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说出了最为晦暗的一段日子,竺衣痛过后,好像觉得轻松了些。她认为自己既然醒了,已没必要太过纠结过往。
夜里几番调整心态,她想还是应该以轻松的姿态面对众人,免得大家皆因为她变得情绪低迷。
西离乱象逐渐波及到这里时,左柸无法再等下去。他与阿娘谈了许久,再三担保每年可带他们一家回来祭奠逝亲。阿娘也怕这年轻人继续留在此地出事,亦想给他和竺衣创造点条件,终于松了口,愿意随他离开。
竺衣摸着吃草的白夜正开心,听阿娘说全家先同左柸避一避,那笑脸当即垮了一半。
但她不能太自私,阿娘和仇水是她最重要的亲人,既然有躲避战乱的去处,自当首选平安活着。
心里说不上来的沉重,但她同意了。
遥案庄的少主久久看着她的背影,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身边的几个心腹自然跟着主子眉开眼笑,这其中便是路麦最为高兴。竺衣回千城,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他定要恭恭敬敬将她看作庄主夫人,诚心对待,彻底抹去心里的愧疚。
忙着打点行囊的这一日,有远客过来。那是阿娘的娘家人,阿娘二十多年前被他们卖进古寨做了仇阿爹的妻,这些年从不曾来看过她,所以竺衣和仇水皆不认识。
听闻古寨被屠,他们也算有点良心,记起还有一个家人在寨子里,这便过来看看。
几人相处颇尴尬,所说也无甚要事,左柸见之,二话不说给了来人黄金五十两,随即打发走了。
竺衣在一旁算了算,咬牙道:“柸先生遇事可否不要只拿金子搪塞,他们又不该得。”顿了顿,又低声嘀咕:“这几辈子还得起啊……”
左柸没听见后半句,淡然侧目看了她一眼,道:“无碍,我实不缺。”
“……”
离行前,竺衣打算去一趟原谷。
她想帮夏丛找家,阿娘便给了她十日时间。这一次,左柸任她怎么推辞也不肯放她独自前去。
阿娘则强行留了仇水在身边。
坐在马车中与左柸两相对望的竺衣十足的郁闷。
原谷有一望无际的干芦苇丛,也有万亩良田绿意悠悠,颇似一处被遗忘的人间净土。几日间,竺衣走过了许多村落,四处打听夏姓人家。好不容易问询到几家夏姓人,却无人说曾卖过女儿。
她费解如此简单一事,为何各家皆否认,再三问询下还是无果,便越问越上火。生闷气之际,左柸手中掂起二两黄金,他耐心极好地让对方仔细回想,但见的其中一家慌忙跪下承认了。
那一刻,竺衣愤怒地想踢人一脚,只因说不上的心寒,“你直接承认自己卖过闺女能死吗?何必遮掩?”
那男人哭诉:“老农前妻去的早,现在的妻过门后嫌大丫是累赘,养不活,这才卖了人。要不卖她,妻就没了。各位好人又找过来,俺们不知道是不是那大丫犯了事,哪儿敢认呦。”
懦弱的人哭哭唧唧,竺衣气恼地抓过左柸手中的金子扣到那摇晃的桌上,“我带你走一趟夏丛的小坟,以后你每隔二月去给她打理。如果我以后过来见到坟上有杂草,就找人把你家拆了!”
想了想,怕不够满足这人的贪心,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身后的男人道:“你若尽心照她说的做,左某每年给你黄金十两。”
她看了看他,满意地接话:“对,只要你老实照做,每年都让你白得这么多金子。你扫坟的时候多念两遍,夏丛是你们夏家的恩人!”
