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色和酒气褪去之后,骑兵们醒来,收拾行装,在村长的大院子里集合。村民们围在四周,看着他们齐整的戎装和红色斗篷上的银白弯月徽纹,脸带恭敬。在朝阳的照耀下,骑兵队比昨晚到来时候更为英姿勃发。他们全副武装,手持银枪,腰悬铁剑,背挎长弓和箭囊,后腰上还插有匕首,这是百泽最具代表性的精锐之师,号称“四武”骑行军。
李福牵着一头驴子,找到了人丛中的崔铃儿,把缰绳递给她。“把它完好地带回来,我可就这么一头驴子。”同时他从袖管里掏出一把样式别致的匕首交给崔铃儿。“这是你父亲的遗物,他去世后我一直替你收着,带在身边防身用吧。”
崔铃儿接过匕首,在晨光中打量,黑色的皮鞘油光水滑,显然经过长年的摩挲,刀柄用一圈圈银丝裹着,触手冰凉。她拔出匕首,尖锐的锋芒反射阳光,似乎将清晨切开了一道口子。
“不错的武器。”柳长兴骑在他通体纯黑的高大战马“追云”上,居高临下地说。
这是父亲的东西,崔铃儿在心里告诉自己,将匕首用布条小心地缠在腰间。她依然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昨晚她与骑兵们在村长的院子里一同歇脚,始终有两名兵士看着她,以防她逃跑。
“她会骑驴吗?”王强怀疑地问老村长。
“不用担心,王将军。”李福保证,“村里所有牲口她都爬上去过。”
这丫头真是野到家了,王强心道。不过这算一个好消息,他可不想让一个弱不禁风的无知女孩作为向导领着队伍进山追击林怪。“陈二狗,过来,你负责她的安全。”王强命令。一名矮矮胖胖的兵士骑着马靠近,大声领命。这个陈二狗就是昨天崔铃儿午睡树下的埋伏者,铃儿手上的淤青正是他留下的杰作。
“走吧,女娃儿。”陈二狗催促铃儿。崔铃儿翻身跳上驴子,当先而行。随着一声号角,骑兵队开拔,掌旗手高举大旗,旗帜迎风飘扬,上面的弯月徽纹被朝阳镀上了一层金色。队伍再一次穿过红色的木棉树林和南面的荒地,与早已收拾停当留守隘口的四十名骑兵汇合,鱼贯进入正阳岭。
正阳岭呈东西走向,大约有二十几座连绵不绝的山峰,高耸的山头与低洼的谷地交错,山间尽是嶙峋怪石,寸草不生。队伍进入隘口便是一条斜向上的山道,骑兵队改变了阵型,两名骑兵越过头里的崔铃儿和陈二狗,让马儿踩着小碎步奔出一段距离,然后缓缓而行。
“他们认识路?”铃儿觉得奇怪。
“他们是追踪斥候,在寻找林怪遗留的踪迹。”陈二狗低声说道。铃儿恍然,这一点她也颇为在行,山道上不规则滚落的碎石在明眼人看来清晰地指明了林怪的去向。那两名斥候显然是明眼人,他们一路顺着林怪留下的痕迹纵马而驰,大部队则小心翼翼地跟随在后。空气异常燥热,现在是四月的早晨,而这里却如同盛夏的正午,岩石触手滚烫,周围除了一片灰黄,没有半点绿色。
“怎么连棵杂草都没有?”铃儿听见身后的兵士轻声问。
“你不知道?这里也叫鬼怪山,只有鬼怪,没有活物。”另一名兵士回答。
“据说进到这里的人会受到神罚。”更多兵士加入了交谈。
“嘘,轻点,让侯爷听到要你们好看。”
兵士们回头望去,队伍顺着狭窄的山路蛇形前进,柳长兴和王强处在队伍中游,距离尚远。
“你们别瞎掰,我爷爷说,在大邦国时代,这里被称作神灵山脉,精怪绝对不敢靠近。”一个满脸麻子的兵士纠正。
“你爷爷要是昨天在就好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伙林怪堂而皇之闯了进来。”一阵笑声响起。
“鬼扯,刘铁蛋,我爷爷死了十几年了你不知道?”
