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抵达Q市这天,下了很大的雾。出机场上车,司机一路往北开,唐清言坐在副驾的位置,跟司机拉拉杂杂聊着这边的风土人情。唐清和与李韵韵坐在后座,李韵韵将身体蜷成一团,拢紧了身上的薄毯昏昏欲睡。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韵韵感觉到有人轻轻拍她。睁开眼,是唐清和。他就坐在她的身边,喊她起来,是让她看窗外的景色。
李韵韵扭过头去,就见窗外面仍旧雾昭昭的,但比刚到机场时淡了许多,车子走起来,依稀能看见远处灰蓝色的天空和山脉的轮廓,近处,大片的梯田沿着道路铺开在眼前,深深浅浅的黄和绿,交织成一条色彩曼丽的毯子。
这样如烟似雾的天气,色彩鲜丽的梯田以及蜿蜒迂回的溪水,让人如临梦境。李韵韵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扒着窗沿,一时有点怔住。
身后,唐清和拥过来,贴近她的耳廓轻声说:“剧组这几天在茶卡盐湖附近取景拍摄,你还没见过盐湖吧,待会就到了。”
李韵韵轻轻推他,目光却往车前瞥,唐清和索性连她推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攥住,低声在她耳畔道:“Euan早就知道了,你在怕什么?”
李韵韵轻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唐清和纵然在答允她这个要求的当下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不可能全然无感,只是两人谈恋爱的时间并不算久,感情基础尚不牢靠,李韵韵又是个防心极重的人,故而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唐清和都会尽全力去迎合和包容。可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大概凡是深陷恋爱中的男人都能体味一二。
如今见她来到Q市、早已远离公司和京中圈子,只当着唐清言的面也要各种提防,唐清和嘴上若流露出三分不满,心里翻涌的滋味其实已超出十分。这些天来,两人私下的相处也算甜蜜,可只要是两人共同出现在人前,李韵韵就一副消极防守与他划清界限的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俩私交很差,这份超然冷静,恐怕许多男人都做不周全,唐清和每每看到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都恨不得直接把她拉到跟前,直接当着全公司人的面宣布两人已经在正式交往。
可这种念头,也只能是想想解气罢了。若真的做了,恐怕第一个跟他横眉冷对的就是眼前这位姑娘。
唐清和几次试探,都没能撬开李韵韵的嘴巴,找到她非要搞所谓“地下恋情”的根源。这次的Q市之旅,一方面是为考察和了解“山海笔记”的拍摄近况;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有私心,想借这个机会将李韵韵拉出B市和星辉的“牢笼”,让她能够彻底卸下心防,也便于二人情感能够更进一步。
车子一路开到剧组正在拍摄的茶卡盐湖附近。一下车,冷而干燥的气息扑面袭来,远处水天一色,大片大片的云朵迫不及待地涌入眼帘,李韵韵深吸了一口气,朝唐清和绽出一抹笑:“这儿真挺美的。”
唐清和指了指远处:“那边才是真正的茶卡盐湖。没想到今天他们拍戏的地方离得这么远,等忙完我带你去看看。”
李韵韵看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深幽,将这句话当做一个许诺,面上虽然淡淡的,心里却早已甜如蜜脂,点点头应下了。
