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宋月儿,余杭人氏。
我的妹妹宋芽儿,与我仅仅一岁之差。
母亲唤我们作“月儿”和“芽儿”,是要我们缓缓地慢慢地长大,亦如月缺至圆,虽历经种种悲欢,挣扎,苦痛,却最终完满。她没读过什么书,唯一识得的几个字是诵读《圣经》所得。据说,她年幼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十里八乡的医生都请遍了,依然束手无策,药石无灵,恰逢一名传教士入镇传道,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叫一只脚踏入棺材的母亲回生,故而外祖父感激不尽,替母亲做主给她受了洗礼。
母亲的心灵虽然受到真主引导,思想却还是蒙昧未开化,否则她也不会顺从外祖父的意思,嫁给我父亲那样的人。当然这是后话,起初她被告知外祖父已然将其许了婚的时候,她只隐隐听闻男方是个家有阡陌之田的地主。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外祖父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问。他已经习惯了如此爽利的说话口吻,无论站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是他的亲闺女还是他粮店里的小伙计。
母亲则更加温良无言,高堂在上,她甚至眼眸也没有抬就淡淡答道,“没有了。”
两个素未谋面的男女莫名其妙地就被月老之绳捆绑。洞房之夜,十四岁的父亲第一次在飘摇的烛火下看清了母亲的容貌。我猜,还未明白爱情为何的他,至少是暗暗庆幸的,因为母亲虽非绝色,但三分姿色,七分气质,在她宠辱不惊的脸上,有着别具一格的味道。
可父亲毕竟少不更事,府内的活计皆由母亲操持,府外的生计则有祖母把控,财政之权旁落,他不过每日浑浑噩噩做个闲散的遛鸟少爷。甚至是三年之间,我和妹妹的接踵出世也未见其惰怠的性子有任何改观。
1909年,预备立宪失败,清廷风雨飘摇,消息流至江阴之时,镇内镇外一并惊乱,又逢妹妹难产,母亲阵痛持续了一日一夜还未见分娩,筋疲力尽的她几乎昏厥,稳婆只好掐着人中灌其猛药,最后才侥幸不曾一尸两命,可母亲亦不复可能有孕。祖母以为妹妹乃命中煞星,依循旧规给其卜命,占卜先生倒没说妹妹有何厄运,只说宋氏宅门若无嫡子为继,必将大祸临门。祖母一心礼佛,本就与母亲信仰格格不入,而今更是听天命,尽人事,执意要父亲休妻再娶。
父亲虽不允,但也两方回避,一面置若罔闻着祖母喋喋不休的劝诫,一面对母亲的殷勤切切视若无睹,一日之中大半的时日皆厮混在外,渐渐归家愈晚而神色愈深。无人知晓父亲在外有着什么营生,或者做着什么勾当。后来,祖母甚至不再与母亲有话,连最初的骂骂咧咧也省下了,同居一个屋檐下多少有些尴尬,家里的长工和佣人也是左右相难,私下里的流言蜚语有许多,大抵皆是等着看东家的笑话。
直到两年之后,两个恶棍凶神恶煞地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父亲欠下巨额赌债,甚至将祖辈传下的阡陌良田输个精光。祖母不信,房契地契皆在她屋内妥妥放置着,又如何可能在那两个恶棍手中张扬如同蛇舞。
“淑芳,去我房中把宋家真正的房契地契找出来给他们看看,看看他们还敢不敢来这儿撒野放肆!”两年了,这是祖母开口同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母亲自然闻言而去,却一去弥久,折回时,她黑沉的脸色大概足以吞噬周围的一切光亮,”娘,屋里的房契和地契都不见了。“
父亲果然嗜赌成瘾,把偌大的家业输个片瓦不留。而翻天巨变的浩劫的始作俑者,我的父亲宋镇山居然藏着躲着,七日七夜不曾露面,祖母又一病不起,只由母亲收拾着烂摊子。
