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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隔世之爱

她一直笑着,确保自己的笑容礼貌亲切,恰到好处。

对面的人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叶千江小姐,请说说你来应聘的初衷。”

“我来应聘临终关怀师是因为……”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椅子上的毛刺处磨了又磨,银色的钢制品上已经有了猩红的颜色,而她依旧保持着最完美的笑容,无可挑剔的仪态。

“叶小姐,”洛琛打断她准备的万无一失的演讲,“请问你之前的工作是……”

“营养师。”叶千江紧张地补充道,“我相信我的专业也能在这个领域里发挥特长,在为病患提供心理安慰的同时也能从饮食等方面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那么你期待的薪资是?”

叶千江犹豫了一下,报了一个比本市平均工资稍低一点的数字范围,又马上补了一句,表示自己不奢望一开始就拿这么高的薪资。

“好,那么你对本公司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知道除去培训,我最早什么时候能上班?”

“这个……”洛琛说,“我需要跟老板沟通。”

“那……”

“结果会通过电话告知的。”

叶千江站起来,紧张地上前一步:“请问最晚什么时候有结果?”

“今天下午或者明天。”

“好的,谢谢。”

她转身离开时被对方叫住:“叶小姐。”

“什么事?”

话音未落,一个创可贴递过来,她看着面试官递来的东西,不知所措。

洛琛点了点她磨破的手指,好像经他指点她才意识到自己受伤,道谢后落荒而逃,连创可贴都没顾得上拿。

洛琛看了看她刚刚坐过的椅子,在简历上打了个“×”。

从办公楼出来,叶千江轻车熟路地赶往市中心医院。8楼最靠窗边的简易座位上,叶千江打开电脑,她的位置正好能对着819号病房。

这样连着坐了一个星期,她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走了前来“关心”的护士。

今天护士长看她的眼神让她预感到自己会受到特别的关照,果然,从护士站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护士,那护士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加魁梧的护工。

叶千江叹了口气,合上电脑,准备接受新一轮的问询。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气势汹汹的护士站到叶千江面前,与此同时,从病房里跑出一个小身影,一把抱住她的大腿使劲儿摇。

“小姨,小姨,你怎么还在工作,进来陪月儿玩好不好?”

叶千江惊讶地盯着朝自己撒娇的小豆丁,她只知道对方是819号房20床的病人,其他一概不知。

原本斥责叶千江的护士比叶千江反应还要大,她把小月儿拉开,指着叶千江警惕地问:“小月儿,你老实告诉阿姨,你认识她吗?”

“当然。”小月儿摇晃着脑袋,换牙期间缺了门牙的她说话漏风,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她系我小姨啦。”

“那你小姨叫什么?”护士始终保持警觉。

“小姨就叫小姨呗。”小月儿嘿嘿一笑,挣开护士的手,扑到叶千江怀里,指着护士和身后的护工说,“就像你叫阿姨,他叫叔叔一样。”

“是啊,我们月儿真是聪明呢。”病房门口,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向护士打了个招呼,意思这里交给她处理,护士才不情不愿地返回护士站,其间不停地回头,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叶千江。

“小姨,小姨,我们进去坐吧。”小豆丁牵着叶千江的手不肯放开。

叶千江看着门口的女人,那女人也对她发出了邀请。

“那……失礼了。”叶千江收拾好东西,随着女人走进那个她看了整整一周的病房。

小月儿热情地拉着她在床尾坐下,给她展示自己的彩虹色五指袜。

“这系爸爸带月儿去游乐场的时候买的。”小月儿甜甜地说,小脚趾欢快地动了动。

“小月儿,你为什么说我是你小姨呢?”

小月儿两条淡淡的小眉毛纠在一起,忽然挑起一边眉毛:“刚刚那个护士阿姨可凶了,小月儿最怕她了。”

正当叶千江感叹小家伙小小年纪转移话题的功力却如此纯熟时,女人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好,我叫叶千江……”说完这几个字,她忽然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只能尴尬地笑着。

“我叫周慧,是这孩子的看护。”

“我知道。”叶千江点点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

“今天有什么活动吗?”周慧问道。

“什么?”叶千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对方。

“没什么。”周慧摆摆手,“你在那里看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在看你。”

“对呀,小姨今天穿了裙子,好漂亮,小月儿长大了也要穿裙子。”小月儿揪着病号服,露出圆滚滚的小肚皮,显然对自己这身装束很不满意。

“小姨,你会跳舞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叶千江只能如实地摇摇头。

小月儿认真地说:“妈妈说过,月儿五岁时就可以学跳舞了,等我学会了教你好不好?”

叶千江被孩子气的单纯逗乐了。

这时,那个高壮的护士出现在门口,叶千江下意识地站起来。

“小月儿,该去治疗了。”

面对小朋友时,高大的护士也格外温柔,只是小月儿迈着小短腿儿扑到叶千江屁股后面躲起来。

叶千江一脸尴尬地拉出那个紧紧捂住脸的小朋友,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她一样。

“小月儿,阿姨……”叶千江瞥了一眼护士,改口道,“小姨陪你去好不好?”

大颗的泪珠从小月儿眼睛里掉下来,她撇了撇嘴,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小月儿左手牵着叶千江,右手牵着周慧,小脚踩在护士投在地上的阴影里,来到了位于十层的化疗科。

“你会在这儿等月儿吗?”小月儿问。

“当然。”叶千江答道。

“真的?”

“真的。”

“撒谎鼻子会变长的。”小月儿扒着门缝,期期艾艾地说。

“那你一会儿出来看看我鼻子会不会变长喽。”

小月儿破涕为笑,再三确认叶千江会等她出来后,才恋恋不舍地走进化疗室内,厚重的防护门合上的一瞬间,叶千江看见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从她的脸上滑下来。

“说说吧,为什么要偷看我们?”周慧率先把话挑明,她既然是小月儿的看护,自然要为孩子的安全着想。

“我……”叶千江踌躇了一会儿,“我今天去慈爱关怀面试了。”

“慈爱关怀……”周慧说,“我是那里的员工。”

叶千江点头:“我知道,公司的宣传页上有你的照片……”

“所以,你不是看小月儿……”周慧说,“是看我?”

“是的。”叶千江心虚地回答,“我想快点学会相关的知识。”

“为什么?”

“我家人出了意外。”叶千江的左手食指下意识地寻找可以抓的落点。

“怎么回事?”

“我姐姐……”叶千江看着周慧笑了一下,很快低下头去,用极小的声音说,“出了车祸。”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请一个专业的关怀师会比较好。”

“不。”叶千江摇着头,“我姐姐……我姐姐的情况比较特殊,她……她还没有醒。”

“多久了?”

“一个月。”

一般来说,苏醒的概率会随着时间的延长降低,长时间的昏迷,即使醒来,身体机能也面临着退化的风险。

“实际上需要关怀的是我父母。”说到这里,叶千江的食指的抖动频率明显增强,“是我父母需要安慰,他们受了很大刺激,根本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姐姐是在带未婚夫回家的路上……”

“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但请恕我直言,你来应聘关怀师的做法不是很明智。”

“我……”

周慧伸出一只手阻止她的辩解,刚想再劝她几句,忽然脸色煞白,脚底发软。

叶千江赶紧扶着周慧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你怎么样了?”

周慧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对叶千江笑了笑,道:“吓着了吗?”