他们一同走近时,刚好是云乔和林优璇的一场对手戏。
《山海笔记》是今年星辉和藤野合作的重头戏,大IP,大制作,演员阵容除了云乔、林优璇还有另外两个新人,几乎都是圈内正当红的角儿,男一号和男二号更是如今最受女性观众追捧的当红炸子鸡。剧组人员方面,从造型师、化妆师、布景到打光都是业内翘楚,这部戏是奔着拿国际大奖去的,因为小说里写到一行人前往茶卡盐湖附近探险,剧组就真的跑到Q市来取景并且实地拍摄。对于参与这段拍摄的演员来说肯定是要吃点苦头的,但从目前的拍摄进展还有业内口碑来讲,一切投入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数日不见,云乔看起来黑瘦了许多,好在底子好,再经过造型师一番捯饬,看起来倒比在杨柳镇拍摄《盛唐妖闻录》时还要英气几分,褪去他一贯的清冷温文,此刻的云乔看起来更man更有型了,李韵韵看在眼中,心里对于他在戏中的造型已经打了10分,接下来就看他个人在这部戏中的角色能否出彩了。
整个剧本李韵韵都仔细研读过,云乔饰演的这个角色并不是男一号,而是个有着神秘气息的男三号,他的年纪在那摆着,看起来比男主角要年长一些,更沉稳也更有气势。现在的女孩子最爱这种有点神秘、有点小忧郁的调调,只要云乔保持正常水准,李韵韵非常有信心,这部戏之后,云乔的名气和口碑一定会更上一层楼。
林优璇饰演的角色是一个初出茅庐、性格有点莽撞的女孩子,感情线方面,她最初喜欢男主,后来几经波折,又偷偷暗恋上了云乔所饰演的神秘帅哥,今天这场戏正是两个人你追我赶跑来Q市后的第一场对手戏。
林优璇穿一身黑色杀手装,头发高高梳起,看起来英姿飒爽,别提多精神了。她咬着嘴唇,一双大眼水光潋滟望住云乔:“你要不是做贼心虚,见到我跑什么跑?”
云乔戴一顶鸭舌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线条优美的嘴唇紧紧抿着不说话。
林优璇干脆几步走上前,伸手就去拽云乔肩上的包。
云乔身手敏捷地躲开,却不小心扯到肩头的伤口,眉心皱得更紧了。
林优璇见他转身就要跑,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指便去抓他的袖子:“你怎么了?”
云乔没有讲话。
这场戏他一句台词都没有,但从李韵韵所站的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看到他拧着眉薄唇紧抿的侧脸,不过只是一瞬之间,云乔的脸上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迟疑、不舍、最终又恢复冷峻,加上化妆师提前将他脸色弄得有点苍白,联想到他此前为了救男主受的伤,如今还要被林优璇误解,李韵韵觉得,只要是女孩子,看到这个镜头肯定要心疼死了。
导演也对这场戏特别满意,几乎林优璇的最后一句台词刚说完,就喊了“咔”。
拍戏间歇,云乔和林优璇先后看到了站在场边的李韵韵,云乔连肩上的包都没卸就离开朝她招手。林优璇则笑哈哈地去扯他的包,一边说:“你这包可是货真价实的十公斤,就算看到韵韵姐激动,也先把包放下来吧。”
李韵韵也笑:“你们先休息。”她朝另一边导演所在的位置打了个手势:“我去跟陆导打声招呼。”
陆导一见到李韵韵就先问候了句:“Yolanda,一路辛苦!”
李韵韵回以浅笑颔首:“哪有你们辛苦。我看大家这些日子都瘦了啊,也晒黑了。”
陆导半开玩笑地说了句:“Yolanda这是心疼了啊。”他朝李韵韵身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可不是我偏心啊,小林天生丽质,这都多少天了也没见她晒黑。你看整个组,是不是就她一个白雪公主!”