“我不搬,这个房子是我们老宋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我凭什么给那些恶霸挪地方,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祖母倔脾气,把好言劝说她退让的母亲骂个狗血淋头。母亲亦是忍气吞声,甩手丈夫了无踪影,无耻恶棍咄咄相逼,无奈之下,她只有向外祖父借款抵债。
“赎回祖屋的钱我可以先借给你,不过俗话说的好,‘救急不救穷’现在宋老太太病得那么重,非要在祖屋里咽气,我就当成全她这个心愿,等她咽了这口气,你得把祖屋当出去,尽快还我这笔钱。”外祖父毕竟是个生意人,一分一厘的出入皆一板一眼,况且嫁出去的女儿乃泼出去的水,女婿又是这般死性不改,他何苦担此风险。只有舅舅顾念母亲处境,偷偷塞给她一笔钱,母亲也就落魄而归。
祖母的病一日重过一日,父亲却依然销声匿迹,家里的佣人和长工皆已遣散,母亲只能撇下年仅三岁和两岁的我和妹妹,亲躬去寻。终于在一个破败的酒馆,她找到了大醉酩酊,蓬头垢面的丈夫。
“娘快不行了,你赶紧跟我回家看看。“
父亲回家时,祖母已经奄奄一息,我与饿得哇哇大哭的妹妹眼见着母亲在祖母房前被呵退,“让她出去,我只想与我儿说会话。”
母亲在祖母房前团团转转,手足无措。其实,不用猜也能想见,祖母必然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劝诫父亲,母亲留不得,香火断不得,大祸已至,家门不幸,一语成箴。否则为何父亲失魂落魄地从祖母房出来时,脱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要不,我们把芽儿这个煞星送走吧,有月儿就够了。“
那时,祖母已然撒手人寰。
母亲断然不允,父亲也就绝口不再提,日子跌跌撞撞朝前摸索,但总之安生了下来。母亲依言卖了祖屋,除去还上外祖父的钱,加之舅舅周济的一些,倒还能租上一间宽敞的三居屋子。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四处找农人讨教如何辨识草药,昔日小姐,夫人的光环陨落,她挽起裤腿,穿上草鞋,俨然收拾出一副淳朴的村妇样子,外人虽然背后偶有私语议论,她也满不在乎,只背着年幼的妹妹上山采摘草药,又督促着父亲放下面子赶集叫卖,平淡度日。
时至今日,我还时常能忆起母亲在山间哼唱的小曲,我想,那是母亲短暂而疲乏的一生,最为怡然惬意的日子。
1921年,我十三岁,孱弱的肩头却磨就一膀子好力气,足以挑着担子上山渡河。妹妹出落得亭亭玉立,但性子不似我沉稳,偶尔急了,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能把邻里的男孩子打得满地找牙。
父亲越来越沉默,有时一天也不闻他有什么言语,所以勤劳如母亲这般,宁愿自己一脚不歇地去赶集,也好叫辛苦采来的草药卖个好价钱。
那日县城秋集,父亲托病赖床,母亲只好携了我外出。临行前妹妹一反常态地哭闹着欲随我们同去,母亲本已动摇,可我心怜妹妹体弱,恐其不胜脚力,软言哄得她含泪留予家中。
我竟不知,这一念之间铸就的大错,叫我日后穷极一生心力亦无以弥补丝毫。我和母亲走后,镇上来了三个直系亲军的逃兵,据说,他们起初只是想讨口水喝,偏偏又流窜至我家附近,父亲不敢怠慢,给他们倒了水来,听闻他们口中争着论着置钱摇色子的事儿,又眼见大兵们出手阔绰,压抑良久的赌瘾冒出头,吞噬其心。
父亲赌红了眼,也输红了眼。徒有四壁的陋室已经拿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
“哈哈,还想赌?那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东西和我们赌?”
