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白居易一首《长恨歌》,让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成为传奇,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另外一个女人——贞顺皇后武落衡,史书中更多用“武惠妃”来称呼她,她是杨贵妃之前唐玄宗最珍爱的女子,更是杨贵妃曾经的婆婆。
按照唐朝后宫等级制度,原本没有“惠妃”这个尊号,皇后之下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夫人,而唐玄宗几乎为她定制了“惠妃”这个仅次于皇后的尊号。
武惠妃亲自挑选了17岁能歌善舞、饱满艳丽的杨玉环,作为心爱的儿子寿王李瑁的妻子,意味深长的是,武惠妃去世后,杨玉环却接替她,成为唐玄宗最爱的女人。
也有人说,武惠妃才是玄宗的至爱,她死后皇帝的爱情,都是一种“移情”,他对于失去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女人悲痛不已,需要鲜艳的姿色与明亮的脸庞慰藉日益苍老的灵魂。
武惠妃的父亲武攸止是武则天的侄子,当年武则天分封诸武时,他受封为恒安王。不同于武三思等总想着篡位夺权的武氏诸王,武攸止没有野心,与李氏皇族私交不错,后来李唐复辟,他的封爵并未被削废。
这位小武氏出身高贵却经历坎坷,由于父亲武攸止早亡,按照惯例,她自幼便被送入宫中抚养,受她的姑祖母武则天影响非常深。武则天死后还政李唐王朝,小武氏自此失去了庇护她的姑祖母,从娇养在宫里的皇亲贵戚几乎沦落为宫女,待遇落差天壤之别。鲁迅曾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小武氏起伏的身世,何止是从小康落入困顿,她简直是直接从天上摔到地下,幼年的家道中落让人很难获得安全的心理需求。
公元713年,李隆基终于彻底铲除了姑姑太平公主的势力,政权稳定,扬眉吐气,改年号为“开元”。这个辉煌的年号从公元713年,一直持续到741年,共计29年,是中国封建社会最辉煌的时期之一。
而武惠妃,生于公元699年,去世于737年,刚好陪伴唐玄宗走过人生最绚烂鼎盛的时光。她和比自己大14岁的皇帝丈夫生育了四子三女,那时,子女数量代表丈夫的眷顾,从这一点看玄宗确实极爱她。至于为什么如此偏爱,我翻遍史料找到这对皇家夫妻的生平,除却美貌和才华,他们的经历和心性其实非常相似。
唐玄宗出生那年,父亲李旦代替伯父李显成为了祖母武则天的傀儡皇帝;
4岁时,祖母开始大肆杀戮李氏宗族,人人自危;
6岁时,父亲被祖母废掉,祖母称帝,全家被迫改姓“武”;
9岁时,母亲被祖母处死,全家获罪;
15岁时,伯父重新被立为太子,他的家庭再次远离权力中心;
17岁时,祖母把他们兄弟五人,全部软禁在兴庆坊;
21岁时,祖母驾崩,伯父继位,他被猜忌外放;
26岁时,伯父唐中宗李显被伯母韦皇后杀死,他与姑姑太平公主联手发动政变,处死伯母,拥立父亲李旦称帝,他得到长兄辞让,被立为太子;
29岁时,他再次发动政变,赐死姑姑,从父亲手中夺得权力,真正稳定政局。
坦率地说,作为男人,幼年丧母、颠沛流离、政变夺权,都是极其糟糕的经历,但是作为帝王,却是成长必需的阅历。
而武惠妃,她的处境不比唐玄宗平顺。史书没有细节记载她遇到的那些艰险,可是揣摩她的姓氏“武”,以及李唐王朝对武氏家族的消灭、怨愤、报复和提防,就不难理解这个养在深宫的小姑娘活得很不容易,她内心隐藏了太多幽暗与恐惧,希望与幻灭,这给她带来深深的不安全感。
唐玄宗与武惠妃就像彼此的复刻版本。
相像的人才能读懂彼此细微的心理:明朗掩盖下的阴骘,宽广包藏中的褊狭,人前笑语连珠,人后,心灵计算器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历经家族兴衰的武惠妃始终清醒认识到:玄宗不仅是自己的丈夫,也是帝王和政治家,她和她的孩子不仅需要亲人,更需要政治地位。
甚至政治地位比亲情更能带来庇护,为了权力,她做了太多努力。
2.
即便唐玄宗如此喜爱武惠妃,但他同样深知无法给她“皇后”的位置,因为她姓“武”,武则天带给李唐王朝的教训近在眼前。
所以,无论他自己还是朝臣,怎么可能允许出现第二位活生生的“武皇后”?
