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睡得正香,外面忽地起了喧哗,吵醒了三人。
父亲披上衣服,透过窗户往外看。张二牛和小九也趴在窗户边上,探着小脑袋。
声音是从马厩里传来的。牛、驴子、骡子、马像是受了惊,齐齐叫唤着。
旅客都随便裹了件衣服,站在屋檐下,对着马舍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可别是我家老牛出了事儿……我出去看看,你们两个留在屋里不要出去。”父亲露出焦急的神色,急匆匆套上外套外裤,推门出去了。
这个时候驿站里的伙计也起来了,急匆匆赶过来。
举着油灯,父亲和三个个伙计人手一根鞭子,进了马厩。
望着里面的景色,四个人彼此都对视一眼,眼睛里露出些微妙的神色。
只见地上狼藉一片,稻草散在地上。盆子也被打翻了,地上湿漉漉的一团。
下午和张二牛起了争执的男子正躲在角落里,脸上冷汗涔涔,眉毛上都结了层薄冰,嘴唇也冻得黑黑的,整个人像个筛子抖个不停,看起来异常狼狈。
自家老牛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鼻孔里蒸腾着白气儿,牛角架着,将男子逼在角落里。
这是来偷自家老牛?父亲暗自想到,心里又惊又怕。
这个时代,人命还真的没有牛命重要。牛作为生产力的象征,每家每户的牛都在官府有备案。
见人提着油灯进来,男子连忙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避着众人。
父亲安抚着自家受惊的老牛,看了眼牛车上扯得零散的稻草。
“你先出来吧。”
一个小厮站在男子前边说道。
男子也不答话,捂着脸背过去。
伙计又喊了几声,见男子没反应,和同伴招呼声,两个人就要上前去架男子。
好家伙,手冷得跟块冰似的。
男子却是甩掉伙计拉扯的手,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你们别拉我,让我死在这儿吧。我没脸见人了。”
你要是真知道丢人想当初就不好做!
几个人对视一眼。虽然不想管,但人真要是冻死在这儿了,免不了又要被城里的捕快勒索一番。
父亲又急又气。人真要是冻死在这里,到时候真的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你出来!你在我家老牛附近做什么?你敢做你就要敢认!你现在觉得丢人了?你决定去做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丢人?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男子默然不语,只将宽大的袖子遮住脸。
几个人上去架男子,男子却死活不肯配合,跟条疯狗似的又喊又叫。一时间几人还真拿他有点没辙。
“爹,咱们也别跟他废话,直接报官吧。”
张二牛这个时候进来了,心里面也是一惊。牛真要是丢了,男子固然难逃疑似,父亲怕也是会被扙百,发配从军。
男子听完这话,顿时扭过头来,也顾不得丢人,抱着张二牛的小短腿哀求道:“别,别,别报官。求你了,真的。你要是报了官,我就真的完了。”
父亲却是犹豫。几个伙计也在边上劝着。
张二牛微不可查的摇摇头。在他那个时代,已经养成了“有困难找警察”的习惯。但在这个时代,官与民更多的是站在对立面,多数民众也害怕与官府打交道。
见父亲那边还在犹豫,张二牛厌恶地甩开男子:“不报官也可以。给你半柱香的时间,换好衣服到驿站正厅等我们。到时候看你表现,再决定报不报官。”
“你也别想着跑,驿站都有登记你的名字。”临出去时张二牛扫了男子一眼,又添上一句。
男子用袍子捂着脸,逃也似的钻进五号房。
屋檐下的旅客也指指点点,投来八卦的目光。
“没事了,都散了吧。”
掌柜这个时候才从外面急匆匆赶回驿站,一个伙计连忙跟他汇报了情况。这才出言散了众人。
“您就是张大山吧。我是客来驿站的二掌柜李卫。看您年纪比我小些,我斗胆叫你一声老弟怎么样?”掌柜把父亲和张二牛请到二楼,又让后厨上了些肉食。
中午的时候就是李卫帮张二牛三人登记的。知道几人的信息倒也不奇怪。
“使不得使不得。”父亲连忙推辞。
“唉,我一见大山兄弟就觉得和大山兄弟投缘,如何使不得?大山兄弟莫不是看不起我?若真是如此,我李某权当自作多情。该罚此杯,向您陪个不是。”
言罢就要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父亲自然是连忙拦住,自罚了一碗酒。
两个人又推脱了一阵子,这是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掌柜的,王明到了。”
“哦,进来吧。”
王明换了身衣服,但是脸色依然苍白,冷得浑身发抖,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淡淡的粪臭味。
“你先下去吧。”李卫挥手,等伙计关上房门,这才挑挑眉:“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王明蠕动着嘴唇,半晌没吱出一个字来。
张二牛也懒得和他纠结,就想尽快走官府的路子:“爹,这种人你跟他扯什么皮,直接报官得了。”
“不要报官……”李卫还没出声,王明就从嗓子里挤出来这么几个字。
李卫瞥了眼王明,对父亲笑道:“大山贤弟,这位就是你家公子吧?”