父亲低下了头,他们却抬起了头。他们看见了房中午休方醒,睡眼惺忪而出的妹妹芽儿。我不忍想象后边的事情,但等到我与母亲回家,只有满目疮痍和遍地狼藉,而妹妹已受欺凌。母亲淡淡啜泣,累年累月以来,就算粗茶淡饭,就算无以继日,我也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父亲亦是懊悔,无奈木已成舟。那日夜里,我给妹妹洗澡,细数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和淤青,心疼得无以自拔,妹妹反而隐忍,竟还能与我嬉言如初。母亲推门而就,告诉我们父亲不知去向,她欲上县城找找。
我察觉到妹妹身上的一颤,“娘,别走。”她言简意赅地说道。
父亲彻夜未归,母亲也枯守了一宿。东方将明之时,父亲总算缓缓而回。母亲不言不问,举手投足皆是淡淡的,要给父亲烧水泡脚,去去乏。父亲拉住母亲的衣角,神色中沾染着些许欢忭,“淑芳,刚刚我去县城了,码头的刘管事给我安排了一个工作,以后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只不过我得马上收拾收拾行李,住到他们那儿去,也省得两地跑,不方便。”
母亲默默允同,又顶着浓浓的黑眼圈接踵给父亲打好了包袱。我和妹妹依然熟睡着,父亲就在房外偷偷窥伺了我们一眼,然后转身出了门。
可父亲编织的谎言脆弱如斯,竟撑不到一日就被狠狠戳破。又是几个彪形大汉堵上了家门,大肆扬言父亲欠下赌债,要我们立即还钱。母亲方才如梦初醒,她下意识地屈膝而卑微哀求道,“钱我们定然还上,但求你们多宽限我们孤儿寡母三日。”
其中一人动了恻隐之心,私下嘟哝了几句,打头的也就松了口,”宽限可以,不过行内规矩,过时不候,三日后若你们还是无力偿还,也怪不得我们狠心把你们母女三人卖到妓院抵债了。“话虽貌似通融,但他们也周全地守死了家内家外的出口,唯恐我们三个弱女子插翅而飞。
母亲胆战心惊,只得留下我和妹妹为质,慌里慌张地去找外祖父。可一听闻了”借钱“二字,外祖父就拦下了母亲不知所措的口舌,一口回绝,他的理由简单而苍白,”淑芳,如果我把钱借给你,你打算怎么还我?单单靠你采药去卖,一点一点积攒,恐怕等我入土了,你还没有办法把钱还上,依我看,孩子她爹都可以甩手不管,你又何必替他背上这个债,倒不如爹再给你找个好婆家,嫁到别的县城去,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至于月儿和芽儿,干脆就让他们带走,你也省得被两个油瓶拖累。”
母亲沉默良久,然后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
我想,也就是外祖父三两行的冷漠言语,叫母亲笃定了心思。那日夜里,素来沉静不多言的母亲一反常态地絮叨起来,叮嘱我们相濡以沫,叮嘱我们自食其力,甚至叮嘱我们不可记恨父亲。直到她眼泛泪光,拥着我和妹妹分别啄上一吻,然后安然地望着我,复又叮嘱道,“月儿,一会记得带着妹妹守在后门,一听到前屋的动静就往外跑,拼命跑,跑出镇子,千万别回头,别回头,听明白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如既往地不曾追问,只有妹妹警觉着,大抵问了句为什么。母亲摇头不再言语,妹妹亦不了了之。
我们依言而行,未几,前屋果不其然传出”轰咚”声,我看见围拢周边的彪形大汉皆闻声而去一探究竟,我们也就偷偷拉开了后门,乘着月色狂奔如脱兔。
可我依旧忍不住回了头,妹妹亦然。炙热的火光印在我们紧紧巴巴的眸子里,下溢的,却成了冷冷冰冰的泪水。我知道,家没了,母亲没了,而我和妹妹的流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