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乌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云吞,满当当一碗,丝毫未碰。见少年故作平静地咽了咽口水,她伸手,面无表情地将碗向他推去:“吃了。”
“啊?”阿遲一愣,“师父你不吃吗?”
“吃不吃?”黛乌皱眉,故作不耐烦地想要把碗拉回。
少年连忙双手捧住瓷碗,眉眼弯起,笑嘻嘻道:“吃吃吃,我吃!师父特地给徒儿买的,徒儿怎么能不吃!”待少年吃了两口,忽的停下手中的勺子,小心翼翼问道,“话说师父,这该不会又是让我试毒吧?”
黛乌挑眉,眉梢染上了些许黑沉之色,少年见好就收,顾自嘀嘀咕咕:“我相信师父不会的。”
她顿住,眯眼盯着面前的少年,良久,才随口道:“吃完就分道扬镳,商人的事情你少管。”
最后一口云吞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阿遲睁着一双干净的眸子,眸中满是迷茫:“师父不要徒儿了?”
“我们不是师徒,我没有答应收你为徒。”
少年神色蓦地就低沉下来,他咽下云吞,将碗和勺子向前一推,低着头不再说话,一副被人欺负心情低落的模样。
“对了,你是怎么进城的?”她开口反问,却见对方低头不语,仿佛与她置气,她也就不再多问,起身结了账,往商人处走。
见黛乌走近,大夫连忙道:“这位公子受了很重的伤,好在只伤及皮肉,休养一些时日便能康复。”
彼时商人也已再次醒来,他面色惨白、浑身是汗,微一抬手便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在下……陆集,多谢老友相救!”
“不是我救的你,是那边的小子多管闲事。”黛乌面无表情地淡淡回答。
陆集远远望了一眼阿遲的方向,扯出一抹笑意:“都是要谢的,若非方才老友及时追进巷子里,只怕如今我已被打死了。”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闻言,陆集脸上蓦地染上几抹抗拒:“不可,我现在的样子,断不能让家人看见!”
她皱了皱眉,心道凡人做事真是麻烦。
“今日城外和你一道的那位朋友呢?”黛乌单膝顺势蹲下,与他拉近距离。
陆集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老友说的,定是章皖,他今日去了斯家的瓷窑厂进货,如今,想来已经回家了。”说着,他蓦地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喘着气也要将话说完,“我知道章皖的宅子在哪儿,还要麻烦老友送我过去。”
黛乌起身,对着阿遲的方向唤了一声:“小子。”
少年还保持着低头僵坐的姿势,没有半分动弹,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
顶着愈发压迫的气氛,陆集小心问道:“方才我在梦中恍惚听见,那位小公子唤老友您师父,怎么……”
黛乌扫了他一眼,立时就令对方大气不敢出。她面无表情地走回到摊位边,曲起手指叩了叩粗糙扎手的木桌面:“睡着了?”
阿遲无精打采地抬眸,只一眼,又将眼垂下。
“你若是不走,我就花银两让大夫把人背走了。”
眼见对方真要丢下自己,阿遲眼皮动了动,还是站起身来。少年身形瘦削,许是平时生活清苦,十三岁的年纪,比黛乌矮了整整一个头。
陆集艰难地从腰间荷包摸出一锭碎银来递给大夫,大夫留下一张方子便离开了。阿遲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让陆集趴在自己的背上,全程不再说一句话。
陆集好奇的很,压低声音问道:“你师父脾气可真怪。”
他原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轻,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黛乌并非凡人,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她自然是听见了他的嘀咕,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这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哼,落在陆集耳中,仿佛魔咒一般令其一震,他小心地侧头扫一眼,声音不自觉又轻了些:“她听见我们说话了?”
