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千城,阴冷阴冷的。
那一日起了大雾,整整一天不见消散。下午时分,有人来找竺衣,说庄中的人出了事。
她被带去见左柸。
温烟居中,除了常伴在左柸身边的几人,还有二十来个下人候在一旁,正愤然地等着竺衣。
那日早间开始,一直服用蛊药的人们突然身体不适,腹痛难忍,请了大夫查看,说是服用蛊药惹下的,竺衣好不容易在庄中积攒的好印象被粉碎个彻底。
众人面色发黄,在左柸面前状告着她。她原本为自己争辩着,忽然看见左柸低头蹙眉,伸手按压小腹,所有为证自己清白的话便戛然而止。
她上前几步,问他是否也有腹痛,左柸那时正疼得厉害,便没答话,竺衣紧张起来,“我真的没有下毒,那蛊药我每天都在服用。我真的真的,真的不会下毒。”
左柸挨过难忍的奇痛,才去看她,就见她睁着清凌凌的大眼,一副焦急又担忧的模样。本还想问她个究竟,却看着小丫头自己都虚了,男人也就打消了质问的念头。
“好了,我相信不是你,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且勿心虚。”他宽慰道:“左某也算知道个大概了,竺姑娘先回吧。”
激愤的一席人听庄主连审问都没有,就这样下了结论,哪里心甘,忍着腹痛窃窃私语。而竺衣定定看着左柸,回味着他的话。
一连两次,左柸都给予她充分的信任。他不会仅凭眼见耳闻就随意给人定论,这种尊重,让她动容……
虽说左柸并不疑她,但在未查出真相之前,其他人并不会信服。
自那以后,后厨不再熬药汤,使得很多蛊药突然被扔掉。竺衣心疼得很,请求后厨将多余的蛊药拿给她,抽空去千城集市卖了。
事情是宋冬晨做的,她想借此事将竺衣赶出遥案庄。
左柸查出来并不费事,可他没能给众人一个交代,只告知众人竺衣是清白的。
竺衣彼时很希望他能公布栽赃陷害自己的人,不想,左柸头一次有失公允。
后来才知道,为了他等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惩处宋冬晨的。
十二月十三日,是竺衣十五岁的生辰。按说她也应当行汉族女子及笄礼。无父无母,阿娘又不在身边,肩负重担的仇水和初临二人去街上买了支木簪。仇水为她挽了发髻,初临再插上木簪,以此潦草表意她已成人。
及笄便要取字,这字本是不该由旁人随意取的,无奈仇水和初临均想不出合适的字,恰逢左柸在庄中,竺衣正好有了理由去面见他。
机会已有,她当即兴奋得头脑发热,借文希巧手梳洗打扮一番,提着新买的襦裙跑去找心上人,一心要向他宣示自己已是个大人。
左柸在书厢看书,听闻她所求之事,想也没想,直接以不合规矩推脱。门外欢喜等待的人不接受这个闭门羹,头一次耍赖,语气悲怆地说自己没有双亲,无人赐字实在可怜,非要得到一个中意的字不可。
她在门外苦守了许久。左柸那时大抵清楚她的情况,见她站在那里因为被拒,正嘟着嘴闷闷不乐,出于同情,他终于喊人拿了笔墨。
小女子左颊的泪窝瞬间笑了出来。
她冲进书厢,左柸方拿起笔,抬首看了她一眼,笑了下,帮她取字。她凑上前去,看素手执笔落墨:
“暮春青杏等花展,妙龄亲启人初现”
竺衣抬头看他,有些尴尬,她说:“亭屿,我就要个字,这也太多了……还有啊,现在才入冬,怎么就暮春了呢?”
左柸有些无言地看了她一眼,“左某不是在应时作诗,竺姑娘从这二行诗里选取两字来看。”
竺衣拧眉又念了几遍,末了,试探地说:“春花。”她去看左柸,隐隐察觉男人先前的微笑有些异样,于是她又认真研究,最后认命地道:“那要不就杏花吧,竺杏花,也挺好听。”
执笔的男人笑意中含了一丝怜悯,复垂眸,写下“青初”二字送与她。“竺姑娘读得懂吗?”他问。
竺衣拿起纸张来反复看,念了又念,说:“你夸我‘妙龄’,我看得懂。”
左柸点点头,语气里难得参了几分温和,“左某希望,竺姑娘大好的人生才真正起笔。愿你一生无忧,岁月烂漫。”
她因他的祝愿及赐字开心极了,人有些飘飞,“那自然好。”杏眼一转,她笑得灵动,“亭屿,你看我都叫你的字,那你现在也叫我的字嘛。”
左柸拾起了自己的书,“竺姑娘请回吧。”
“就一声,就一声‘青初’……”她央求。
他支颐翻书,抬眼时星眸微冷,片刻起唇,“竺姑娘。”
察觉到他的疏离,竺衣笑得明媚的水眸刹那黯淡许多。看人眼色退了出去,她只有自己默念了几遍“竺青初”。
她是真的喜爱这个字,尽管此后没有被人叫过……
竺衣成人后没两日,左柸即告知她着手育密蛊,她育蛊一事便正式赶上日程,天天低头去研究蛊。左柸作为蛊的控主,免不了要经常过问,她就三天两头跑去找他。
由此开始,他们的接触才频繁起来。她滔滔不绝给他讲蛊,左柸总是静静坐在那方听着,听得似乎很专注。
最初,她以为他对自己讲的内容颇感兴趣,为了更吸引人家,竺衣甚至亲自演示给他看,一次次划开自己的胳膊植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蛊。
悲哀的是,渐渐地,她才看出一些端倪。
左柸并非听得专心,而是心思根本不在。他多半只听几句有关血心蛊的进展,后面的内容,大抵是看她过分热情不好打断,遂飘远了心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摒弃了略显聒噪的她。
每晚回了寻风苑,竺衣就要用封伤蛊去封那条切了长、长了切,快要不能愈合的切口,疼得浑身打颤。
现在看来,当时的竺衣其人,整个人都是瞎的:眼瞎,看不懂他人的疏离;头脑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荒谬可笑的行径在对方眼里可能略显怪异;情礼……罢了,一见即钟情,毫无根据地疯狂爱慕着一个人的她,哪里又能顾全什么情礼之意。
初临最初总黏着宋冬晨,甚至在与她结友的那段时日,为搏她一笑,事事挑竺衣的刺。竺衣嘴皮子功夫不如他,每每只能任他偏心地数落。
终于在他经受了宋冬晨谎话连篇、蛮横无理的对待之后,他总算站回了竺衣这边。
那一刻竺衣感动得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