“所以说是鬼扯嘛……”有人小声说,又引起一阵哄笑。
“放屁,谁说的?”麻子骂道。
“赵麻子说得不错。”一位年长些的兵士说道,“精怪向来不敢接近这里,这次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这伙林怪竟然会逃进山。别说山精林怪,即使山岭部族,都不会在这儿落脚。”
“说到这伙林怪也是稀奇,我们追了它们差不多上千里地了吧?从没见过林怪会离开自己的属地这么远,它们究竟是打哪来的?”
“听王将军说,最早有人看见它们是在灰泽那边。”
“灰泽不是更靠近青泽吗?为什么不往青泽跑,林怪很少如此接近南方边境。”
“水神福佑,别说林怪了,我们几时到过这么南边?真是拜了这群蠢东西所赐,希望赶紧追上它们了结掉,早点回到眠月之泽去。”
在兵士们的轻声交谈中,队伍翻过了第一座山头,已经将近中午。柳长兴和王强策马来到队伍前头,往山峰下遥望,视野所及之处,是成片的石海。光秃秃的下山路显而易见,两名追踪斥候正在山坡上等候。
“有什么发现吗?”柳长兴问。
“林怪显然是顺着这里下山了,前方又是一座山头,再前面还有更多,它们一定进到山岭中心地带去了。”一名斥候报告。
“侯爷,如果继续追进去,我们可能得在山里呆上好几天。”王强说道。
“我们携带的干粮可以维持几天?”柳长兴问自己的将军。
“最多三天。”王强回答。
柳长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让所有兵士节省口粮,我们往前追击两天,如果还不见林怪踪迹,就原路返回。”
“是。”王强大声应道,看来这次侯爷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伙林怪正法。眠月封地向来平和,死条狗都可以让百姓津津乐道半天,这次却被一伙不知哪来的林怪屠灭了一整个村子,难怪侯爷勃然大怒,亲自调集了一百名骑兵精锐出兵追击。既然侯爷亲征,势必要有一个可以对封地子民交代的结果。队伍加快了行进,兵士们在马背上默默啃着干粮。当天,他们翻越了两座山头,于晚间在山脚处露营。这里寸草不生,完全没有东西可以用来生火,好在崔铃儿领着些兵士,在一处深沟里采集了一些硝石,燃起篝火。看着一堆石料在面前燃烧,兵士们表情古怪,这里是超出他们认知的所在,在正阳岭,他们不如一个乡村女孩。
“你到过这里吗?”眠月侯的脸似乎在火光下跳动着。
“到过,但是再这么走一天,连我也不认识了。”崔铃儿拿起牛皮水袋喝了口水回答。
“没关系,再走一天,我们就返回了。不过说实话,你也算走得够远的。”柳长兴真心实意地说道。今天赶了一天路,靠的是马匹的脚程,而这个女孩独自在山岭里晃悠,靠得可是双脚。“你在这山岭里最长呆过几天?”
“五天。”
“你一个人来这不毛之地做什么?”柳长兴好奇。
“我喜欢一个人呆着,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安静了。”
是啊,这里当然安静,连老鼠都看不到一只。“五天,你怎么活下来的?这里连水都没有。”
“谁说没有?”崔铃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再往前一个山头,有个山洞,洞里有条暗河,只不过河水是滚烫的,得凉了以后才能喝。”
“滚烫的河水?”柳长兴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连通着正阳之水?”
“正阳之水是什么?”崔铃儿扬起眉毛,她自以为对这里了如指掌,想不到侯爷嘴里突然冒出一个她不知道的字眼。
“没什么,也许是我多虑了。”柳长兴翻身躺倒在篝火旁,“早点睡吧,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崔铃儿仰卧着,头顶上方是低沉的夜空,闪烁的繁星似乎一伸手就够得到。村长的驴子在十步开外和战马栓在一起,坐骑偶尔发出低沉的嘶鸣。兵士们三五成群分散躺着休息,四名守夜者在山道两端巡逻,还有两名暗哨在他们身后的岩石堆中隐藏。崔铃儿第一次独自闯进这片山岭时年仅十一岁,那次她逗留了大半天,差点找不到回去的路,之后则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以前在这过夜,只有星空和岩石相伴,今天却有这么多人和马散布周围。铃儿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睡得比以往更踏实。
次日天光放亮后,大队人马再次上路。经过昨天的一整天骑行,众人对坑洼的山道以及嶙峋的崖壁逐渐适应,马儿的脚程加快了不少。中午时分,他们已经攀上第四座山峰的峰峦顶部。途中他们还略作停留,在崔铃儿提到的山洞暗河中补充了清水。河水是温热的,清冽无比,令崔铃儿感到惊讶。上一次她来的时候是半年多前,河水沸腾,手都伸不下去。
一名斥候策马飞奔到柳长兴身边报告:“侯爷,你看前方的山谷。”说着递过一只单筒瞭望镜。柳长兴接过,端到眼前,视野中出现了数道白烟,显然是什么东西燃烧造成的。轻烟冒起的地方是一处凹陷的山谷,夹在四五座峰峦之间。
“你怎么看?”柳长兴将瞭望镜递给王强问。王强一边观察一边回答:“林怪不会取火,应该是有什么人在那里。”可是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如此深入这片荒凉的丛山间呢?