叶千江摇摇头:“要叫大夫吗?”

“不必。”周慧看着眼前神经兮兮、不停用受伤的手指抠椅子边沿的女孩,心想:你也有很多无法说出口的隐情吧。

她捏了捏自己肿胀的膝盖,下了决心。

从化疗室里出来的小月儿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只见她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见叶千江的第一句话就是:“太好了,小姨,你还在。”说完,两眼一黑,向前栽倒。

“小月儿。”来不及伸手去扶,叶千江直接扑倒在地,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给小月儿当缓冲。

叶千江把小月儿抱在怀里,护士扶着虚弱的周慧回到病房。刚把小月儿安置在床上,小月儿“哇”地一下子吐在叶千江身上,三人手忙脚乱地给小月儿收拾好。在睡着之前,迷迷糊糊的小月儿还不停地对叶千江说:“对不起,对不起……”

周慧拿出自己的备用衣服借给叶千江,她换了衣服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护士正拿着酒精棉等着她,护士看她的眼神终于缓和下来了,还破天荒地给她一个笑脸。

“怎么了?”叶千江把衣服放进周慧递给自己的纸袋里,很不习惯这种待遇。

护士指了指她的手臂:“你受伤了。”

“啊?”叶千江顺着护士的指点看见自己的手臂上有大片的扇形挫伤,是刚刚接月儿的时候磕到的。

“没事的,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叶千江不以为意地说。

“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心大的,我是护士,我有强迫症。”护士把叶千江按在椅子上,亲自为她卷起袖子,用酒精棉擦拭伤口,认真地说,“有患者在眼前不让治,我会发疯的。”

叶千江耸耸肩,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护士说道,实际上叶千江看着棉签在自己伤口处戳来戳去,脸上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护士打趣道:“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你还挺能忍的。”

“不疼。”叶千江回答。

护士看了看她的伤处,又看了看她平静至极的脸,手上的棉签在伤口处悄悄加了力道:“怎么样,有感觉吗?”

叶千江平静地摇头。

护士收回棉签:“那今天的天气呢,你觉得是热还是冷?”

虽然周慧也觉得三伏天里问这个问题挺怪的,但她并没有出声。

叶千江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还好吧,不冷也不热。”

护士还准备问点什么,护士站发出的提示音让她不得不赶回工作岗位。

周慧请叶千江帮忙照看睡着的小月儿,自己则躲在卫生间给公司打电话。

“喂,洛总,很忙吗?”

“很忙,特别忙,我最优秀的员工忽然要辞职,让我这个老板措手不及。”

周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到三十岁的老板在她眼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想问下面试的结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洛琛答道。

“我在公司邮箱里看到一份简历,有个叫叶千江的女孩看着不错啊。”

洛琛回忆了一会儿:“那个呀,有强迫症,而且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事要来咱们公司,总之她面试时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当初来公司的时候,目的也不是那么纯良。”

“你不一样。”洛琛说,多年的合作,他早就不把周慧当成下属,周慧对他而言,是长辈也是亲人,所以当听见她对自己说要辞职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对方要抛弃自己似的,实际上这次招聘也是为了补她的空缺。

“那你通知她了吗?”

“没呢,正准备打电话。”

“我来打吧。”周慧说。

“真的可以吗?”洛琛的嘴快咧到耳根了,他可不想跟那个强迫症打交道。

周慧回到病房,叶千江正趴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月儿的睡颜,对压到自己的伤口毫不知情。

在周慧提醒过后,叶千江才把伤口亮出来。

“真的不疼吗?”周慧问道。

叶千江摇摇头:“感觉应该疼,但是真的不疼。”

“多久了?”

叶千江点着脑袋,认真想了会儿:“大概车祸以后吧。”嘴角扬起一个苍白的笑,“当时我也在车上。”

周慧看着眼前的叶千江,感觉对方渐渐与当年那个迷茫的走投无路的自己重叠。

她对着叶千江,更像是对着曾经的自己说:“你跟着我学吧。”

“真的?”叶千江兴奋地说,“那我应该从哪儿开始呢?”

“小月儿是你的第一个关怀对象,从了解她开始。”周慧从铁质床头柜里取出小月儿的病历递过去。

“慢性髓系白血病,CML……”叶千江读着病例上的文字,越来越多的数据和诊断书令她头疼不已。

“既然选择做临终关怀师,就要在各个方面了解关怀对象的生活,即使病历看不懂也要看,要想方设法搞懂。”

叶千江迷茫地看着周慧,周慧说:“临终关怀师不仅仅是表面上陪在对方身边,闲话家常浪费时间而已。”

“好的。”叶千江翻出记事本把病历上的名字抄下来。

周慧看在眼里,暗暗点了点头:“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你对小月儿有什么了解?”

“她……”叶千江回忆着,“幼儿园中班,她的爸爸每天下班后,六点一刻会准时到医院,周三也就是今天会早一点,没见过她妈妈。”

周慧跟叶千江借过纸笔,向她介绍了小月儿家的情况。

小月儿的父母都是孤儿,母亲在她两岁那年因胃癌离世,父亲一个人带着她。

“可是小月儿说妈妈让她五岁学舞蹈?”

周慧将记事本还给叶千江:“那是小月儿妈妈留给她的祝福册,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爱。”

“那……我能看看吗?”

“这件事你可以自己问小月儿的父亲。”

“还有件事。”叶千江说,“小月儿为什么叫我小姨,为什么要帮我?”

叶千江所有的疑问都从小月儿父亲那里得到了答案。

所谓的祝福册,是小月儿母亲在患病后为她录下的生日祝福,录像中的母亲清瘦又苍白,一袭垂肩长发,和叶千江看起来颇有几分神似。

连小月儿的父亲,这个操劳了一天、带着满身疲惫的男人乍见陪着小月儿的叶千江,也有瞬间的失神。

为了看社区幼儿园组织的演出活动,经过医生同意,周慧带小月儿早早地去占座位,叶千江也终于有机会看到了一位母亲遗留在世间的爱。

小月儿父亲递给她的平板里的女人纤细脆弱,笑容却无比灿烂:“宝贝,我是妈妈,当你看见这段画面的时候,妈妈在一个叫作天堂的地方,那里的花很美,那里有很多很多小鹦鹉……”画面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是小月儿的母亲亲手关掉的,很快,画面恢复明亮,重新回归的女人已经将眼底的晶莹擦干。

“嗯,怎么说呢,天堂就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要很善良的人才能去那里,你要乖乖地听爸爸的话,不要吃太多糖果,牙齿会坏的,哪里疼了记得要说出来,要好好读书,不要沉迷游戏,你不用做个淑女,做你自己就好了……”

画面里的女人抽了抽鼻子,眼睛又红起来:“还有啊,小月儿,你认真听,妈妈要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要好好照顾爸爸,听到没有?虽然爸爸是大人,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耍小孩子脾气,周日一定要睡到中午才肯起床,还有起床气,不过他不会冲你发火的。他不喜欢吃蔬菜,维生素摄入不够,每次应酬回来都要吐的,你记得给他冲一杯蜂蜜水……”

看着妻子熟悉的音容笑貌,男人强装出来的坚强瞬间崩塌。

他把脸埋进手里,肩膀抖动,无声地哭泣着。生活在这男人肩上压了太多东西,当那些拥有过的,以及永远失去的幸福在眼前如此鲜活地重现,他坚强的盔甲上被砸出一条缝,快乐、悲伤、彷徨、无奈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融合在一起,这一杯生活为他酿造的苦酒只留给他一种选择,即别无选择。

“你去过孤儿院吗?”小月儿的父亲,这个叫作林魏征的男人突然问道。

看着叶千江微微愣住的表情,林魏征轻轻叹了口气:“你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吗?”

