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离开章宅时,黛乌尚且还是老妪模样,此刻他认不出黛乌不假,少年却是分辨得一清二楚。
而当章皖的目光对上少年的视线时,几乎是下意识抖了一抖,此刻,他才有闲心转向少年身旁的黑袍女子,他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劲,面前女子身着黑袍,那日借宿在章宅的老妪同样身着黑袍,甚至于二人身上的气场也相差无二……
他还在怔愣的当头,只听得周夫人低声在他耳畔叮嘱道:“快跑,此人不好惹。”
他也同样低声回应:“我来拖住他们,你先跑。”
“你二人倒是情深义重,没想到,周夫人在府外还养了个男人。”黛乌话语间多有调侃之意,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并未逃出她的耳朵。
章皖当即将妇人拦在了身后:“有什么事冲我来!”
“急什么,你们两个,一个也跑不了……”她一边手中连符画咒,一边无声地观察着上头的境况,只见晴空万里无云、没有分毫异动,想来是她亲爱的师叔元宗,已将一切处置干净。没有了金乌羽箭的阻碍,手中掐诀愈发的顺畅。
“小家伙,躲远点,为师不保证不伤你。”话音刚落,手中光符便骤然跃出,强大的威压向二人扑去,伴随着一道异光和一声呜咽,周夫人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章皖还未赶得及扶她,便见一束光晕自妇人胸前跃出。
那光束反复变幻,最终竟化作了人形,只见一男子身着宽大道袍、袖中藏剑,此刻面上似笑非笑、脸色苍白:“没想到还是被你这妖物发现了。”
“你附身于周夫人体内,用的就是正道之术?”黛乌一句便将其堵住,“寒鸦山之仇本尊还未报,今日你便一并偿还吧!”
她迅速聚集灵气于指尖,气势如同山海一般,只是她尚未使出半分,便见一道白光闪过。
猫妖衔蝉好似看戏良久,无法忍耐而现身:“天神大人,此妖道便交给我吧,今日衔蝉定要为无辜枉死的族人报仇!”
谢道海瞥见来人,冷嗤一声,不屑道:“小小妖祟,也妄图与本道作对。”他亮出袖里利刃,毫不犹豫飞身上前与衔蝉对阵。
彼时剑拔弩张外,章皖好似失了魂,他扑倒在地,将周夫人瘫软的身躯紧抱在怀中,而后便没了动作。
衔蝉道行不浅,却与之对阵良久,足以看出谢道海并非善茬。
黛乌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见衔蝉落了下风便暗地出手相助,哪知道士好似意识到拖延于自己不利,当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黛乌看够了热闹,渐渐失了兴致,便悄然将一丝灵力赋予衔蝉,不过片刻,衔蝉果然争回了主动权。
“师父,你打算如何对付章大哥。”栖遲明白解决谢道海并非难事,只是章皖……
闻言,黛乌淡漠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抱着妇人身躯的男子,他垂着眸,唇角耷拉着,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显得没精打采又凄惨悲痛。
黛乌的眉梢跳了跳,口中低低地吐出一句:“周夫人已经去了。”
栖遲一怔,随即垂下眸,他确是想解决了她,可当周夫人真的死在了自己面前,即便他的死并非自己所为,他依旧感受到了一丝不自在。
他甚至都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至于章皖……你那日说,在章府书房外听见的声音,只怕便是周夫人的,章皖一直都在为她做事。”
话音刚落,衔蝉手中灵气聚成的利刃恰恰插入道士腹中。
耳畔传来道士疯疯癫癫的笑声,许是笑声吵得她头疼,黛乌一挥手,灵刃封喉,夺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谢道海的尸体随即瘫倒在了地上,她紧紧盯着章皖,跨过了谢道海的身体。
“为什么替她办事。”黑靴停在章皖跟前,也不能引起他分毫的注意。
黛乌伸手上前,欲探其脉,却被章皖一手拍开。
听得“啪”一声脆响,原本苍白的手背恍惚出现红痕,栖遲和衔蝉几乎是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黛乌的动作僵了数息,而后,轻笑一声:“你觉得,周夫人是本尊害死的?”
章皖似是终于听见了些声音,他缓缓抬头,看向她的眸中满是复杂的情绪。黛乌素来不擅长察言观色,她仅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仇恨的光芒。
她却也不恼,直起腰,褪去了脸上多余的表情:“仔细想想,周夫人受伤确是本尊所为,可你难道真不知,或许她早在此之前便已经死了……”
章皖脸上终于多了些别的神色。
“早在谢道海附身在她身上时,她便已经死了。”黛乌缓缓回过身去,已然对眼前的场景没了丝毫兴致,“本尊念你当初收留之恩,便不与你计较。”
见她要走,栖遲与衔蝉面面相觑,赶忙跟上,只是几人尚未走出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虚弱的呼唤:
“替我转告陆兄……”见几人脚步不停,章皖随即扩大了些音量,“替我转告陆兄,章某人今生只能违约了,若有来世……”他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早已走出一段距离的衔蝉这才记起扭过头来询问栖遲:“那男人说的陆兄是谁?”