李韵韵一转头,就见林优璇抱着件衣服,正在那抿着嘴偷笑:“我这每天不知道抹多少层防晒,怎么到您这儿就成天生晒不黑了。”
李韵韵见她小脸粉扑扑的,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好极了,知道她应该在这个剧组混得如鱼得水,顿时放心不少。
陆导说:“我们这儿还有两场戏,怎么也要傍晚才回。”他看了眼站在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的唐清和,又问李韵韵,“要不,你和唐总先回去。你们这衣服穿得薄了,用不了二十分钟你们就得冻着。”
李韵韵亲眼见到云乔和林优璇在剧组的情况,心已经踏实了一多半,她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儿,多半是给剧组添麻烦,便点点头:“那就不多打扰了。晚上回到宾馆咱们再聚。”
陆导朝她眨了眨眼,比了个OK的手势。
车子开到剧组驻扎的茶卡镇时,天边已经依稀瞧见落日的余辉。坐了将近一天的车,李韵韵浑身酸痛,一边听剧务介绍这边的时节天气,一边在宾馆门口踱步。
“你们来的时候正好,茶卡的日落非常美。”剧务姓赵,是个中年男人,讲起话来八面玲珑,让人觉得如坐春风,“这边天气冷,先进屋,我让人给你们煮了这边的酥油茶。”
李韵韵转过身,就见唐清和站在车门边,唐清言此前又接了个电话,也不知在跟他说什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两个人的脸庞都沉浸在落日的余辉里,昏沉的,看不真切神色,只是瞬间觉得从这个角度看去,两人侧脸的轮廓有几分肖似。
“唐总。”李韵韵喊了一声。
唐清言朝这边看了一眼,还要再说什么,唐清和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低声跟他说了句什么,抬脚朝这边走来。
剧务候在一边,见此情景不禁笑着说:“看来圈里的传言不假,Yolanda如今是唐总面前的大红人,有机会的话,别忘了在唐总面前为我们美言几句……”
李韵韵有一丝不解:“美言什么?”
《山海笔记》系列电影本身就是星辉投拍的项目,剧组有什么需要,直接说就是,更何况唐清和本人都来了,哪里还需要她做什么“美言”?
剧务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唐清和走到近前,剧务在前面带路,李韵韵小声问唐清和:“副总不进来?”
“不用管他。”
李韵韵又问:“你们吵架了?”
唐清和转过眼端详她,过了片刻,轻声说:“适当的时候告诉你。”
走上最后一个台阶,李韵韵看到他低垂的眼眸,他的睫毛浓而长,如同夏日阳光照不透的枝梢,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
直到夜幕降临,唐清言才和剧组的人一齐回来。晚上大家伙挤在宾馆两个打通的房间吃饭,热气腾腾的土火锅,放了羊肉、酸菜、蘑菇和炸丸子,卖相称不上精致,但那香味在老远都闻得见。
李韵韵连汤带菜吃了两碗,又喝了一杯当地特制的甜酒,瞬间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扭过头对云乔说:“阿姨最近联系你了吗?”
苏女士拉上云乔的妈妈,一走就是半个月,几天都没一个电话,实在让人不放心。
云乔点点头,又笑:“好几年没见我妈玩得这么开心,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妈妈。”
李韵韵拿着筷子,觉得有点无所适从,云乔的妈妈看起来经常跟他联系,怎么苏女士却几天都没一条消息?想要知道自己妈妈近况如何,还要辗转从云乔这儿打探消息,越琢磨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云乔低声喊了声:“韵韵……”
接连喊了两声,李韵韵才回过神,看向他,第一句话却是:“你晒黑了不少。”
云乔哭笑不得:“这边海拔高,晒黑点正常。”他端详着李韵韵的面庞,见她脸颊圆润,大概喝了点酒的缘故,还有点粉扑扑的,看起来气色极好。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圈,最后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韵韵,你和唐总……最近还好吗?”
李韵韵点了点头:“还行。”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很轻,李韵韵却还怕别人听见,目光逡巡一圈,本想看看其他人的动静,不想刚好看见唐清和端着酒杯站在陆导对面,另一边站着林优璇。
一段时日不见,其他跟组的人或多或少都晒黑了,她却白皙依旧。穿着棕糖色高领毛衫,肩上披一抹猩红色披肩,那颜色挑人,穿在她身上愈发衬得她肤色如玉、容貌清艳。
她手里端着酒杯,大概是有些醉了,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身体有一半靠在唐清和身上,而唐清和……也没有推开她。
云乔低声说:“韵韵,林优璇是怎么拿到鱼姬这个角色的,你知道吗?”
李韵韵有点怔怔的,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否则云乔的这句话听起来为什么这么费解?