对方恨不得将身子趴到地里,连声叩谢。就连初时凶相毕现的夏丛继母都扒拉着几个孩子跪下了。
竺衣带夏父去了坟址。
三月前她才来过,此时又长满了乱草。夏父赶紧伸手去拔,竺衣看了许久,不知是在盯着老头劳碌,还是在想些什么。左柸轻微害怕她这样出神,那种空洞能摒弃外人,让他陡然觉得离她太远。
竺衣没有发现身边人的异常,待夏父拔完了草,她才回过神来,而后上前与那人一起添新土。
末了,看着这孤单的小坟,竺衣道:“夏丛,你有家了。以后你爹会常来看你的,我有空也一定来。”回身拉了一把左柸,“这位是柸先生,从前他去过瑾园那么多次,你也没亲眼见过。你生父一家有他接济,你就安息罢。如果有心,你可以托个梦答谢他,我们……就走了啊。”
左柸本想说托梦就不必了,但是听到了“我们”,瞬间没了意见。
短短几月光景,凫凤教强拉百姓入教的做法越演越盛,便是在几人回寨的途中,就遇见了这荒唐事。
快到域姜城时,前方出现了大批哄闹的人群,那些人看一辆精美的马车经过,纷纷侧目。一个汉子口中喊着皙族话,竺衣对左柸道:“他叫我们停下来。”
左柸掀开帘子,不怎么待见地看了眼车外。
正是在半路拦截百姓强行入教的凫凤教徒。
他踏出了马车,竺衣连忙跟出来。一头目见他们只有几个人,却行头不小,贼笑着打起了杀人掠财的主意。
那些教徒不过百来人,但凭借手中有武器且善于施淫威,遂能治住数百人的弱小百姓。
竺衣对这种倚强凌弱的人十分痛恨。见左柸悄然握住了物画,她也不示弱,拿过车中的弓箭。
还未来得及上弦,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进去。”
她有点不乐意,“我有用。”
“用不到你。”
不由分说,他将她抱起塞回了车里。
竺衣咂咂嘴,索性捂了耳朵不听车外之声。
虽说左柸此行出来只带了几个暗影,但各个都是顶尖高手,对付教徒易如反掌。在车中等得无聊的人掀了车帘观战,看人影飞上飞下,不忘评价道:“教徒的轻功耍起来可真难看。”
倒是人群中的那抹白影颇为入眼,“轻功就应该飘逸利落!”将手搭在车窗的轩栏上,她乖乖趴着,“可惜了,飞得好看的人杀人不眨眼。”
车夫听不懂这是夸赞还是讽刺,忍不住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夸你主子呢。”竺衣一把放下帘布,悠哉躺回到软塌上。
将被挟持的百姓放走,左柸擦拭了物画上了马车。竺衣困意来袭,瞥了一眼男人未染血渍的白衣,咕哝了句“厉害”,侧身睡了。
左柸将物画放在一旁,坐过去看她。
回了古寨,阿娘见竺衣心情转好,放心了不少。
又让她修养了两日,开始举家东迁。
出西离的路上可谓颠簸坎坷。常有官兵挡道,或者教徒抢人。阿娘身边有仇水、路麦、欢七、师乔紧紧跟着,极安全。而左柸寸步不离地守着竺衣,后者倒是基本都在睡着。
阿娘深知竺衣的性子好动,这天天不见她出马车,少不得数落她。竺衣打着哈欠,总嚷着睡不够。
数日后,终于出了西离。左柸叮嘱师乔等人带大队人马护送阿娘继续赶路回千城,自己则带着竺衣先拐去南蛮一趟。他只与阿娘商妥了此事,在车中熟睡的竺衣毫不知情。
睡得天昏地暗的人醒来后听男人说要去狸山狐牙镜,登时来了兴趣,这才燃起了对沿途风光的好奇心。彼时仇水已经愤然地跟着阿娘走了。过了小半日,竺衣才意识到身边没有“亲人”相随。
见她白日里还兴致勃勃,天色暗下来,人已如蔫了的一枝花,左柸开口逗弄她:“怎么,才知道上了‘贼船’么?”
他心情极好,竺衣就很郁闷,“阿娘他们走了都不知会我一声。”
“你睡得太沉了,他们叫了你,是你不醒。”
她瞥他一眼,咬着牙道:“罢了,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总不能在夜间跳下车去,“我没去过南蛮,权当去长见识好了。”
左柸靠上软榻,“如此安于现状?”
“这叫不与你计较。”
嗯,倒是她能言善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