唐玄宗原配皇后王有容,父亲是祁国公王仁皎,哥哥王守一是玄宗妹妹薛国公主的驸马。王皇后政治上极有胆识见地,又与玄宗是患难夫妻,早在玄宗与太平公主第一次政变讨伐韦皇后时,她便犹如长孙皇后支持李世民玄武门政变一般参与谋划,她是丈夫成为皇帝之前的“贤内助”。
玄宗即位后,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王氏顺理成章成为皇后,她善待宫人,口碑良好,娘家也因此显赫。如果人生有漏洞,王皇后最大的破绽就是没有孩子,玄宗对她的感情也是“敬而不爱”,她虽然贵为皇后,但丈夫宠爱的是皇甫德仪、刘才人,甚至传说中潞州倡伎出身的赵丽妃也比皇后得宠。
在武惠妃出现后,六宫粉黛全部失色,王皇后的日子更加艰难,尤其,当武惠妃连续生育皇子、公主之后,王皇后的心理防线溃败了。
唐朝崇道尚佛,以占星、卜筮[1]、厌胜[2]问吉凶,但这种行为是后宫中的忌讳。或许病急乱投医,王皇后的哥哥王守一建议求助于“符蛊之术”[3]渡过危机。他准备了一块被称作“霹雳木”的压胜神牌,写了“天”“地”的字样以及李隆基的名讳,并告诉妹妹:“你戴上这个就会有孩子,并且拥有和武则天皇后同样的运气。”
很难想象,王守一是否如《旧唐书》记载一般,真的在整个朝堂反对武氏的情况下依旧说了这句:“佩此有子,当与则天皇后为比。”
宫廷里耳目众多,符蛊很快被揭发,玄宗勃然大怒亲自彻查,公元724年秋天下诏:“皇后天命不祐,华而不实,有无将之心,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其废为庶人。”
皇后被废。她的哥哥王守一也被赐死。
王皇后被废时,曾经在玄宗面前委屈哭泣说:“陛下独不念阿忠脱紫半臂易斗面,为生日汤饼邪?”陛下,您还记得我的老父亲为您生日能吃上一口热汤面,卖了身上唯一一件好衣服换面的事情吗?
这些患难的情分,皇帝是忘记了,还是再不愿想起呢?同年十月,被废的王皇后忧郁而死,玄宗并没有以“庶人”(即没有官爵的平民)的粗糙相待,而是用一品官员的礼遇安葬了她,连惜字如金的史书,也说起皇帝后来终究后悔了。
后悔又怎样呢?一个女人的生命早已溘然而逝。
3.
然而,即便皇后位置空缺,武惠妃也并没有当上皇后。
玄宗确实起过册封她为皇后的念头,消息传出,激起朝堂一片反对,御史潘好礼上奏:“陛下,武惠妃的远房叔公武三思,叔父武延秀都是乱臣,世人共恶;况且现在太子李瑛不是惠妃所生,惠妃也有自己的儿子,一旦以她为皇后,恐怕她会基于私心而使太子的储位不安。”
这两个理由锋利如刀,扎到玄宗心坎上,以惠妃的聪明,她十分明白自己坐上皇后位置的几率渺茫;可是以人性的贪心,她又竭力挣扎,希望给儿子搏个机会,亲生儿子如果能够成为太子,比自己当皇后更加荣耀而稳固。
武惠妃开始为儿子李瑁当太子出谋划策,她深知玄宗忌惮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玄宗本人通过宫廷政变继位,胁迫父亲退居二线,他忧虑同样的情景在自己这里重演,于是把儿子们像住集体宿舍一样安置在一起,“乃于安国寺东附苑城同为大宅,分院居,为十王宅”。
这与武则天当年软禁他如出一辙,等于变相整体监视。
公元736年,惠妃女儿咸宜公主的丈夫杨洄秘密报告:“太子李瑛总和两个弟弟鄂王瑶、光王琚在一起,言辞间对圣上不满!”
这三位皇子的微词其实来源于惠妃专宠后,皇子们的母亲全部失宠,三位皇子感慨父亲对母亲的薄情,这原本是家事,但武惠妃把它变成了一件大事,她流着泪对玄宗说:“三位皇子结党,对臣妾母子诋毁,关键是对您不利。”
她戳中玄宗“疑子夺权”的潜在痛处,玄宗暴怒,召集大臣们商议废太子。耿直的中书令张九龄坚决反对:“三位皇子已经成年,没有大过,为一点小事废掉他们,撼动社稷安稳,作为臣子,我实在不能从命。”
第一次废太子以失败告终。
不甘心的武惠妃指派心腹对张九龄说:“有废必有兴,如果您愿意帮助,必定坐稳宰相的位置。”张九龄不屑,立刻把惠妃的原话转告玄宗。按照常理,玄宗必然对这个干政的女人深恶痛绝,可是他偏偏没有,依然宠爱如故。甚至当武惠妃再次陷害太子等三人时,玄宗没有调查,甚至没有允许他们辩白,就在一天之内废掉了自己三个亲生儿子。
据《新唐书》记载,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同时接到了宫里的消息:“皇宫里有贼,请进宫护驾。”
三位皇子中计进宫后,惠妃却对玄宗说:“三人蓄意谋反,披着盔甲进宫了!”
玄宗的心病是宫廷政变,立刻召集宰相商量三位皇子“谋反”的处理意见,此时的宰相是李林甫,他特别善于窥伺玄宗的意图,他说:“陛下家事,非臣所宜豫!”