叶千江点点头。

“独生女?”

叶千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是,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真好啊!”林魏征把眼镜摘下来轻轻擦拭着,“虽然我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相信我,孤儿院那个地方,你永远不会把它当成家,它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你自己是孤身一人,有个姐姐一起长大很好吗?”

“是的,很好。”叶千江习惯性地说出那个别人期待的答案,食指不自觉地抠起来,在心里补上一句:才怪,如果能选择,我宁愿不要出生。

“有一个姐姐一起成长,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幸福的事情。”叶千江像背书一样说出来。

“或许你也有你的烦恼吧。”林魏征把眼镜戴回去,仔细地折着绒布,他看出叶千江的“不适”,选择视而不见的尊重,将他和妻子的故事娓娓道来,“我和姜琳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

“青梅竹马?”

“才不。”他几乎被叶千江的提问逗笑了,回想起当年的岁月,“我们俩从小就是死对头,她是女孩帮的大姐,我呢,也是男生里的头头。人前我们其乐融融,私下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仗呢。更有意思的是,她给我下战书,就是单挑,约在后院里。”想起年少轻狂的岁月,他轻轻摇着头,“你说她是多虎的一个人啊,十几岁竟然敢约男孩半夜打架。”

“所以你就爱上她了?”听着林魏征的故事,叶千江手指抽动的频率在下降。

“才不。”林魏征夸张地摇头,“说真的,烦她还来不及呢,什么事儿都得跟你争一争,当时我真恨不得挖个坑把她埋了。”

“后来呢,你挖坑没?”

“挖了。”林魏征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然后我把自己埋了。”

“怎么埋的?”

面对叶千江的追问,林魏征脸上的笑意更深:“其实最初我跟她在一起就是赌气,十几岁时一班男生在一起吹牛,不知怎么说起来的开始撂狠话打赌,我一气之下开始追姜琳,你知道她傻吧,还上当了,我一看她当真了,那我一个爷们更不能往回缩啦。再说,她那么傻,那么虎,碰着个坏男人怎么办?现在社会这么复杂。”

“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我向天发誓。”林魏征玩笑似的举起三根手指,“小月儿妈妈当年是真难看,剪了个西瓜太郎的发型,简直惨不忍睹,晒得跟个泥球似的。她还是上大学以后,才慢慢把头发留长,刚学会化妆那会儿,她把自己弄得跟鬼似的,我有存图的。”说着,他翻出手机相册找到像素模糊的老照片。

叶千江看着照片上杀马特造型的少女,很难把她和小月儿的母亲合成一个人。

“怎么样,刺激吧?”林魏征用手指摩挲着照片上青春洋溢的脸。

“我觉得,你们是真爱。”叶千江手握成拳头,抵在嘴角,忍着笑说。

“其实,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爱,有好几次差点分手呢,上大学以后,我们俩还保留着孤儿院遗留下来的相处方式,有不痛快的时候,约地方单挑。”

“谁能赢?”

“我差点被她打死。”林魏征摸着肩胛骨,仿佛那些伤痛还在,“哎呀,这么说起来,我们结婚以后也老打架,好像是月儿出生后,那个假小子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淑女。我们都在孤儿院长大,没有家长,也不会照顾小孩子,那时候经常把小月儿弄伤,每次孩子身上有点小问题,她就哭得稀里哗啦的,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对她们娘俩好,只可惜……”

叶千江静静地听着这个男人诉说着他心底最隐秘的伤,良久,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才响起来:“她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她走以后,月儿是我唯一的希望,可是谁知道月儿也……上下班路上,我常常看着天,我想问它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要把这一切从我身边夺走?如果我真的有错,那么我死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她才那么小,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

叶千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尤其看到他手表下面内腕处新结痂的伤口。这时,走廊里响起的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她的尴尬,也打断了故事。

“爸爸,爸爸!”戴着鹅黄色套帽的小月儿把脑袋钻进林魏征怀里,一双圆溜溜的像紫葡萄一样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她看着叶千江,悄悄地趴在父亲耳朵边说了什么,父女俩因为这个小秘密笑得前仰后合。

不愿打搅父女俩的亲密时刻,周慧提出去打饭,叶千江自然也跟了出去。

“感觉怎么样?”周慧问叶千江。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种感觉,比起小月儿,她的父亲似乎更需要安慰。”叶千江的食指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周慧把她手上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点了点头:“有的时候是会有这样的状况,通常在病患比较小或者比较年长的情况下,对生死懵懵懂懂的孩子或者经历世事对人生比较豁达的老年人,相比之下,他们的家人因为感情上接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情绪波动会更剧烈一些,我们所谓的临终关怀并不仅限于患者本身,有时候辐射的范围要更广泛,甚至会大到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程度。”

“比如?”

“这个啊……”周慧卖了个关子,“这个要你自己去经历去体会了,我能告诉你的是,无论付出多少辛苦,都是值得的。”

两个人走进电梯,按下餐厅所在的三楼键。叶千江:“怎么样,今天的演出看得开心吗?”

“当然。”周慧的眼中泛起一丝不忍,“可是我能看出来,小月儿很羡慕台上的小朋友,跳天鹅湖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快要掉出来了。”

“小月儿真的没机会了吗?”叶千江隐忍地问道,“毕竟,她还那么小。”

“如果你能读懂小月儿的检测报告就会知道,她身体的各项数值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程度,她也一直没有等到配型合格的骨髓。不过她现在这个程度,就算有合适的骨髓,她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承受手术了,今天能去看演出也是医院特批的。小月儿……”周慧顿了一下,“留给她和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周慧用饭卡打包了两个清淡的菜,准备送回病房就下班,两人刚回到八层就看见病房外一脸焦急的林魏征。

“怎么了?”周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小月儿……”

正说着,一个淡黄色的小脑袋从林魏征身后笑嘻嘻地冒出来,林魏征也是一脸惭愧:“周姐,单位刚刚来电话,工程出现问题,我必须马上赶过去……”

“那你快去吧,小月儿交给我。”周慧拉起月儿的小手。

“您下班的时间早过了。”林魏征搓着手,惭愧地说,“月底结算的时候我会把加班费补给您的。”

“到时候再说,工作重要,快去吧,”周慧摇摇小月儿的手,“来,跟爸爸说再见。”

活泼灵动的小月儿此刻却出奇地安静,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林魏征的电梯下到一楼后,一溜烟跑回病房里,费力地把椅子搬到窗台前,爬上去半跪在凳子上往下望。

叶千江站在她身后,天色渐晚,只看见隐隐约约的黑影,小月儿忽然指着一个黑点说:“爸爸,爸爸。”

赶赴工作岗位的父亲自然没有听到女儿的呼唤,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小月儿坐回来,脸颊上挂着两颗大大的泪珠:“爸爸走了,爸爸走了。”

叶千江帮她擦掉泪水,在她身边坐下:“月儿乖,爸爸是去工作啊,爸爸辛苦工作赚钱我们才能买到食物,我们来吃饭好吗?”