“噢,是他的好友,如今住在他府中。”
这几日的松阳城好似变了天,城里城外满是不同的氛围,坐在酒楼窗边的衔蝉正托腮望着窗外的淅沥小雨。
“周府斯府竟同时挂起了白绸,真是令人唏嘘啊……”
“斯府尚且还有两位公子支撑,只是这周府……没了周夫人管事,今后也不知该如何撑下去。”
“嗐,周家的事,谁能说得清,只是苦了周夫人,独自掌管偌大的家族和生意,到头来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衔蝉敏锐地听见了不远处的脚步声,连忙侧过头,向着不远处的少年和女子招手:“这儿!”
她一边为落座的黛乌沏茶,一边好奇地询问:“天神大人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黛乌未说话,倒是一旁的少年开了口:“一会儿去章宅,给陆大哥传个话。”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
“嗯?你族人的事儿处置好了?”
衔蝉低眉笑了笑:“都已经处理好了,有哥哥照看着,不会有事儿,如今我也算是自由之身了,真想出去看看呀……”
栖遲接过她递来的茶水,贴杯摸了摸,见并不烫,这才递与师父。他见师父并未有反对的神色,无奈点头道:“你就在一旁看着,可别瞎说什么。”
“当然。”
三人用了早膳,一并去往章宅,彼时外头下着淅沥的小雨,换作过去,黛乌定然以神力撑起一道屏障,只是如今在凡界,不可过于张扬,只好学着旁人的模样,撑了柄油纸伞。
三人止步于章宅门前,少年上前一步,叩了叩木门。只捎会儿,便听得门内传来一阵熟悉的回应声。
木门缓缓拉开,陆集自门内探出头来,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少年身上,蓦然亮起星光:“栖遲小兄弟,是你呀,快请进……”
“陆大哥,我们便不进了,今日来,是来替章大哥传个话。”
陆集弯眼笑了笑:“什么话,他怎么不亲自回来说?”
“他……”栖遲犹豫片刻,“他可能回不来了……”
陆集脸上的笑意几不可查地僵硬了分毫:“这又从何说起?”
“章大哥让我们传话,说……”
“说什么?”
陆集语气越是温和,栖遲便越是心有不忍:“他说,这辈子只怕要违了和你的约定。”
他的笑容果不其然褪了个干净,双手无声地紧紧抓住木门:“他……真的这么说……”
“陆大哥……”
陆集脸上的恍惚只维持了片刻,很快便又重新挂上笑容,他向少年行了一礼:“多谢小兄弟传话。”
“陆大哥,接下来你要去哪儿?”据他所知,陆集在松阳城是有家人的,只是当初因伤势严重,怕家人担心这才暂住在了章宅。
“接下来……”陆集晃神,他本与章皖约定了在松阳城做生意,如今,这生意还做得下去么……“小兄弟莫要担心,这世间纷繁复杂,总会有陆某人的容身之所的。”
语落,周围陷入良久的沉默。
打破沉寂的反倒是一旁的衔蝉,她踩了踩脚边积水,脆声道:“你想做生意?松阳城都是生意大家,你是出不了头的。”
闻言,陆集垂下了眸。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她笑着迎上陆集的眸子,“朝廷贴出了告示,正在召集使者将商品贩去西域呢。”
“西域?”不光是陆集,就连栖遲也是一愣。
“西域山高路远,这……”
“听说西域是另一片广阔天地,那里的人质朴善良,花田满地,你既然在这出不了头,与其碌碌无为一生,倒不如去远方看看。”
衔蝉说的随心所欲,然眸中闪烁的光芒,满是对远方的向往。
陆集的神色,也从犹豫渐渐变作了释然,他向着衔蝉微一行礼:“多谢姑娘提点。”
衔蝉没曾想他会这般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提议,当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哪里哪里……你若真的想去,不如叫上我一块儿,路上也好结个伴!”
视线相触,陆集一愣,随即慌忙挪开目光……
雨越下越大,风一吹,细密的雨丝便争抢着跃入伞内。
黛乌将伞倾斜了些许,侧头对一旁的小徒弟淡淡道:“走吧,莫要耽误了行程。”
“欸好!”
“你们这是去哪儿?”衔蝉连忙上前半步追问道。
“我们该走了。”栖遲耐心解释。
“走?是要离开松阳城吗?”
“正是。”伞下,少年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衔蝉在原地怔愣片刻,随即自腰间摸出一枚玉戒:“你们帮了这么大忙,衔蝉实在无以为报……这是我族的宝物,可以保平安,还请大人务必收下。”
白衣女孩儿的手伸出伞外,白嫩的掌心被雨水打湿,只见其上静静卧着一枚猫眼玉戒。
黛乌无动于衷,倒是栖遲替她收了下来。
二人转身便离去,雨中,女孩儿静静立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离视线。
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