林优璇是怎么拿到这个角色的,她不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吗?陈鱼的事闹起来之后,张导推荐,她帮忙引荐,唐清和见过本人后拍板,一系列过程水到渠成,林优璇姿色上乘,演技虽然有待提升,也不是全无天分,再加上这姑娘性格温顺,对待谁都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在这个圈子尤其星辉内部人缘都很不错。她觉得张导当初说的对,这是一棵好苗子,好好培养,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个张曼嫣。
但云乔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乔端杯子的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指腹轻轻描摹杯壁上的描花图案,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大概十分可鄙,可有些事,李韵韵既然选择和唐清和在一起,就有权利知道。
倘若让一个人从一知半解到知悉全部,再重新去做选择,有些事的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他感觉胸腔滚烫,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喉咙,脸颊因此染上薄薄一层红晕。他本就是修眉朗目的俊俏模样,这样仿佛醉酒的模样,看在许多人眼中,只觉别样风流。李韵韵也看出来了,跟服务员要了滚烫的消毒毛巾,递了一条过去:“擦一擦。”
云乔把毛巾捏在掌中,另一手拽住李韵韵的衣袖:“跟我来。”
02
蒸烫过的毛巾攥在掌心,如此高温带来的灼热,仍然无法抵消心底蒸腾而起的那股火热。云乔忍不住自嘲,活了三十多岁,上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的事,竟已记不起了。
两人走到外面廊间,西北的夜空,夜色并不浑浊,月亮的清辉遍洒大地,反而显出某种日光之下难以捕捉的雄浑之美。远近景色如同泼墨山河,正当中挂着一轮圆月,月色清晰,可以毫不费力看到上面的阴影。连月亮这样美好的事物,都难掩阴翳,那么做了几十年好人的人,偶尔有一点私心,是不是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想着,云乔转过身,看向李韵韵:“韵韵,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刚刚两人起身出屋时的动静并不大,但也左近的有人朝这边看来,李韵韵当时低声解释说云乔酒量不好,恐怕要吐,自己去帮忙照顾,并没有人对此起疑。她知道云乔大概有话要对她说,却没想到他一开口是来追溯过往的,愣了愣,回答说:“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和你家做邻居,算起来也有十好几年了。”
云乔摇摇头:“你初三那年,李伯伯就置办了现在城郊那处房子,你们全家就搬走了。和我家相邻的那处房子还留着,苏阿姨偶尔回去,和我妈一直保持着联系。你高三毕业,在B市念大学,从那时起你就一直在外面住。苏阿姨和李伯伯离婚,卖了我家隔壁的房子,回H市老家定居。”
“你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上高一,那年我们成了邻居。你上初三时,我大学毕业,你们举家搬迁。你大一那年,就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那年我和殷葶结婚,后来渐渐淡出这个圈子。”说到这,他转过脸看向李韵韵,“说认识十几年,其实真正在一块相处的日子,也没有多少天。”
在李韵韵的记忆里,云乔鲜少用这样郑重其事的口吻跟她讲话。
幼时的邻居也好,长大后一个遥远的朋友也罢,云乔在她的记忆里,始终是那个从小到大都闪闪发光的存在。
他也曾问鼎圈内最受欢迎男主角,也曾是许多男男女女心目中无法取代的那颗星,哪怕李韵韵后来成为他的经纪人,成为他事业上的指引者和策划人,在她内心深处,这个人落魄有时,沧桑有时,仍旧是一个闪亮而遥远的存在。
他会对她说客套而感激的话,会对她作长揖开玩笑,但李韵韵一直知道,他本心中的那份骄傲,一直都没有丢掉。
也是因为这样,无论现在的他看起来多么平易近人,她对他始终有一份隐匿而神秘的尊重。
他突然主动挑起这样的话题,让李韵韵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又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她弯起唇角,浅浅地笑:“好像是有点感伤的话题,这不像你。”
云乔突然凑近一步,扳住她的肩膀,低下头看住她的双眼说:“韵韵,你要相信我,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本意都是为你好。无论这个世界上其他人如何变,我都不会改变,至少,我不会处心积虑去害你。”
他的眼瞳是纯正的黑色,这个角度,仿佛整个天幕的星星都落了进去。李韵韵忍不住屏住呼吸,旋即又浅浅一笑:“我相信你。”
云乔握着她肩膀的手微微颤抖,他自己似乎也发现了,很快便松开她,转过身,和她一起看着前方的夜色。
“林优璇,你最好去查查她的底。”
又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李韵韵心底的那份不安逐渐扩大。她咬住唇,问:“你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云乔摇头:“我只是看到一些东西,听说一些东西,有些事你还是自己去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比较好。”
“你看到了什么,又听说了什么,告诉我。”
“我看到……”云乔抿了抿唇角,他垂下眼眸,面上难得浮上一丝赧然:“前几天拍戏的间隙,我看到林优璇和人打电话,我听到她在喊那个人的名字,她称呼对方清和。”
“比如说,以后喊我清和。”
那样温醇悦耳的声音,那样温存的抚触和亲吻,言犹在耳,历历在目,如今却证明并不是独独说给她一个人听的甜言蜜语?