于是,当了20多年太子从无大过的李瑛,和以学识著称的李瑶和李琚,一起被废为庶人,并在15天后被秘密处死。
表面看,这桩冤案是惠妃的挑唆,可是一向了解丈夫的武惠妃,怎么会不明白玄宗早已忌惮这三个成年儿子,早已决定铲除他们的势力?武惠妃可能只是个助攻手。
付出这么大心力,武惠妃得偿所愿了吗?
并没有。
史书潦草地记载,三位皇子死后,她终日疑神疑鬼,总梦见他们的魂魄回来寻仇,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就去世了。
讲真话,这个结局有点啼笑皆非。武惠妃真的那么工于心计、心地狠毒吗?谁见过毒辣的女人心理素质这么差,害人之后自己反而被吓死?还是她根本就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替权力斗争背了锅呢?
武惠妃去世后,唐玄宗伤心不已,时常感慨“落衡一去,朕失一知己”,终日郁郁寡欢。为了排解他的思念,有人推荐杨贵妃,才成全了后来流传千古的《长恨歌》。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是无缘由的喜欢,还是即便看清了对方的弱点却依旧选择装瞎?
唐玄宗不仅偏爱武惠妃,还偏爱她生的所有子女。她的第一个孩子名叫“李一”,这个名字代表着玄宗无比的欣喜,他觉得这是所有孩子中最好、当之无愧的第一宠儿,可是这个漂亮的男孩却在婴儿时就夭折了,被满怀爱念地追封为“夏悼王”,甚至由于李一死时父母都住在东都洛阳,他被葬在龙门东岑,便于让父母在思念时望得到他的陵墓。
武惠妃和唐玄宗相处16年,带给了他寻常夫妻的家庭乐趣,两人儿女绕膝,行为默契;玄宗在惠妃生前对她待遇等同皇后,死后更立即追封她为“贞顺皇后”,尽全力满足她的心愿,让她成为后宫最引人注目的女子。
这种偏爱究竟是给了她安全感,还是给了她有恃无恐的张扬,过早结束了本可以更加平顺的人生呢?
气场关键词:达克效应
武惠妃是个幸运的女人,丈夫唐玄宗爱她,而且这种爱近乎不由分说的偏爱;她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在母凭子贵的唐朝宫廷,她地位稳固。
但是,武惠妃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她严重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周围。
红色“C位”气场的消极面是逞强,不顾一切必须当主角。就像武惠妃明白自己当皇后几率渺茫,可是要强的天性让她即便自己当不了主角,也要拼尽全力为儿子争夺皇位,哪怕这种要强引火烧身害了自己,也断送了儿子的前途。
舞台的灯光美化效果、周围人群的欢呼声非常容易让原本就在“C位”的女人产生虚妄的幻觉,对自己的能力估值太高。乐观是难能可贵的性格特质,过度乐观却给决策带来负面影响,过于乐观的人常常因为忽略了可能存在的风险,而做出错误选择,让自己陷入尴尬甚至危险的境地。
认知心理学家邓宁和克鲁格在1999年提出:能力欠缺的人有一种虚幻的自我优越感,错误地认为自己比真实情况更加优秀,简言之即:某个方面能力越欠缺的人,越容易在这个领域因为缺乏自知之明而膨胀,因为能力本身影响了他们对自己和外在世界的客观判断。
就像估分时,学渣总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但学霸却认为自己考砸了;小心眼的人从来都觉得自己简直宰相肚里能撑船;70%的女人都评价自己的外貌在“中等之上”。
这种认识不到自己无知的现象被命名为“邓宁—克鲁格效应”,在心理学上又被称为“达克效应”。
武惠妃是“达克效应”的典型案例。唐玄宗的偏爱、周围人的奉承让她误以为自己有足够实力把儿子扶植成太子,内心的不安全感也让她对权力充满过度渴望,但是,她根本不是姑祖母武则天那样天生的“政治动物”,她用小女人的心智挑战了女政治家的任务,瞬间被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复杂境地碾压。
怎样避免陷入“达克效应”?对现实的评估能力,是个人能否做出正确决定的基本因素。这里的“现实”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清楚自己的能力边界,明白什么能做到,什么做不到;另一方面是明确目标的难度,在拆分目标后考察每个细分环节的工作量,从而清晰整体任务。
《哈佛商业评论》的一篇调研报告显示:低估自己的程度越高,领导的效率得分就越高。这个结果很有趣,说明最有效的领导者不是那些自知之明程度最高的人,不是对自己看得最清楚的人,而是低估了自己的人。低估自己的人手下会有更多热心而敬业的员工帮助她完成任务,这也是领导者谦逊待人、严于律己、不断进取的综合结果。
完全的客观或许很难,但适度谦虚却几乎每个人都能通过努力做到。
学会在舞台中心保持谦逊和低调,是“红色C位气场”在大杀四方之外的必修课,这决定了一个女人能够在聚光灯下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