小月儿抽抽鼻子,认真地点点头:“月儿知道,所以月儿不在爸爸面前哭,可是……”大颗的泪珠连成串掉下来,“可是月儿想爸爸,月儿害怕,呜呜,我好怕……”

“不怕不怕,小姨在啊,我跟你说啊,小姨知道好多好多故事,我给你讲故事,然后一起等爸爸好不好?”

童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拉出一个尾音长长的“好”字。

安抚完小月儿,叶千江走到周慧的身后:“周姐,你怎么了?”

回到病房周慧就单手倚在床头柜上,小月儿哭得那么惨也没有安慰一下,叶千江觉得不对劲儿,一只手搭在她微微颤抖的后背上:“周姐?”

周慧勉强支起身子,挂着虚汗的脸上惨白一片,说话声跟呼吸声差不多:“千江,不好意思,今晚可以请你帮我照看下小月儿吗?”

叶千江迟疑了一下,看了眼小月儿又看了看周慧:“好的。”

周慧看出她的勉强,说:“你要是有事情……”

“没有事情,我不急的。”

“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周慧强调着。

“我真的没事,要我帮你叫医生吗?”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她拒绝了叶千江的帮助,拎着外套和手包离开了。

趁着小月儿吃饭的空当,叶千江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喂,爸爸,我是叶千江,今天我会晚点……”

电话那头骤然而起的忙音让叶千江失落不已,然而在小月儿的注视下,她还是继续说:“哦,会晚一点点,我这边有点事情,很快就好了,你不用担心我,我正在吃饭呢,你们也要按时吃饭哦……”

放下电话,她和小月儿相视而笑,因为挑食的小月儿把胡萝卜都夹进她的碗里了。

叶千江假装没发现月儿的小动作,吃过饭,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其间,小月儿告诉她,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和小朋友一起跳小天鹅。

小月儿睡了之后,叶千江用林魏征留下的平板电脑查看小月儿母亲留给她的影像。

“月儿月儿,我是妈妈呀,今天月儿四岁啦,三岁的生日是我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场过的,四岁的生日,妈妈在这里给你过,你有没有好好地上幼儿园啊?还跟小男生打架吗?”姜琳叹了口气,抓抓稀疏的头发,“怎么办,这点好像是遗传我的基因了。”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打架不好,你要听老师的话,要乖哦,我们在这里拉钩钩好不好?只要你乖乖的,五岁的时候,让爸爸送你去学舞蹈好不好……”

视频在带着哭腔的生日歌里结束。

叶千江打开下一段视频:“小月儿,我是妈妈呀,时间好快哦,一转眼我的月儿已经是五岁的大姑娘了,去年生日我们说好的,今年送你去学舞蹈的,你有没有乖啊?”视频里的姜琳取出一条粉红色的裙子,“怎么样,好看吗?这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让爸爸保管着,他要是忘记拿给你了,记着提醒爸爸呀。一年没见了,你有没有乖乖的?”眼泪从姜琳眼里流出来,被迅速擦去,“你一定长高了也长壮了,妈妈好开心好高兴,我的宝贝,让妈妈抱一下好不好……”视频里的人张开双臂拥抱那虚无的空间,泪水和笑容在虚弱的脸上一齐绽放,“我的宝宝真乖,你有没有想妈妈呀,妈妈也好想你的……”

叶千江抱着平板电脑哭了好久,视频里的母亲把生日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十一点三十分,小月儿的爸爸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病房,直到看见女儿安稳的睡颜,焦急的脸色才稍稍缓解下来:“周姐呢?”

“她有点不舒服先走了,小月儿很乖你放心。”

“好的,你也快回家吧,真的很感谢。”

“没关系的。”叶千江给他倒了一杯水,指指平板,“我刚刚看了月儿妈妈的视频。”

林魏征怅然一叹:“其实你跟内子十分相像。”

叶千江回忆着画面里温婉低泣的女人,只是笑笑并未作答。

“把你和亡妻放在一起可能不是很礼貌。”林魏征说。

叶千江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林魏征望着床上的小女儿:“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姜琳没有走,能陪在小月儿身边是个什么样子,今天下午看见你们一起玩耍的样子,真的恍如隔世。”

林魏征摘下眼镜,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叶千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左手食指下意识地抠着椅子。

没多久,放下手停止无声哭泣的林魏征接过叶千江递来的纸巾并按在眼睛上:“我是不是很丢人?”

“怎么会,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句话还有下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叶千江看着他说。

“其实我是个特别没用的人,妻子在的时候我没有好好照顾她,我不是好丈夫,现在,我也不是好父亲。”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叶千江说,“真的,小月儿今天能蹦能笑都是你的功劳。”

林魏征别开脸,看着窗外黑洞洞的街口:“其实,月儿妈妈走后,月儿是我唯一的希望,当我知道她也要离我而去的时候,有一天我跟公司请假出来,带小月儿去了和她妈妈一起去过的游乐场,之后我带她回家,我……”

反光的玻璃上,照出男人悲伤的侧脸,他说:“那天,我准备自杀,带着小月儿一起。”

叶千江震惊于自己听到的内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那之前我尝试过自杀,可是我死了,小月儿怎么办?我下定决心带她一起走,我们一家人一起走,可是她还那么小,那么小,她叫我爸爸,身为爸爸的我怎么能那么做呢……”

夜凉如许,淡漠的月光洒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挽不住行色匆匆的路人。

告别林家父女时已经过了午夜,叶千江并没有回家,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去城市另一头的盛琪医院,七楼,703住着她的双胞胎姐姐。

叶千江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姐姐还在一如既往地沉睡着,病床旁是打着瞌睡的老父母。听见她的脚步声,父亲最先醒过来,看见是她,两眼一瞪,说了一个“滚”字。

“爸,是我千江……”

“你给我滚!”父亲拍着大腿厉声道。

咒骂声吵醒了一旁的母亲,她看清楚眼前的状况,跑过来拉着叶千江往房门口走去,直到将叶千江推出病房也没跟她说上一句话。

叶千江拍打着上锁的房门:“爸,妈,你们让我进去啊,让我进去啊,我是你们的女儿啊,我是千江啊……”

她没等到房门打开,没有等到父母,等来的是前来维持秩序的护士。

“你怎么又来了?快走吧,这么多病人和家属都在休息,你别再闹了。”

叶千江被“请”出七楼,左手拇指的指甲在食指的伤口处不停地摩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不停重复着这句话,拾级而上,来到了十一楼,1118病房里住着她的男朋友。

叶千江蹑手蹑脚地靠近1118,站在病房门口,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爱人的睡颜,当她的手轻轻握在门把上想要推门而进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住手!”

叶千江悚然一惊,像木头一样愣在当场,唯有左手食指在门上划出暗红色的血痕:“阿……阿姨?!”

“不要叫我阿姨,我受不起。”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推出老远,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指着叶千江,“你害我儿子一次还不够吗?还要害他第二次?他说了,他不想见你,更不想原谅你,赶紧滚!”

“怎么回事,吵吵什么呢?!”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把这儿当大街啦?”

“还有没有点公德心了,这是公共场所……”

各种斥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叶千江赶在护士来撵人之前逃也似的跑开了,没想到在医生值班室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忙道歉,一抬眼却愣在当场。

“叶千江?”