熟料阿遲面不改色,毫不遮掩,并未特地提高或放低音量:“师……她是习武之人,目力耳力肯定比平常人好,陆大哥有什么话,还是不要偷偷摸摸地讲了。”
此言一出,黛乌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唇角,陆集却是腾地涨红了脸,他还没有那么不知好歹,在背后议论自己的恩公,当下满脸歉意地闭上了嘴。
这一路去往章皖的宅子,三人都十分安静。待将人送到,章皖从宅院后门探出头来时,三人之间奇妙的气氛这才被打破。
章皖伸头,目光落在好友惨不忍睹的脸上,猛然一怔:“陆集,你怎么成这幅样子了!”他拽紧披在肩上的长袍,大步流星地赶来接过他,扶住他的肩膀。
“一言难尽,我有空再与你解释……”
“先别说话……来人啊,将陆公子扶进去!”章皖说话间中气十足,眉眼间满是紧张与担忧。两名下人匆匆赶来,欲接过陆集,却被陆集一手挡开。
“阿皖,还未介绍,这二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章皖目光扫过,落在黛乌身上时一怔。他抬手行礼道:“在下章皖,在此多谢二位搭救友人之恩!”
阿遲脸上多了些腼腆的笑意:“不客气,举手之劳。”
“不知二位这么晚了,可有去处?”章皖记得这黑袍老人,城门外见过一面,看样子风尘仆仆,似是初来此地,当时她尚且还是孤身一人,如今身边竟多了个不大的少年。
黛乌毫不慌乱:“暂无去处。”
“既如此,若是二位不嫌弃,不妨寒舍小聚一宿?”
顺着他的话,陆集点了点头。黛乌却是面不改色,思忖片刻,道:“天色已晚,恐有叨扰……”
“不叨扰。”章皖打断了她,“我与陆集情同手足,陆集的恩公便是我章皖的恩公。”
二人这般热情,倒让黛乌倍感意外,她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见少年微微垂眸,有了些困顿之色,这才点头道:“那就打扰了。”
几人一并进了章宅,下人为二人收拾好空房便离去,拿了药方去取药。
黛乌扫视周围一圈,见并无任何不妥,这才不紧不慢地坐下,手指微微弯曲,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叩击桌面,桌上铺着鲜亮的丝绸布料,看起来有几分奢华。
阿遲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有些兴奋地在她面前坐下:“这儿有两张床,阿遲睡外头看着,师……你就睡里头吧。”他难得再一次没将师父二字说出口,“我刚才试了试,床上的垫子可真软!”少年眼睛亮亮的,像是夏夜的星光。
“你先去睡吧。”
“你不困吗?”阿遲疑惑。
“你我二人,总该有一人醒着守夜。”
“守夜?”少年依旧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守夜呀?这里有什么危险吗?”
“危险总是难以预料的,我只知道,要避免一切不测……你真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睡着?”黛乌将话说得很是彻底,见阿遲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她没由来地觉得有趣。
“可我觉得陆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黛乌挑眉,似笑非笑:“我只是随口一说,既然你有自己的坚持,就不用听我的话。”
与其说是为了预防不测而醒着,倒不如说,是黛乌压根就不需要睡眠。三百年前的那场变故令她变得谨慎、多疑,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在任何地方放松戒备。
也唯有像阿遲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年,才能毫无忧虑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
可少年毕竟是少年,人世间的险恶他又怎会知晓,她既然曾经受他祖孙的恩情,便不介意再给他一个小小的提醒,也好令他多长点心眼。
阿遲垂眸沉思片刻,忽的抬起头来:“我相信陆大哥是好人,但你的话也不无道理。”
“哦?”黛乌倍感意外。
“姥姥曾经教过,信任与谨慎并不冲突,选个折中的法子便好。”
“折中的法子……”黛乌的声音忽的轻了下去。
“就是折中的法子,信任是对外的,谨慎是对己的,不偏不倚,不缺不满。”阿遲摇头晃脑间,好似在回忆过去姥姥说过的话。
静了良久,她才悄无声息地扯了扯嘴角:“你姥姥懂得挺多啊。”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姥姥确实教会了我很多,我本想长大之后,带着姥姥游山玩水,令她不要再那么辛苦,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你姥姥死于非命。”论补刀,黛乌毫不犹豫。
游山玩水……呵,凡人就是凡人,平庸,无趣。
阿遲的脸色沉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一瞬淡去不少,他盯着她的眼神中,好似蕴藏着一团风暴。
生气啊……尽情地生气啊……趁早看清她的真面目,然后滚得远远的。
折中的法子,她活了一万年,从未有人教过她什么折中的法子。
拜师……呵,更是笑话。
周遭静了许久,少年深吸一口气,双眼恢复了清明的神色,他脆生生地开口:“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拜你为师!”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黛乌哽住,蓦地有些吃惊。
这小子,竟能影响她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