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门轻开,伏在床沿的男人坐起了身。
阿娘端来一碗蛊药,看左柸双目布着血丝,知他又是夜半便醒来照看竺衣了。她心疼地开口:“我来看着竹子,你听阿娘的话,好生去休息。”
左柸接过蛊药一口饮尽,“晚辈无事,阿娘不必担心。”
阿娘揉了揉竺衣的小手,又为她翻了身,轻叹惋:“她近日连受折磨,身子元气大伤,这才迟迟不醒。”
已经昏迷八日的竺衣躺在床上一无所觉。初入夏的西离逐日升温,她的身子却独染凉意。左柸总是握着她的手,每每被体凉惊吓,唯有摸那孱弱跳动的脉搏方才安心。
请来的二位名医在西离也算名号响亮,皆在尽心医治竺衣,丝毫不敢怠慢。然而床上之人毫无生气。
“你放心,这道坎她熬得过。”阿娘宽慰左柸,“竹子自小毅力坚韧,她不会撒手人寰的。你就听阿娘的话,好好休息去,这里有我。”
左柸抹了把脸,复又睁开血红的眼,“她不醒来,晚辈无法沉酣入眠,阖目也无用。”
看他如此坚持,阿娘微张口,却不好再劝说了。
仇水端了盆温水进来,阿娘打湿了帕子为竺衣擦洗。连日来同样不曾睡好的仇水亦是满脸倦色。屋内无人说话,端的压抑。
夜幕再次降临,独留房中的左柸握着竺衣的手,低声道:“又一日了,你还要吓我……你是在惩罚我断了你的蛊药,故而不愿醒来么?”他揉捏她的柔荑,另一只手轻触那张娇嫩的脸颊。
凤眸静静锁在女人卷翘浓黑的长睫上,期待它能如蝶翼微微扇阖一下。
但没有。
沉睡的人太贪睡了,呼吸都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他人。
暗夜里,男人声音微颤,尤似说给自己听:“今日晨间闭眼假寐,我梦见了北地一同落江之事。”他看着两人交缠的手,纤长、莹白、素骨,一方追缠,一方无力。他无奈轻笑,“我看到你冷得浑身颤抖,却咬着牙关不愿出声。我还梦见你顶夜风外出采野果。分明那一日,你也受了伤……”
梦里不知是梦,他以为正在发生着当时之事,便想着定要顾及到她,可看着那个一心扑在宋西原身上的自己,他竟什么都不能做。再后来,紧缩一团的竺衣在洞中转过身,望着他流泪不语。他问她要说些什么,梦里的人只摇头……
又一时,梦境错乱,她在瑾园对着他大笑,质问他为何赴约迟了。左柸告诉自己必须冲过去抓住她,却终究无能为力。一支火把落地烫成火海,火舌肆虐焚烧了已不在乎答案的人。他告诉自己那是梦,强行催醒自己。
他记起疲惫转醒时,率先感知到一只小手正被自己握着,当时伏在床边的男人没有抬头,兀自惨淡一笑。
“仿若回到了重逢前的那些日夜,我常梦见你在亭下,梦见你讨问我,梦见你葬身火海。这些梦,总归要惩罚我不能安睡。”顿了片刻,他收回轻抚女人脸颊的手,捧着她的柔荑送至唇边,“一连睡了这么些天,不如醒来看看,你不该错过这世间的葱茏。”
竺衣听不到,他苦涩挑起嘴角,俯身轻埋在她手边。
半响,睡去。
当嘈杂的哭喊声传来时,浑身僵痛的男人起了身。
门外,竺岚雨携众兄妹闹得正欢。他出门去,快速躲开了迎面扑来的一阵香风。
月落日升,一夜便在混乱的梦中消逝。左柸揉着颞颥醒神,心力交瘁地看着吵闹的人群。
竺优古已经瘦得脱了形,在初夏的轻盈衣衫下看着骇人。她委屈地看了左柸一眼,哭哭啼啼道:“求柸先生放过大家罢,他们是被阿爹的死刺激了,一时糊涂才想对您的人不利。您信我,我回去就劝诫他们,不再给您添堵,求您饶过他们这次。”
她说完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跪行至男人身前。左柸在被她伸手抓住衣摆前闪身移开了。
路麦抱拳解释闹出这动静的原由,原是古寨这帮兄弟姐妹欲为其父报仇,在林中设计暗算猎捕的遥案庄护卫,暗影察觉,这便全数提了他们过来。
到底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往日倾慕左柸的女人们这番也没了几分热情,脸上铁青,极为不甘。
左柸也不气,看着地上的人,口吻亲和,“各位倒不必如此着急自断活路。时至今日未动你们,仅是不急于这一时罢了。待竺九醒来,左某端了古寨是必行之事。”
地上有人慌张不已,面上仍要佯装镇定,颇有视死如归之大义。倒是一旁的竺优古吓坏了,惊慌间就要磕头,被左柸一把拦住,他道:“竺十姑娘无需替人求情,左某决计不会顾及你颜面,毕竟你与他们是一家人。”言毕,凤眸不耐烦地瞥了眼众人,交由手下料理此事,顾自回了房。
有人声讨他不义,竺大少爷干脆带头叫喊,对着小木屋大骂,类如“男娼女盗”,“狼狈为奸”,如此带的其他兄妹几个也跟着大声辱骂起来。物画自屋中飞来,带头之人当下没了声。其妻女见此惨状,惊吓得连番后退,过后扑上尸首痛苦哀嚎。
左柸并未再出门,仅那道清冷的声音飘进众人耳中,“实在不想多活一日,你们大可借左某之手成全自己。”早有几人缩着身子溜回了古寨,然而他们回去并非怯懦躲避,反倒是挨家挨户去喊人,可谓要发动整个古寨与左柸这方一决雌雄。
有清醒的寨民纳罕为何这几日大家像疯了般,硬着头皮也要去对抗寨外的人,殊不知半数最擅长用蛊的寨人,早已被竺岚雨用控蛊养了些时日了。
这位竺五小姐品性恶劣不堪,偏偏在育蛊方面颇有造诣,各家尚不知她又研育出何种新蛊,已被她暗中安排得滴水不漏。
竺岚雨想玉石俱焚,哪怕自己惨死,也要拖竺衣同入地府。
她认为竺衣这时危在旦夕,闹事恰是时候。
胥桉郢不用等左柸授意,见谁家叫嚣厉害,就以白入红出的刀剑换平静。惨叫声不绝于耳,竺岚雨逼出了一身汗水,双目死死盯着竺衣的房屋,眼中弥漫着化不开的恨意。竺优古早已瘫软在地,苦苦哀求双方莫再动手,可怜那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
阿娘在房中不便出来,路麦几人护其左右。
当上千的寨民涌来时,左柸微低了身子,对床上的人轻声道:“本想等你醒了再处理,现在看来,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青初,你莫怨我嗜杀……”等了半响,仿佛在等竺衣回话,他又道:“既不无辜,何须留情。”
他起身开了门,拿过师乔呈上来的物画,语气依然平静,“最多一日,恢复清净。”
胥桉郢抱拳,“属下明白。”
一时之间,小屋内外自成两种境况:静谧极安,血腥极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