“铃儿,过来。”柳长兴招呼崔铃儿,崔铃儿骑着驴子靠上去。
“冒烟的地方是哪里?”他指着前方问,其实不用瞭望镜,也能隐约看见山谷里的轻烟。
“我给那里取了个名字叫中心谷,那是我所到过最远的地方,我觉得那个山谷是群山的中心。”崔铃儿回答。
“有什么捷径可以尽快赶到那里?”
“有。下了这座山峰后,不要攀爬前面那座,而是从左侧的山脚绕行,那里有一条干涸的溪流。顺着溪流穿过两座山头,能看见一条峡谷,就是中心谷的入口。”
“很好。”柳长兴赞许地点头,“王强,命令部队就地用餐,一盏茶时间后出发。看距离用不到天黑我们就能赶到。”
不久后崔铃儿提到的溪流如期而至,众人沿着平滑的的干枯溪床前进,比山道好走得多。此时已经不再需要追踪林怪的痕迹,两名斥候放开马匹快速奔行,与队伍拉开距离,率先探路。两侧的山峰逐渐靠拢,前路越来越窄,终于在尽头完全闭合,仅仅留下一道狭长的缝隙。
“峡谷到了。”崔铃儿欢呼。
“你给这条峡谷取名字了吗?”柳长兴微笑着问。
“当然,我叫它‘一线峡’。”
柳长兴仰头望去,眼前的峡谷最多能容纳两匹马并行,峡谷上方的天空只有一线,名字取得很是贴切。
“你识字?”边上的王强问道,“一线峡”这个名字可不是目不识丁的乡村孩子能想出来的。
“嗯,我爹去世前教过我,他死后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办了个学堂,我经常扒在学堂围墙上偷看他教书。”
柳长兴转头仔细打量这个野丫头,他心底的某处有所触动。
“侯爷,斥候请求进入峡谷。”队伍停止了行进,传令兵前来禀报。
柳长兴将注意力从崔铃儿身上收回,吩咐身边的王强:“让斥候开路,队伍和斥候保持一里地距离,全军戒备,穿过峡谷有可能接敌。”
王强骑着马来到前列指挥队伍依次进入峡谷。“二狗子,你过来。”他招呼队列中的陈二狗。
“什么事,将军?”陈二狗纵马上前询问。
“跟住那个女孩,保护好她。”
“放心吧,能有什么事?”陈二狗满不在乎地回答。
王强严肃地强调:“她如果有事,你就给我回家种地去。”
“别逗了,将军。凭什么?她不过是个令人厌烦的野丫头。难道是侯爷的命令?”陈二狗压低声音问。
“二狗子,看着我。”王强指指自己的脸,“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将军。”陈二狗当即在马背上挺起胸膛。
“如果进入战斗,能保证她的安全吗?”
