黑木耳?成群散漫的牦牛和骏马比岩石还要持久,雪花一样的羊群把高山压低,把持续不断的大风变成充满草腥味儿的咩咩声。
我还想到,那些以家族为单位,以木车为家,逐水草而居的人,在纪元前的草原和林地——尤其是在冒顿为匈奴汗王(撑犁孤涂单于,意为像天地一样广大的首领)的强盛时代,他们的生活一定很丰裕和快乐。吃半生不熟的牛羊鹿肉,喝泡着牲畜和猛兽粪便的清水;站在山包上唱古老的歌谣;甚至会在纵马驰骋的放牧途中,享受和达到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愉悦。——在一座小镇,我跑上最高的山坡,看到更多的山坡,无际的草就像是大地荣枯不尽的绒毛,与一尘不染的天空相互映照。
坐在车上,竟然对匈奴产生了些许无端的热爱,甚至以为,作为华夏民族一支的匈奴原本不该消失——如果在今天能与他们相遇的话,再与《史记》中有关记叙联系起来,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民族史诗、历史典籍和各种民歌谣曲,有自己持久不变的风俗和文化,还有像郅支城(郅支骨都侯单于在恒逻河或楚河的草原上修建的木质结构都城)和统万城(腾格里沙漠附近)、赵信城(今杭爱山)那样的古迹,甚至还可以按家谱找到冒顿、军臣、老上及呼韩邪等单于与西汉公主的后代,当然还有勇敢的李陵和他匈奴妻子的传人——我还觉得:匈奴与中原诸侯及汉朝的军事斗争,纯属中国内政,而不是像西方史学家所说的“中国与匈奴的战争”。
2004年6月,我又去了焉支山——这一次走的更多更深。我发现,祁连山绝对是游牧民族的家园和疆场:深山密林适合逃遁和藏匿,草原是练兵巡游的绝佳舞台,严酷的生存环境与神出鬼没的猛兽是锻炼游牧民族意志和巩固其民族狼性法则的天然训练场。难怪匈奴骑兵“去如闪电,收如飞鸟”,这么阔大的背景,怎么会演出慢吞吞的情景剧呢?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城不远的一道山坳里,我有过一个夜晚的醉眠——清晨,雨水从帐篷顶上像银子一样滴在眉心,敲得骨头和灵魂一片清澈。早上,旭日初照,密密艾艾的没膝草尖上,飞舞的都是白蝴蝶。我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仙境——在山上,所有的俗世凡念如风遥远,整个身心干净得似乎只剩下薄如蝉翼的灵魂。
在康乐草原(今肃南县境内),从车窗看到几只笨拙的旱獭,在草丛中的跑,就像滚动。在密集的松林里,我第一次看到了裕固族叫做金露梅、银露梅的花朵,一种红,一种黄,站在森林边缘,背靠坑洼不平的大石头,像一个个匈奴小居次(公主),娇弱而野性。在马蹄寺的傍晚,看到一袭红衣的喇嘛站在危崖上,心神顷刻虔诚起来。有一次,伫立在流水激荡的红水河边,仰望冠盖缟素的祁连主峰——落日似乎是一位慵懒而又性感的妇人,将白雪镀成了美轮美奂的天堂抑或是这世上最宽敞和最具创意的洞房。
看着逃跑的夕阳,坐在一块墨绿色的巨石上——想到从前的大月氏和匈奴——在祁连,他们是最早的主人,恪守以力为雄的暴力传统;是骚味儿浓郁的部落联盟和以猎人头为军功的凶悍军事集团。他们在猛烈的风雪中相互攻伐和杀戮——强时进,弱时退,以战止战,更以战养生——他们一边骑马,一边射箭,成群的蝗虫一样轮番发动攻击;善于闪开道路,诱敌深入;更善于组织和导演大规模兵团作战、围歼来犯之敌;他们是闪电战专利的创造者和持有者——“匈奴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民族。其名称本身就意味着“有骚味儿的人”。世人对他们的蒙昧行为,很难相信。在他们之中,唯有一个带来许多敌人头颅者,方会受人尊重。在草原上,这些战利品堆积得如此之多,以至于垒成了灾难的纪念碑。”(F·-B·于格和E·于格《海市蜃楼中的帝国》)