“唉,李掌柜,这是我家二牛。”
“叫掌柜的就见外了,还是叫我李哥吧。”李卫打了个哈哈:“大山贤弟卖你李哥一个面子,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可好?”
父亲思索了一会儿,又用目光征询了下张二牛的意见,这才点头说道:“好,李哥。不过李哥,我丑话可说在前面,你可要一碗水端平啊。”
“那是定然,大山贤弟可放心。”李卫满饮一大杯酒:“李某先谢过大山贤弟。”又转过来看着王明:“王明,刚才你可听清了。如今你诚实回答,还有不报官的可能。若有半句谎话,休怪李某无情!”
言罢猛地一拍桌子,把王明吓了一跳,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很配合。
然而听完之后,一群人都表情微妙。
王明进马厩,并不是为了偷牛,毕竟他自己也有匹劣马。而是瞅上了张二牛家牛车上铺的那层稻草,半夜摸黑进去褥草。自家老牛性格温顺,只跪在地上嚼着草。王明也是自己作死,第三次取草时不小心踩到了牛尾巴,老牛吃疼之下将他掀翻在地,打翻了水盆,他也被逼到角落里。老牛的叫声也惊到了其它动物。
更让父亲觉得无语的是。王明自己身上还有着10两银子,都是他平时给人代写些书信,抄些书籍换来的。
而他不肯报官的原因也很简单,身上有污点的人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几乎是断了他的前程。
“你既然有这么多银子,为何不肯买我家饲料。不过才一文铜钱?”李卫百思不得其解。
“这10两银子,有5两是去参加年前府试用的。其余的,则是拿来去平华城醉风阁看望烟儿姑娘的。”
这醉风阁,想来就是青楼了。
“你既然有钱去那等地方,为何不肯掏一文钱买我家驿站的草料?”
“王某的钱财正好够用,哪来的钱买你家草料?”
“你都有钱去醉风阁……”
“去醉风阁,那是文人之间的风雅之趣便是没钱,王某也当扣锁出来。再说了,反正他家的草那么多,牛又吃不完,我拿些过来喂些自家的马,怎么了?”许是缓过劲来,王明又变得趾高气扬起来。
“那你也不能拿人家的东西啊。”
“不过些许稻草,算下来一文钱不到,你到斤斤计较起来。能给举人老爷的马吃草,你该庆幸才是。”
“你自己也说一文钱也不多,你代人写封简短的书信,就有三个铜板了吧?你为何不肯拿出这一文钱来呢?”
“王某马上就要成为举人了,怎能再做那等腌臜事?”
三人对视一眼,眼底里都露出了苦笑。他们是真的弄不懂王明的逻辑。
王明本人说这些的时候,还是理直气壮的,仿佛是自然之理一般。
没救了,这个人已经从头烂到脚了。
“你还真是个……是个人才。”李卫苦笑一声,对王明也是没了遮:“罢了。随你吧。不过你这折腾大家一宿,还让大山贤弟受了损失,你赔偿下损失吧。”
“不过一文钱,赔你便是。到底是穷酸户,不识四书五经,扣吧得紧。”
“谁告诉你是一文钱的?那是10两。”张二牛皱着眉头,有些不悦。
“10两?不可能!”
“我倒是盼着你不给。”张二妮倒是想走官府。免得将来自家牛出了毛病,横生祸端。
王明抖动了会儿,到底还是给了。
“等天亮解了宵禁,你就离开吧。我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李卫见王明赔了钱,这才挥挥手,回头对身后伺候的伙计喊道:“阿大,明儿个你找几个伙计,送这位客官一程。”
“好勒,掌柜的你且宽心。”
王明失魂落魄的走了。李卫又和父亲聊了一会儿,两个人很快就拼上酒。
张二牛吃了几口,和父亲说了声,就盛了碗鸡肉下桌走了。
“二牛哥,这种人都能考上秀才去京城?”小九守在屋外,见张二牛出来,扑了上去。
“嗯嗯。”张二牛含糊两声。
事实上秀才是没有资格进京赴考的,只有过了府试成了举人,而且还好是府试前10名,那才够资格去京城参加秋试。
“二牛哥,我也要去京城!”
小九拉着张二牛,快活地蹦哒着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