“周……周姐。”

身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周慧揽着叶千江快步离开。

医院花园的椅子上,周慧脱下外套搭在叶千江的肩膀上。

“周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啊……”周慧把两条腿伸直,两脚尖搭在一起,“我有个朋友病了,托我找认识的大夫帮忙问问情况,正好今天他值班我就过来了。”

“嗯。”叶千江点点头,并没有深究周慧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什么朋友病了自己不来,偏要托朋友问大夫,还是大半夜的,可是每个人都有秘密,既然对方不愿意说,她自然也不想勉强,尤其在今天这样的晚上。

“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儿?”周慧问道。

叶千江学着她,把两脚尖抵在一起:“我呀,我是因为……”

“如果不想,可以不说的。”

“不。”叶千江说,“其实我是找不到人说话的,我跟你说过,一个月前我姐姐出了车祸,大脑皮层受损,陷入深度昏迷。医生诊断为植物人,其实那天她和姐夫是从外地赶回来领结婚证的,我爸妈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他们一定很伤心。”

叶千江想起父亲愤怒的脸和母亲驱赶自己时的态度,点头:“伤心,特别伤心。”

“那刚刚……”

“其实,我和男朋友也在同一辆车上。”叶千江回忆着说,“我们约好了四个人一起回家庆祝,结果路上出了车祸,姐姐成了植物人,我男朋友也……”叶千江咬了咬嘴唇,“我男朋友失去了一条腿。”

“这么严重……”周慧看着叶千江,“那你呢?”

“我没事。”叶千江苦笑着说。

“真是万幸……”

“才不是万幸。”叶千江回答,“这才是痛苦的根源。”她看着周慧不解的眼神,补充道,“因为,当时是我开的车。”

“是意外事故,不能全怪你的。”周慧劝道。

“很多事我记不清了,医生说是心理原因,”叶千江轻声说,“不过我确定不是事故,因为我喝酒了。因为我酒驾出了车祸,姐姐成了植物人,男友截肢,姐夫天天以泪洗面,爸妈不认我,男朋友也不肯原谅我,我是孤家寡人了。”

“这就是你要做临终关怀师的理由?”

“我在和男朋友共用的邮箱里发现了他预约临终关怀师的邮件,”眼泪流下来,叶千江哭着说,“我只想见见他,周姐,我真的只是想见他而已……”

周慧用力地抱住瘦弱的叶千江,喃喃自语道:“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像是说给叶千江,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天微微亮的时候,周慧送叶千江回家,叮嘱她好好补一觉。

叶千江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她简单地梳洗一下,打车来到最近的舞蹈学校,说明来意后,她终于说动了一名舞蹈老师,对方愿意用午休的时间教小月儿跳舞。

叶千江带着老师兴冲冲地赶去医院,想要给小月儿一个惊喜,可是空荡荡的病房让她和老师面面相觑。

叶千江找了好久都没有小月儿和周慧的影子,只好硬着头皮去护士站,刚巧是那个高壮的护士当班。

“你好,请问819号病房20床的病人去哪里了?”

护士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从护士站拐出来:“跟我走吧。”

紧跟着护士的脚步,叶千江紧张不已。站在十三楼隔离室的门牌下,叶千江犹豫了好久。

“进去吧,小月儿就在里面。”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小月儿持续低烧,以她现在的各项指标,发烧就是致命的,现在只能让她待在隔离区,试试看这样能不能缓解她的病情。”

叶千江推开门,周慧正隔着玻璃跟小月儿说话。

“小姨,小姨。”玻璃上的传音器里传来小月儿开朗的声音,她倚坐在床上,看起来比前一天瘦弱不少的样子,穿着无菌服的林魏征守在女儿床边,向叶千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小月儿好呀,你有没有很乖呀?”

“我一直很乖的。”小小的眼睛笑成月牙状,小月儿的目光绕过叶千江落到她身后的人身上,老师T恤上大大的“舞”字让小月儿兴奋得直接跳起来了,“小姨,小姨,这是你跟我讲的舞蹈老师吗?”

小月儿跳起来问,因为虚弱又跌回到床上,但这并不能影响她的热情,两只小眼睛冒着星星。

“哦,是,是小姨请来的老师。”

趁着小月儿跟老师打招呼的时候,叶千江悄悄问护士,能不能让舞蹈老师穿上无菌服进去教小月儿跳舞。

护士无奈地摇摇头,让在场的人唏嘘不已。

“如果我去找医生说说呢?”林魏征走到窗边问护士,他知道,这大概是女儿最后一个心愿了。

“不行。”护士拒绝道,“医院不可能拿患者的生命开玩笑。”

在场的人只有小月儿还沉浸在初见老师的快乐中,她兴奋地向老师展示着她的基础,上次看四小天鹅偷学的本领,一时间原本压抑的隔离室被她的笑声填满。

“如果不能进去,那能隔着玻璃教吗?”

周慧的这一提议很快被否决,隔离室的玻璃太高,不借助外力小月儿根本看不到外面,老师也不能站在桌子上教,可是看着小月儿兴奋的小脸儿,谁也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

小月儿抻开胳膊腿儿,天真地问道:“老师老师,你什么时候教我跳舞啊?”

“明天。”叶千江说,“明天,老师今天下午还有事,明天才能来教小月儿。”

“对,明天。”老师和一干大人顺着叶千江往下说。

“好的,明天月儿等你。”玻璃那头的小月儿伸出粉嫩的小指头,“明天哦,我们拉钩了,我们说好了,你一定要来哦。”

“好啦,小月儿乖,老师有事情要走了,小姨替你送老师好不好?”

“嗯,老师再见。”小月儿乖巧地说。

舞蹈老师随着叶千江和周慧走出隔离室:“怎么办,这种条件下根本没办法教舞蹈,可是,我们怎么跟孩子说?”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叶千江说:“是我考虑不周,你先回去,等我电话。”

没有勇气面对隔离室里的小月儿天真烂漫的脸,叶千江和周慧选择回病房帮忙整理东西,结果撞到了前来巡视的洛琛。

“你怎么在这里?”镜片后的眼神一凛,定在叶千江的脸上。

周慧见状连忙把他推开,吩咐叶千江整理房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拾到差不多了的时候,叶千江找到了遗落在角落里的平板电脑。

“小月儿,小月儿今天十二岁了,长成大姑娘了吧,怎么样,有没有想妈妈呀?”视频里的女人,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不知在何时被剪去,脸色青黄,还泛着微微的浮肿,唯有熟悉的笑容和对小月儿的爱始终不变,“今年妈妈送你什么礼物呢?”姜琳晃晃手里的东西,“送你一块画板吧,把你看到的和想到的画下来,妈妈在天堂,也能看到,妈妈……妈妈爱你,一直都很爱,我很抱歉不能守在你身边跟你一起长大,可是,妈妈的爱会一直在,一直……”

“今天我的小月儿十五岁了,长成大姑娘了,你一定很美,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你长得更像爸爸还是像我呢?一定有好多小男生追你吧,可要擦亮眼睛哦,妈妈可不是老古板,不反对你恋爱,但是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真正用心爱着你的人,是不会忍心伤害你的,真正爱着你的人,会等你长大,等你爱上他。中国的传统,女孩子十五岁及笄,妈妈给你准备了楠木梳子,希望你能喜欢,也希望你能找到那个为你绾发的人……”

周慧回来的时候,视频刚好放完。叶千江问:“那个人……”

“公司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做你的事就可以了。”

叶千江轻轻地倚着周慧:“姐,我今天是不是太鲁莽了?”