2006年到曾是匈奴右贤王驻牧地的额济纳(出自匈奴语)达来库布镇,刚进入无边际的大戈壁,看到现已时断时续的弱水河,忽然想到:公元前103年,年轻的李陵就是从这里出发,沿着弱水河(额济纳河)支流,和他的五千步兵向北行程5千余里,寻击匈奴主力,在峻稷山(阿尔泰山中段)遭遇8万匈奴骑兵,死战数日后被俘。公元前124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在弱水河附近的狼心山集体斩杀了不肯随浑邪王降汉的8千匈奴将士——还有征讨西域失败的壶醍衍单于,也在这里遭遇暴风雪,大军损伤过半。还有远征大宛得胜班师回汉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也曾在这里遭到匈奴伏击。
我想:每一寸土地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与远古的亡灵相遇,甚至重叠,在一个方位站立,在同一粒沙土上呼吸和冥想……我们的一切都建立在先民之上,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往返不尽的重复——包括骨头和鲜血,文化和品性,生活及命运。我觉得荣幸,在消失的匈奴故地,现在的中国版图,我似乎还能够嗅到浓郁的苍狼气息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铁血精神与持之久远的无奈悲情。——作为华夏民族别支的匈奴,在分离和融合间,在高寒的北部边疆,走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间。因为失败,他们销声匿迹,忍气吞声。等再次强盛,他们适时变换角色,四面出击,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对中原王朝的武力干预、掠夺和冒犯,才使得自己的部分历史得以被他人记载和流传。
可在史书上,他们的故事总很简单明了,在夏商周时期,常以獯鬻、猃狁、戎狄等不雅称谓出现,这肯定与他们的蒙昧习俗和嗜血习性相关,但以今天的眼光看,这显然是一种言辞侮辱和文化上的嫚渎。
在读与有关匈奴历史的时候,我常常会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疑问、天马行空的猜想和无来由的感伤——
1、周幽王在骊山“烽火戏诸侯”(前770年),周平王岳丈申侯联合击杀周幽王的“犬戎”是不是匈奴在彼时的称谓?抑或犬戎是匈奴大部落联盟中另一个民族的称谓?
2、春秋战国时,匈奴与燕国、晋国、赵国有过长时间的“摩擦”。燕国的将军秦开打败过他们,并在今北京密云和天津蓟县一带修筑了不长的城墙。晋国是他们的臣服者或者盟友。赵国的武灵王以强大武力将东胡、楼烦等慑服,控制了游牧与农耕地带的大片地区,是不是也和匈奴有过正面冲突。
3、后来的名将李牧,他的命运叫人唏嘘不已——李牧不但是一个深谙战争要领的将军,还是战国后期为数不多的谋略家——他在今河北蔚县和山西大同一带对匈奴采取“坚壁不出,不令所获”(《史记》)的战略,看似懦弱,实际上是在为赵国积蓄战争力量。
可李牧也没有逃过王翦的反间计,赵幽穆王的昏庸和郭开的贪而卖国,致使唯一可以强秦抗衡的赵国瞬间崩塌,成为秦国的一个郡。如若李牧不死,赵国即使会亡,但肯定不会那么迅即。
4、再后来的将军蒙恬,其对匈奴打击力度之大,功业至伟——迫使匈奴后撤千余里,并在河南地(河套以南地)设置九原郡,辖44县,移民屯边,在河套地区广置亭障,联通赵、晋、燕三国旧长城,拓开秦直道……但蒙恬个人命运似乎更值得后人叹息。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扶苏死后,蒙恬不可能回到咸阳后被逼“吞药自杀”,而可能带着扶苏尸骸远走西域,隐姓埋名多年后老死大漠,且与冒顿有过某种联系。依据是:从冒顿一系列武功作为上,依稀可以看到蒙恬谋略的影响。
5、关于头曼——匈奴历史上第二个留下名字的单于,他如何使得自己的冒顿“弑父篡位”阴谋得逞?单凭其“所爱阏氏”蛊惑,果真能促使头曼下定“废冒顿而立少子”的决心吗?
6、冒顿被质于大月氏,重兵看守,千里长路,何以轻松逃脱?冒顿在严训“万骑”时的“非常之为”,头曼就没有一点察觉吗?既可察觉,怎么又会自投箭头呢?