李韵韵眨了眨眼睫,似乎有一根眼睫毛掉进去了,一瞬间刺痛得她睁不开眼。她劝自己沉住气,问:“还有呢?”
能让云乔这样宽厚隐忍的性格都忍不住对自己出言警告的,他看到的、听到的,肯定不止这一个电话。
“在《盛唐》剧组时,我曾经听现场制片和人闲聊,说林优璇能演鱼姬,是因为得到唐总本人的青眼,否则她一个从没演过戏又负责给布景师打杂的小姑娘,哪可能一上来就接替陈鱼演这么重要的角色。”
听到这,李韵韵觉得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你是说,林优璇从前在剧组,并不是单纯的跟组演员,而是给布景师打下手的?”
云乔点点头,见她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李韵韵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头顶:“我需要查清楚一些事……”
她转身就走,云乔扯住她的衣袖,低声说:“韵韵,别为根本不值得的人伤心。”
李韵韵点头,拾步就走。
靴子在宾馆的楼梯敲击出“咚咚”的节奏,每一步仿佛都沉碾在心头。云乔说的话,苏女士也曾对她说过,且就在她与李毅松协议离婚后不久。
“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哭泣,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事停驻。”每个人都在这样说,可又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心里明明觉得不值得,滑落眼角的水珠是怎么回事?
是谁说过,爱情和喷嚏都让人猝不及防,无法掩藏。到了这个时候,李韵韵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唐清和的。
第一次见面在他面前跌跤;为了陈鱼的事努力斡旋,只图挽回在他心里的印象;为了帮云乔顺利入驻剧组在车里挨他的斥责;替孔月旋受伤被他在雨中抱着行走;还有那个慌乱之中错打错着的吻,以及那场让人哭笑不得的相亲……她根本不知道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错,让她的心陷落,可当他在茶室朝着精心打扮的自己缓缓走时,当他一本真经地对她提出不妨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时,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不想这么快接受他的请求,不想承认自己居然喜欢这个提议,可却因为张扬突如其来的绑架和硫酸事故,被迫提早卸下心房,当着云乔的面坦诚对他的喜欢。
到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再是一往无前的青涩年纪,对爱情有期待,更多的却是成熟女性的矜持和高傲,想要开口承认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她还是那么容易就承认了。却又如此轻易地被告知,她大概只是他兴之所至的一个玩具。
03
回到房间,打了无数通电话,用尽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依旧联系不上陈鱼。到了此时,李韵韵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除非陈鱼主动出现在她的世界,有生之年,她大概再也联系不到这个宛如惊鸿又翩然离开的女孩了。最终忍不住狠狠攥着床单,抬起头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眼睛通红的自己,李韵韵几乎呆住。