“一定,将军。”
骑兵们收到命令,紧握长枪,不再交谈,两两并行,队伍蜿蜒进入峡谷。两侧山壁上裸露的岩石犬牙交错,仿佛会随时合拢咬碎众人。柳长兴望向四周,浓眉紧锁,这种地形是他最不喜欢的,极易中埋伏。
“通知队伍,加快行进,迅速通过峡谷。”他改变了主意,命令王强。骑兵队开始奔行,马蹄声回荡在岩石间,如平地惊雷。很快,骑兵队穿过一线峡,进入崔铃儿所说的中心山谷。平坦的谷地是个狭长的乱石滩,曾有一条河流流经这里,现在已经消失,河床上留下大块的圆形卵石和砂砾。斥候在前方射出了哨箭,示意大部队过去,他们所在位置正是轻烟冒起的地方,显然有所发现。骑兵队全速奔行到斥候身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林怪们死了!尸体被分成三堆,正在燃烧,其中大部分已经成了焦灰。他们的破烂武器丢弃一地,到处是乳白色的干涸血迹,周围岩石上尽是兵刃弓箭造成的砍斫刺击痕迹。
谁干的?共同的疑问浮现在所有人脑中。
“抢出一具尸体检查伤口。”柳长兴大声命令。兵士们冲上去用长枪捅着尸体堆,好容易抬出一具没有烧尽的尸体,不过也只剩下半截上身。王强从马上下来,俯身下去仔细查验。半晌,他脸露惊疑地说:“侯爷,有箭伤,不过致命伤是枪伤,我觉得是骑兵干的,和我们一样的骑兵。”
柳长兴心中飞快盘算。是谁?无论是哪里的骑兵,绝不会是自己的手下。然而自己的封地是离正阳岭最近的,百泽其他封地的骑兵想要到达这里,势必经过自己的地盘,自己不可能不察觉,除非……除非对方有意掩藏行迹。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立即高声吩咐:“查看四周,是否能找到遗落的箭矢或武器?”
兵士们四散寻找,然后回报:“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根箭都没有?”
“一根都没有。”
“立即上马,准备迎敌。”柳长兴急忙下令。
“怎么了,侯爷?”王强翻身上马,低声问。
“他们杀了林怪,焚烧尸体,精心打扫战场,显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是谁。如此藏头露尾,必定来者不善。”柳长兴话音未落,漫天的箭矢已经如雨而至,是从两边的山头射来的。
“有埋伏!”兵士们大喊。
“快往峡谷撤退。”王强命令。
“不要走来路,跟我来!”柳长兴高声喊道,当先朝南面跑去。此时如果回去北面的一线峡,敌人必定已经张好了口袋等着他们钻进去,在如此窄小的峡谷中,骑行军会死无葬身之地。
“跟着侯爷走,朝南走。”王强再度大喊。队伍顶着箭雨,朝南狂奔,不少人中箭,惨叫落马。
崔铃儿的驴子中了一箭,前蹄跪倒,她跌落在地,就地连打了几个滚,躲避后面纷至沓来的马蹄。柳长兴眼角瞥到她坠地,拉转马头往回跑了几步,将她一把提上自己的马背,然后掉头疾驰。中心谷呈长条形,虽然比一线峡开阔许多,但是距离两边的山头并不远,敌人显然是在左右山坡设伏,以弓箭夹击。前方出现了两个小山头,形成三条岔道,柳长兴大声问身前的崔铃儿:“走哪边?”
“我不知道,我没来过这里!”铃儿高声回答。
“左边,最左边的山道。”柳长兴决断极快,除了中间最容易设伏的那条,他随便选择了一条,率领骑兵冲了上去。果然,山道上静悄悄的,并没有敌人。借着夕阳的余晖,他带领部队攀上山顶,勒停马匹大喊:“王强。”
“在。”王强策马赶到。
“清点人数。”
王强调转马头,在骑兵之间游走了一圈,回来禀报:“侯爷,加上这孩子只剩下四十六人。”
柳长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山谷中的埋伏让自己损失了过半兵力,却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
“侯爷,别担心,也许很多兵士跑散了。”王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安慰柳长兴,却发现柳长兴神色严峻地注视着自己身后。他猛然回头,他们奔逃而来的山道末端,无数火把点燃,犹如一条火龙蜿蜒而行,正向着他们所处的山顶进发,从火把数量判断,敌人的人数至少有七八百。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群山之下,最后一抹金霞闪耀在天边,敌人在天光没有完全消失之前就点燃了火把,用意自然是连夜追击。
“不能停留,也不能用火把照明,那样会成为活靶子。我们借着星光继续前行,铃儿,你来带路吧。”柳长兴说道。
“可是我没来过这里。”铃儿回答。
“没关系,凭你的直觉,你说往哪儿走,我们就往哪儿走。”
兵士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侯爷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人的性命交到了这个刚认识一天的野丫头手里,没有片刻迟疑。崔铃儿愣了一会儿说道:“先下山。”队伍借着最后的天光向山下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