7、还有白登山之围,冒顿为什么要放弃这一诛杀刘邦,入主中原的千古良机呢?司马迁“今得汉地,单于终非能居之。且汉主有神,单于察之”(《史记》)的理由远不能服人。
8、千古传颂的飞将军李广——读《李将军列传》总会潸然泪下。也会觉得,李广命运的动人处,是历代天下英雄“时不我与”的共同境遇与心声,是强大的人格魅力使得这一将军被人千古传诵——当然,还有赖于太史公的神鬼之笔。
9、李广对部属的“好”,与霍去病车有存肉,而兵士饿昏的“少贵,不省士”,形成鲜明对比。古往今来的人,大都对李广寄予大量的崇拜和怜悯,而对卫青及霍去病则只是停留在对匈作战的非凡“武功”上。尤其是霍去病,先后两次(一次在今甘肃高台县附近)斩杀匈奴不降将士一万六千余人,其心之狠,令人哀叹。
10、当然还有张骞、李陵和苏武——张骞以决绝勇气和非凡探险精神打开的世界,使西汉乃至当时中国首次看到了自身之外的广阔世界及色彩斑斓的人类文明。站在葱岭和恒逻河畔,他看到的是绵延不绝的生命景观以及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潜在动力,他打通的光耀千古的丝绸之路,甚至比汉武帝更为伟大。
11、李陵虽降,但至今令人尊敬。钱穆《秦汉史》说:“卫霍李广利之属,名位虽盛,豪杰从军者贱之如粪土。李广父子愈摈抑,而豪杰愈宗之。……而李陵将勇敢五千人屯边,陵称其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徒步出居延北千余里,独挡单于八万骑。转战八日,杀伤过当。及陵降,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其时陵副韩延年战死,军人脱归者四百余人。李陵之才气,及其全军之勇决,令千载下读史者想慕不已。”
12、苏武的耐力与早年随汉公主至匈奴的中行说有着某种共同点——两者都抱定一个目标,且终生不悔。随行之前,中行说即对汉文帝表明态度,穷其一生都在为匈奴出谋划策,尽管他的策略对匈奴并没有产生实质性的影响;苏武是意外之祸,但极尽苦难,最终保持了臣子节操,位列汉之十二功臣图,被汉元帝悬挂在殿壁上。
13、至于刘细君、解忧公主与王昭君,第一个枯死异域;第二个与乌孙王不但情投意合,且还夫妻同力与西域都护府监军联手抗击匈奴。昭君的命运没有传说的那么好,嫁二代单于,死时年仅33岁。
14、匈奴后期的颛渠阏氏、呼韩邪单于及其岳父乌禅木、郅支骨都侯单于呼图吾斯等人,顓渠阏氏开启了匈奴阏氏干政的先河,且极其淫荡,压制先贤掸而终至其降汉;在单于庭大搞宗派斗争,点燃匈奴内部分裂之火。呼韩邪单于对西汉的依附,实质上是自取族灭的自私行为,尽管从大角度来看,有利于中华民族的再度融合。乌禅木同样心狠手辣且工于心计。郅支骨都侯单于呼图吾斯应当是失败的英雄,他以数千人纵横西域,震慑康居及桃槐、大夏和西域城廓诸国,收编失散的十字军余部,乃至最终死在陈汤和甘延寿军中等一系列激烈反抗,不仅构成东方匈奴最令人热血激荡的历史,且为后世西方匈奴大帝国乃至阿提拉的崛起种下了资质优秀的种子。
15、汉武帝时期受命与匈奴作战的大多数将军的个人境遇并不都像卫青霍去病那么好,赵破奴等人在“巫蛊案”中受牵连被杀,贰师将军李广利也未能幸免,降匈奴被匈奴杀。
16、在匈奴历史上,淳维、妺喜、娰履癸及头曼都可圈可点——淳维(或獯鬻)率残众北徙之后的高原历程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被列为“孽嬖”果真是有施氏国王亲女吗?倘若真是汤灭夏的棋子之一,那么,夏亡后,她该被汤“妥善安置”,而不会就此没了下落。再者,妺喜也一定与“妻桀之众妾”的獯鬻或淳维有着非同寻常的一段经历。
娰履癸也果真是一个荒淫无道的暴君吗,以他的霸道性格,何以流放南巢后三年郁郁而死?头曼,匈奴汗国承上启下的一代单于,在他任内,虽遭蒙恬重击,但趁秦兼并六国的空挡,带领匈奴逐步走向强盛,为冒顿在蒙古高原开创的鼎盛事业奠定了基础。他的被杀更多地包含了“自甘身受”的献身意味。冒顿也有可爱的一面,如刘邦死后其对吕雉的书信调戏(“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似乎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公子抑或心无遮拦的孩童,叫人忍俊不禁,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了某种轻松和愉悦。老上单于对大月氏的打击,不仅将这一宿仇之国驱逐出今天的甘肃河西走廊,且引发了西域乃至中亚地区一系列民族大迁徙。他取月氏王头颅作酒器的残忍,与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喜欢用人头骨作饰品的传统一脉相承。