周慧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你也是好心,不要想太多,小月儿是很懂事的孩子,可能是经历过母亲的离丧,她比我们想象得更成熟,她会理解的。”

“就是因为懂事才让人心疼啊。”叶千江拭去眼角的泪水,“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无忧无虑地任性疯闹,在父母身边撒娇耍泼,她不应该懂事。”

“是啊,生活夺走了她的童年,让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懂事成熟,体谅别人。”

“她的愿望,不过是跳支舞啊!”叶千江说,“上天真是吝啬,连这点微末的愿望都不肯满足。”

“是啊……”周慧忽然俯下身,蜷缩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不断从额头上冒出来。

“周姐,周姐!”叶千江跪在她身边,按着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护士,护士!”

赶来的护士跟叶千江合力把周慧抬到床上:“她有慢性病史吗?”

面对护士的问题,叶千江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此时,面色渐渐舒缓下来的周慧轻轻拉着她的手:“千江,去照顾小月儿吧。”

“可是……”

“我没事,月儿的爸爸一会儿要去公司交接工作,你去陪月儿,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

经过再三确认,叶千江才走出病房,她看得出来周慧有事情想要隐瞒自己,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呢,毕竟人生路漫漫,谁没有一点事情想要独有呢?

十三层隔离室内,林魏征正在陪小月儿念《冰雪奇缘》的漫画书,见到叶千江,熟悉的歉意回到脸上:“不好意思,我去跟同事交接下工作,很快就会回来,可以再请你帮忙照看下小月儿吗?”

“当然可以。”叶千江看着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小月儿,“我们玩得好着呢。”

“好的。”从隔离室出来的林魏征将备用手机交给叶千江,“我的号码在里面,有事情或者月儿想我了,随时联系我。”

“这里交给我了,放心去吧。”叶千江接过手机。

“谢谢。”简单的两个字,此刻从林魏征口中说出来却似有千言万语。

按照惯例,小月儿要目送父亲离开,可惜隔离室没有对外的窗户,她只能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爸爸走了,小月儿会哭鼻子吗?”叶千江打趣道。

小月儿抽抽酸胀的鼻子:“才不会呢,那是刘宇航才做的事儿呢。”

“谁是刘宇航?”

“幼儿园坐在我后面的家伙,每天早上他妈妈送他去幼儿园都要抱着门柱子哭好久,有一次哭了一整节早课呢!”

“所以,我们小月儿更坚强喽。”叶千江笑着说,没想到小月儿接下来的话却让笑容冻结在她脸上。

只见小月儿摇晃着小脑袋,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刘宇航有妈妈送他,小月儿的妈妈死了,爸爸要去上班,我不能吵他……”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不知道如何安慰的叶千江,只能静静地看着小月儿。

哭泣间,小月儿抬起脸,圆圆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用稚嫩的童音问她:“小姨,小月儿也要死了吗?”

“谁跟你说的?”

“我自己猜的,刚住院的时候,爸爸每次跟医生聊完,半夜哄我睡着以后都会自己偷偷流泪,跟妈妈死的时候一样。”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叶千江只有岔开话题:“那你为什么不睡呢?”

“我睡不着,这里的床好硬,硌得腰好痛哦。”说着,小月儿像模像样地揉着屁股。

“你个小屁孩还长腰了。”叶千江笑着说,在心里祈祷着让刚刚的话题过去,或者周慧或者是哪个护士赶紧来救救她。

然而老天似乎认定了要跟她作对似的,小月儿点着小脑袋,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来:“其实我倒是不怕死。”她用稚嫩的童音一本正经地说着自己的忧虑,“妈妈在天堂了,她会接我的,以后我就跟妈妈一起过了,是不是?”

“哦。”叶千江只能含混地回应。

“是吧。”小月儿沉溺在自己对世界的认知里,“这么久没看到月儿,其实妈妈也很孤单,我去陪陪她也没什么不好,可是爸爸他……虽然他辫子扎得不好,衣服搭配得很糟糕,总给我把鞋子穿错左右脚,还总是很忙没空陪我,但是月儿还是好爱他,我舍不得他。”

“爸爸也很爱你的。”回忆着林魏征陪伴月儿时的情形,叶千江脱口而出。

“我知道,所以那个……”小月儿背着手突然扭捏起来,“小姨,你觉得我爸爸怎么样?”

“什么?”

“月儿死了以后,你替月儿陪我爸爸好不好?”

叶千江哭笑不得:“你叫我小姨,替我解围,就是为了让我顶替你?”

“嗯嗯。”小月儿瞪着一双大眼睛,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小人精。”叶千江隔着玻璃点了点她的小鼻子,“你呀,就只管吃好睡好,听医生护士的话,好好配合治疗就好了。”

“月儿很听话的。”小月儿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上的套帽,“小姨,你会讲故事吗?”

“会啊,你想听《冰雪奇缘》还是《白雪公主》?”

“啊?”小月儿的脸瞬间垮下来。

“怎么了,你不喜欢听小公主的故事吗?”

“才不要呢。”小月儿把膝盖上的童话书合上,“谁要听小公主,小姨,你会讲大灰狼的故事吗?”

“吃掉小红帽的那只大灰狼吗?”

“嗯嗯。”小脑袋点头如捣蒜一样,眼睛里面精光四射。

“那是一只西伯利亚平原狼,它有好大好大的一个家族,这个家族里的每一只狼都有尖尖的獠牙,锋利的狼爪……”

小月儿被叶千江从动物世界扒下来的故事唬得一愣一愣的,时不时地学着狼叫,在床上打滚,跟听《冰雪奇缘》时判若两人,她的反应结结实实地给叶千江上了一课,谁说女孩子都有一个公主梦的?眼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倒是有一个变成狼人的伟大梦想。

大概是习惯使然,林魏征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小月儿倒是没什么不开心的,要说唯一的一点不如意,大概是晚餐是穿着无菌服的护士照顾她吃的。

好不容易吃完饭,打发走“唠叨”的护士,小月儿挺着圆溜溜的小肚皮:“小姨,小姨,我们玩点什么呢?”

由于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叶千江只能反问她:“月儿想玩什么呢?”