坐在窗边,她捂住脸,所有的哽咽都凝在嗓子,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躺在老宅的卧房睡觉,隔壁就是李父的书房及卧室,夜间几度噩梦转醒,哽咽落泪,因为不想让李父听到自己的哭声而产生心理负担,只能死死咬紧被子憋住哭声。
时间久了,再痛苦的时刻,也不知该如何学其他女孩那样大哭出声。
她羡慕能够大哭大笑的女孩子,大开大合,肆意自由,才不枉来这世界走一遭。最要好的朋友乔小桥就是这样的女孩。可她自己却怎样都学不来。
圈内许多人都曾经夸奖她,小小年纪就练就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本事。也有新上路的经纪人向她讨教,如何才能修炼到这样千人一面的境界。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们都想错了她。
她不是刻意修炼,而是天然长成,如果给她机会选择,她宁愿自己能像乔小桥、孔月旋以及更多的女孩子那样,大大咧咧,肆意哭笑。哪怕有时不合时宜,哪怕偶尔会被人看笑话,也好过独自一人时,都摘不下这副戴在脸孔上的假面。
李韵韵深吸了口气,陡然记起一个细节,当初陈鱼拿着那根铁丝来房间找她,曾经说当初帮忙找那根铁丝时,徐小宗也在现场……
她匆忙起身,到卫生间洗了把脸,顾不得冷水扎得面孔生疼,又喝了两口水,平复好心情,拨通徐小宗的电话。
正如她听到云乔那番解说后所预料的,当初设计木架倒塌陷害孔月旋的那个女孩就是林优璇,徐小宗甚至还提供了另一个细节,当初张扬打电话给陈鱼约她面谈的那天,他在附近看到过一个与林优璇相似的背影,一闪而过,当时的他并没有在意,后来陈鱼从圈中迅速抽身,他这个助理不得不重头来过,再寻其他大树依靠,对于整件事的前后经过,在脑中不知道回想了多少遍……
而那个看似模糊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清晰起来。
临挂电话前,徐小宗哽咽地说:“韵韵姐,陈鱼的事是我的错。我有今天这个结果,我不怨别人。但这女人太坏了,害孔月旋不成,就来害陈鱼,她能上位,是踩着多少人的努力和心血上去的,哪怕是为了陈鱼,你也不能放过她!”
挂断电话,她攥着手机,望着窗外那片缠绵起伏的墨色,忍不住浮起一丝冷笑。
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捣鬼祸害人,又前后脚翘走她李韵韵喜欢的男人,她和林优璇的这个梁子结定了。
另一边房间的阳台,唐清言点了支雪茄,姿态悠闲:“我就说Yolanda挤破脑袋也要把云乔捧起来,为了把他塞进《盛唐》剧组,还让你卖面子去哄月旋,现在看来,她和这个云乔果真有一腿。”
唐清和面沉如水,出言反讥:“我去哄孔月旋,还不是因为你喜新厌旧,才跟人家的大女儿好了没两天,转眼又被人家的小女儿迷晕了头。”
唐清言的眉眼瞬间沉下来,雪茄结的烟灰本来很长了,一直没有断裂,唐清和这句话一出,他的手指极轻微地抖了一下,寸长的烟灰就这么断了。
唐清和看得一清二楚,唇角微勾:“怎么,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喜欢大的,还是小的?”
唐清言嗤了一声:“什么小女儿,不过是个私生女。再说,我可不喜欢锥子脸,抱一下肩膀都要硌青了。”
唐清和脸色阴沉:“姓孔的胃口太大了,藤野和星辉本来可以合作愉快,他一个女儿拴住了你还不知足,又拿出林优璇想把我也捆牢。”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清言哪里不知道自家这位大堂哥是真动气了,摸了摸鼻子,也有一丝尴尬:“谁说不是呢。我这为了星辉,都把月旋气走了……”
“有那么个亲爹,她要想嫁进唐家,现在不磨一磨性子,以后有她的苦头吃。”
“是是。”大哥都发话了,唐清言连忙点头称是。琢磨片刻,他眼珠子一转,问,“哥,你对这个Yolanda,是动真格的?”