可匈奴到底是怎样的民族呢?威格尔说“他们身材矮而粗壮,头大而圆,阔脸,颧骨高,鼻翼宽,上胡须浓密,而頷下仅有一小撮硬须,长长的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大耳环。头部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在欧洲人那里,匈奴被形容得更加丑陋、粗鄙和残忍,他们对匈奴像噩梦一样厌恶。而东方匈奴,他们逐水草而居,以射猎禽兽维持生活;平时习战术,惯于征伐。他们由单于统帅,“下设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史记》)
据说,这一政体也出自冒顿手笔。他们每年三次举行大的聚会,也叫会盟制度,用以祭拜天神及祖宗,课校人畜及商议部落大事。他们的圣物是后来被霍去病在焉支山夺去的祭天金人——他们有着父死子可妻其后母,兄终弟妻其嫂,弟亡兄妻弟妻的传统,“苟利所在,不知礼义”。他们善待亡者,实行安葬同伴尸体者可得亡者财产妻室及奴隶的奖励措施。单于死了也有奴隶陪葬,还有牛马羊及陶瓷和铜制品,单于的棺椁由金、铜铁及木材构成,坟墓深数丈,为防敌人盗墓,掩埋后随即踏平。据说,阿提拉的坟墓工程更为浩大,好像截断莱茵河上游的大河,安葬之后,再放水冲刷,至今无人探得它的具体方位。
南匈奴内融后,其后裔虽有过数次建国与重新崛起的欲望,但时不我与,力量的寡弱和自身智慧的欠缺、凝聚力的逐渐丧失,只是在中原地区像自燃自灭的星星之火——最终融入华夏民族之中。今天,他们的后裔大致分布在今陕西、河南及山西等部分地区,还有朝鲜和越南等地。其中有宇文氏、呼延氏、刘氏及万俟氏等。当然,至今也有人自称是匈奴的后裔。但谁也拿不出可资说明的铁证。
但不管怎么说,匈奴毕竟存在过,是华夏民族一支。在纪元前和公元4世纪,在人类历史上进行过精绝而又悲怆的表演——他们对以自然灵物崇拜为主,对萨满无比宠信;当然,这些行踪诡秘的巫师们时常会参与匈奴内部政治斗争,并扮演重要角色。他们是蒙古高原的先驱,是游牧民族的最彪悍的先祖之一,也是传奇时代的积极参与者和演出者。
他们是引发中亚及欧洲大陆民族大迁徙的强力发动机,是在西汉历史时期形成鲜明对照的政治力量和军事集团。他们在中国王朝的北部边疆乃至今天中国大部分版图上留下了闪电一样的深刻足迹,尽管这些痕迹现在已经无迹可寻。——这么多年来,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对匈奴有着这么深厚的兴趣,几乎看遍了所有与之有关的书籍及影视资料。并动笔写了许多基于历史记载和个人猜想的文字——任何历史也都是当代史,任何亡者也都是生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这一个消失的民族,但有一定非常明晰,那就是:一个对待历史及其每一个过往者的态度,就是他对个己生命、现实境遇乃至世界本身的态度。
令人倍感蹊跷的是,内融的南匈奴后裔在公元431年——以最后建立的小国北凉亡于柔然帝国而宣告消失;公元453年,亦即阿提拉亡后一年,其不同阏氏所生的子孙在争权夺利的内耗中分崩离析,最终毁灭于入侵的汪逹尔部落。两者前后相距不过12年,且一在东,一在西,其间的路程何止五千里?匈奴的这种命运——究竟蕴含了怎么样的玄机和奥妙呢?南匈奴最后的王国——夏,似乎是对其大夏先祖的一种回应;“上帝之鞭”阿提拉暴亡于婚床上——死因至今是一个谜。
南匈奴末期的刘元海(刘渊)、赫连勃勃和沮渠蒙逊都是当世奇才,但由于缺乏政治上的清醒、军事上的连续性,也因为急功近利、耽于享乐,致使这三个由匈奴人建立的王朝勃兴迅即、败亡也速。他们都是汉文化的热爱者及受益者,他们对匈奴乃至大禹的家族认同和思想归属,强烈过任何历史时期。从夏后氏“苗裔”淳维远走北野,至最后一个匈奴政权北凉沮渠安周在高昌被柔然大军击灭,匈奴在东方——北部边地、蒙古高原和新疆等地若隐若现了2150年。自北魏后,匈奴在东方倏然消失,更多的生者融入到华夏民族之中,成为汉字历史上一道渐行渐远的光束,一个猜想不尽的传奇。一个时时都像梦魇一般在人类历史档案中展开的苍茫画卷。
本书既有评论式的线条勾勒,又有较为深入的历史及人性思考,部分章节采取场景复原方式,对某些人物及场景进行了力求逼真的刻绘,力求以恢复历史原貌,使阅读更为清晰确切。本书的写作,得益于司马迁、班固、范晔、魏收、勒内·格鲁塞、钱穆、于格叔侄等大师、先贤的丰厚启发;也得益于谭其骧、王柏灵等今人的书面馈赠。得到了伍绍东等人的切实意见。因学识及其他方面的原因,肯定有不少疏漏与错讹处,恭请师长及朋友们批评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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