小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转,小月儿神神秘秘地说:“在我之前睡觉的床上有一个平板电脑,里面有妈妈。”

“月儿想妈妈了是吗?”叶千江准备下楼拿电脑,她也放心不下周慧的情况,可是一时间找不到可以帮忙照看的护士。

小月儿懂事地说:“小姨,月儿可以自己在这里的,月儿不怕。”

叶千江又等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人,用自己的手机连上林魏征留下的备用手机,开启视频通话功能,摄像头正对着月儿的床,仔细地叮嘱过后,飞快地跑下楼。

手机屏幕上小月儿对着镜头龇牙咧嘴,做着各种怪模样。

可是819病房里并没有周慧的影子,叶千江到护士站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情急之下,叶千江只好拿起平板电脑往楼上跑。

她赶回隔离室的时候,小月儿正对着镜头学小猪佩奇。叶千江擦掉额头上的汗,打开平板电脑,将屏幕贴到玻璃上。

“妈妈,妈妈!”小月儿冲过来,爬到隔离窗下的椅子上,隔着玻璃用手指画着母亲的轮廓……

“十七岁,我的小月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应该跟妈妈一样高了吧?是胖是瘦,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呢?”录像里已经是光头的母亲幻想着女儿的模样,满脸的幸福,“你现在在青春期,对好多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那很好,可是遇到事情,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跟爸爸商量一下,或许你会觉得他脱离时代了,你说的好些话他都听不懂,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板,可是当你再长大一点就会发现,他的见识和经历都会给你启发的。我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好多事情都要让你自己面对,可是妈妈想告诉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妈妈都爱你,妈妈和爸爸对你的爱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恭喜你,我的小公主成年了,”影像里的姜琳在笑,一直在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我的女儿今年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妈妈好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结婚生子,可是妈妈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妈妈给你录的最后一段视频了,因为生活好难好难,都要靠你自己去闯荡,别人的妈妈可以去替孩子遮风挡雨,而你的妈妈只能存在这录像里,我也好想抱着你,在你开心的时候陪你笑,伤心的时候陪你哭,我也好想看你带着男孩子回来对我说,‘妈,这就是我男朋友。’可是我等不到了,你能原谅我吗?我等不到了,请一定一定要好好长大,做你想做的事情,自由自在地过你的人生,是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画面转黑的一瞬间,哭声也戛然而止,此时的小月儿显然还不能理解母亲话中的含义,只是看见妈妈在哭,她也跟着难过。

“我很抱歉。”

叶千江说,她并不知道视频中小月儿的母亲会流这么多泪。

小月儿抱着膝盖缩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短短的小脚趾:“我妈妈哭了。”

“是的,妈妈想你。”

“我妈妈哭起来也很美,”小月儿晃着缺了门牙的嘴,说,“对不对?”

“妈妈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叶千江说,想起母亲推开自己时的决绝,心里一酸。

这会儿空当,小月儿已经跳下椅子,在隔离室仅有的空间里凭借记忆跳起芭蕾舞:“小姨,月儿美吗?”

空调扇静静地运作着,叶千江看着灯光下翩翩起舞的小月儿,始终无法将真实情况如实告知,可是随着月儿的舞蹈,一个想法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形。林魏征一身风尘地赶回来的时候,她正盯着小月儿的影子出神。

“谢谢你陪月儿这么久,公司临时有事……”

叶千江兴奋地抓住林魏征的手:“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什么?”对方一时摸不着头脑。

“或许,小月儿可以学跳舞了。”叶千江头也不回地跑出病房,“等我的消息。”

没人知道这一夜叶千江跑了多少地方,打了多少电话,只知道早上她回到医院的时候,带着市展览馆的技术员。

舞蹈老师应约前来的时候,设备已经架好。

“这是?”

“最新的全息投影设备,通过虚拟技术再现物体的三维图像技术。”叶千江解释道。

“太好了,也就是说……”舞蹈老师看着隔离室内的小月儿,“我可以教小月儿跳舞了!”

“当然。”

“小月儿你好,我是你的舞蹈老师,你可以叫我宋老师。”小月儿看着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师惊讶地捂住嘴,仔细地看了看身边的人,又望了望窗外,窗外的宋老师保持着打招呼的姿势,“怎么样,神奇吧?”

“嗯。”小月儿认真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头在虚拟的老师身上点了下,又迅速地缩回手,看着全息影像笑个不停。

“好啦,小月儿,我们开始学跳小天鹅好吗?”

“好!”

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小月儿像只笨拙的小鸭子,跟在老师身后,她的笑声透过声孔传出来,林魏征悄悄转过脸拭去泪水。

“对对很好,转圈,慢一点慢一点,嗯,很好,这只手要再高一点……”虚拟影像的宋老师尽职尽责地纠正着学生的动作,小月儿一只手高举,认真听着老师讲课,表情认真又严谨,“很不错很不错,是这样,再来一遍。”

合着节拍,小月儿的舞步越来越娴熟,旋转,跳跃,像轻盈的蝴蝶一样穿梭在狭窄的病房间,欢快的笑声让人暂时忘却身在何处。

“好了,月儿跳得很棒了,歇一会儿吧。”

老师劝说着,赶来看月儿跳舞的护士们也连连点头。

“就一遍,求求你了,再一遍就好了。”小月儿双手合十,期期艾艾地祈求着。

“好吧,再跳最后一遍,小月儿就休息好吗?”

“嗯,我保证。”

音乐再度响起,踮脚,弹腿,转圈……动作一气呵成,小月儿像精灵一样奔跑跳跃,让人几乎忘记了她身上的伤病,欢快灵动,这才是一个四岁孩子应有的样子。可是,就在一个连接动作间,小月儿的身形忽然定住,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口,呕吐物从她口中涌出来。

众人大惊失色,为首的护士立即冲进隔离区采取措施。

经过检查,发现小月儿是由于持续低烧引起的综合征,这个坚强乐观的孩子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插着管子,只能靠流食维持的时候,闷闷地不肯说话。

无论林魏征怎么努力,小月儿都紧闭着嘴,一个人伤心,一个人流泪。

只有在林魏征被医生叫去办公室的时候,小月儿才支起上半身,哇哇大哭起来。

“月儿不怕,月儿不怕,小姨在呢。”叶千江敲着玻璃隔层,安抚道,“小月儿不是一个人,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呜呜,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哭呢?”

“我难受。”

叶千江看着插在她身上的各种仪器:“很难受吗?小姨一会儿让护士阿姨来给你按摩下好吗?”

小月儿摇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小月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小姨,我想跳舞。”她说,“我想跟小朋友一起跳舞。”

“刚刚爸爸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怕爸爸伤心。”小月儿哭着说。

林魏征回来的时候,叶千江问他要了周慧的电话,用给她打电话的借口走出病房。

叶千江先后联络了几家拥有全息投影技术的公司,得到的答复是现阶段的技术,只能提供单点衍射,也就是说,无法将多个小朋友的影像投射到病房里。

苦恼间,叶千江拨通周慧的电话,小月儿病重期间周慧竟然请假没来,所以她问的第一句话是:“周姐,你怎么样了?”

“小月儿还好吗?”

叶千江简单阐述了小月儿的现状,周慧懊悔不已:“这时候,我竟然不在。”

“我会守在小月儿身边的。周姐,你的身体怎么样?”

“没事,一点小毛病,真是老了。”电话那头周慧感慨着,“年轻的时候可不会这样,只要有委托人,我就像铁打的一样。”

“关怀师也是人啊,也会生病的,这话说得好像大夫永远不会生病一样……”

关怀师也是人,大夫也会生病,叶千江反复琢磨这两句,脑中灵光一现,对电话那头的周慧说:“姐你好好养病,等我去看你,现在我这有点事儿,先不跟你说了啊。”

通话结束后,叶千江打电话通知林魏征,要他把小月儿母亲送给她的那条小芭蕾裙找出来,然后联络了之前展览馆的技术人员,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跑到社区幼儿园园长的办公室里。

叶千江是这么想的,既然他们没办法把小朋友们的影像投射进去,那么为什么不能把小月儿的影像投射出来呢?

当叶千江说服园长,做通小朋友们的工作,带着穿着小天鹅服的小朋友赶到隔离室的时候,小月儿也穿好了那条粉红色的芭蕾裙,她好奇地扒着窗看自己投在外面的影像,小朋友们和她打着招呼。

林魏征站在玻璃窗口,举着平板电脑录下小朋友们的舞蹈,这样,隔离室内的小月儿也看得见自己的样子。

先导音乐响起,小月儿站得笔直笔直的,随着韵律,四只小天鹅在病房的方寸之地辗转腾跃,门口挤满了被音乐吸引来的医生护士。

林魏征含着泪看着女儿,他知道自己录下的可能是女儿最后的舞蹈,曾经他就这样举着机器,录下妻子最后的影像,其中的心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

他的女儿本应该像这几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在父母身边度过自己的童年,可是他的女儿再也没有长大的机会了,孩子的青春期,叛逆期,他都没有机会去经历。

他更不知道怎么跟早逝的妻子交代,他更加不知道失去妻子、孩子,他的未来在哪里,一切的一切,在他胸口郁成一个死结。

叶千江伸出手,帮他扶住机器,屏幕上的画面稳定下来。

画面里,小月儿的笑容清晰明朗,她踩着不甚熟悉的舞步,终于跟小朋友站在一处。唯独在这个时刻,她才不是一个处处需要小心照顾的病小孩儿,唯独此刻,她是一个四岁的顽童,跳着笑着,享受着本应属于她的欢快时光。

可快乐总是短暂的,一曲结束后,小月儿倒在地上,小天鹅永远停留在她最美的时刻……

“这里好冷啊,月儿会不会冷?”

林魏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叶千江正咬着后槽牙,为了不让自己昏过去,指甲都快被她抠掉了,她抖着肩膀大气都不敢喘。

毕竟太平间这种地方她只在鬼片里看到过,跟电影里的阴森幽暗相比,宽敞明亮的地方并不能给她安全感。小月儿正躺在冒着冷气的医疗床上,林魏征拼命抚摸她没有血色的脸,想让她恢复一点生气。

这里的一切都让叶千江害怕不已,此时一脸严肃推门而入的周慧几乎是她全部的寄托。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周慧的胳膊:“周姐……”

周慧洞悉了她的心里话,走到小月儿床前,鞠了一躬,扶住林魏征的肩膀:“节哀。”

林魏征却还是哭,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哭泣。

周慧在他耳边轻声说:“小月儿已经去了,她一直很懂事,即使再难过也不会吵你。”说着,用力把男人的手拉回来,“你不想她走得不安心吧。”

安抚完林魏征后,周慧带叶千江回病房收拾东西的时候,叶千江长舒了一口气:“周姐,刚刚吓死我了。”她拍着自己的胸口,“幸好你回来啦,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我的工作,这种时候不在,是我的失误,谢谢你及时打电话通知我。”周慧说,“可是,你今天的处理方式也很不专业。”

“你是说太平间里?”叶千江抓着发麻的头皮,“当时我吓得要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应该让病患家属去那个地方。”周慧接着说,“自己的亲人是绝对受不了的。即使是家属本人要求的,在这个时候,除却办理相关手续,你也不能同意他们去那里瞻仰遗容,刚刚失去亲人,他们很容易精神崩溃甚至是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做最大的努力确保家属度过缓冲期、确保家属的安稳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什么事情能做、什么时候不能做要心里有数,这就是底线。”

“好的,我记住了。”叶千江认真地说。

“没关系,慢慢来,其实没有什么难的,重要的是不仅要看到患者,更要看到他身上的伤痛和伤痛带来的东西。其实人是最脆弱的生物,比自然界任何生物都要脆弱,因为我们有感情,会爱会恨会感伤,所以你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处理事情就要更加谨慎小心,因为一个关怀师出错,很有可能你的患者就会带着遗憾离世,这是一个不容你后悔的职业。”周慧问她,“你确定要做临终关怀师吗,即使每天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你确定自己承受得住吗?”

叶千江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一会儿要去哪儿?”

想着家人和男友,叶千江无奈地笑着。

“方便的话,跟我回趟公司吧。”周慧说。

“可是我觉得上次面试的人不是很欣赏我。”叶千江犹豫着说。

她的预感很快得到验证,因为人事部拒绝接受她的资料,理由是需要总经理的批准。

周慧带着叶千江直接闯进经理办公室,单刀直入地说:“我带她来办入职手续,算是跟您打过招呼了。”

洛琛愣了三秒钟,拒绝道:“我不能招一个强迫症来公司。”他指着叶千江不停抽动的食指说,“这对患者也不负责任。”

叶千江下意识地握拳,把手藏到身后。

“我已经考察过,她的症状不会影响患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为病患提供更加周到,耐心的服务。”

“我不能拿任何一个患者冒这个险。”洛琛看着周慧,试图说服她,“你很清楚我们这份工作的特殊性,生与死之间,没有后悔的余地。”

“不招也得招,我占有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有人事任免权,我已经决定辞职,她就是我的接班人。”周慧断然道。

“就算你招她进来,公司也没有业务委托给她。”洛琛坚持着。

“谁说她没有委托对象?”周慧说,“她的第一个委托对象,是我。”

说着,她把自己的病理诊断丢到洛琛的面前,上面用粗体字标注着:乳腺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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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族归位在即,赦免帖不知所踪,唯一知其下落的少女芳魂消散。这一趟持续万年的征程,究竟何时才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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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拽帅气吊炸天的富家少爷,遇上一个冷艳高贵接地气的大神,这简直是骚动中一场重量级的对撼!“ye_ye_yeyeye!在你的身上,自由的翱翔——切克闹!”她叫的正起劲,突然,一道阴寒刺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开心。“闭嘴——”床上的男人冷厉的瞪了他一眼,墨绿色眸中正灼烧着一簇肉眼都能看到的火苗。那日,他捉奸在床,被站在门口已久的老婆看得毛骨悚然,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继续啊,难道——软了?”说完,她立刻闭上了眼睛。
  • 七夜谈

    七夜谈

    本书仍有着十四阙鲜明的独一无二的叙述手法——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悬念设计,细腻微妙的情绪渲染,精致妥贴的人物内心刻画,再加上她经典的聊斋式魅幻爱情……展开本书,魍魉狐媚活色生香,仙神灵秀仪态万千,丝丝交集脉脉相连,皆化了十丈软红内的痴儿怨女,缘深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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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父母离异而从小跟奶奶生活城市边缘的元恒,学习不是那么好,人长得也不算帅,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在这次高考过后好好补习一下,然后来年争取考个好大学,做个公务员,从而能让自己和奶奶的生活变得幸福些。有一天,元恒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这里的人们如同仙侠小说那样,拥有着各种超越自己认识的能力。然而元恒没有顺理成章的修炼出一身绝世的本领,也没有上苍本应该给他的要完成什么拯救世界的使命。在这个世界里第一个跟自己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神秘女孩儿,而且还非要缠着自己去寻找她的师傅。作为个异世界外人的存在,元恒更多的是想:离开这里,回到原来“正常的世界中去”。但是事情会这样发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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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羽快斗的表姐,还有中森青子的姐姐登场了哦,黑羽快斗、黑羽雨彦、中森青子、中森尘夕、小泉红子、白马探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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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钱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许阳不知道。直到这天偶然得到一个叫生活助手的玩意后,许阳知道了,原来他的生活就是有钱人的生活。系统流但存在度不高,请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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