“自己没长眼?不会看?”
这口气跟吃了枪药无异啊。
自打他把唐清和拉出来,让他看到李韵韵和云乔靠在一起说话的情景之后,这位大堂兄说话的语气就没正常过。
平时私下无人时,两个人说话也是这么直接,但唐清和毕竟是大哥,该有的威严有,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每一句话都噎死人不偿命。
唐清言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苦笑着说:“谁能猜透咱们大堂哥的心思?连清辰都说看不透你,更何况我。”
见唐清和一直不说话,他举了举手,表示投降:“今晚算我多管闲事,你如果真喜欢Yolanda,我保准以后一个‘不’字都不说,在二老面前也帮她说项,这行了吧?”
唐清和说:“我爸早就见过她了。”
“什么情况?”唐清言这回是真惊讶了,“你都带她见过老头儿了?进展这么快?”
“也是凑巧,她爸爸跟老头儿认识也有两年了,关系处得还蛮不错。”
“Yolanda的爸爸?是哪个?”
“李毅松,毅松地产你总听说过。”
唐清言“哗”了一声:“她老头儿这么有钱!那她还来咱们公司打工做什么!”
大概思及当时两人谈话的场景,唐清和的唇角含起一缕笑:“她说,她爸爸赚的钱,跟她没关系。她是喜欢做这行,才会一直做下去。”
唐清言若有所思。
末了,唐清和说:“她的心胸超于一般女人,我喜欢她就是这点。”他站起来,临出门前甩下最后一句:“我的事你不要再插手,孔月旋的事你料理好,别再让她那个爹再往星辉插钉子进来。”
04
听到房间门锁响的第一时间,李韵韵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打过那个电话,她换下衣服,简单洗漱一番就睡下了。大概是白天坐了一天的车,晚上又狠狠哭过一场,入睡意外地快。
听到门口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直到那人走近,李韵韵才蓦然转醒,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枕边的手电棒。
人影停顿片刻,开口:“是我。”
他从前最吸引她的便是这把嗓音,李韵韵瞬间清醒,手指纠缠在手电棒上,狠了狠心,拧开:“你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强光并没有让唐清和举止失当,他只是闭上双眼,低声说:“你突然离席,和云乔一起出去,再也没回来。不放心你。”
李韵韵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显示时间,折腾一整晚,又睡了一会儿,本以为已经是半夜,一看时间,才发现不过晚间十一点整,不禁哑然。她那时心里难受得厉害,回房间后又纠结弄清楚事情原委,竟然忘记好歹应该回宴席上打声招呼。她毕竟是云乔和林优璇两个人的经纪人,突然离开,整晚未归,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然而理智上知道,不代表心里也过得去。她垂下眼,望着被单上的蓝色云朵刺绣:“晚上有点喝醉,云乔也是,照顾过他,我就回屋睡了。”
“云乔有什么不妥?”唐清和在床边坐下来,伸手帮她摁掉手电棒。他一路摸黑进来,早已适应昏暗光线,她又打开手机,光线足够,完全不需要如此刺目的亮光。
“没有。”李韵韵摇头,说,“是我自己不太舒服,就提早回了。忘记还要跟你打声招呼。”
唐清和抚了抚她的脸颊:“脸有点烫,这样直接睡下不好,容易头疼。”
李韵韵不想多跟这人独处一秒,强忍着向后躲开的冲动,低声说:“我没事。时间不早,明天还有正事要谈,你也早点休息吧。”
手机的光亮渐渐暗淡,昏暗的光线里,唐清和看到她眼皮红肿,纤细的眼睫毛轻轻颤着,如同雨后梨蕊,还沾着点点湿意。她明显哭过,是因为云乔?
唐清言的一番话不无道理,她和云乔自小相识,做过邻居,算得上青梅竹马,云乔有过婚史,想要复出,她这样不计一切地帮他,除了儿时情谊,是不是还有其他情愫在里面?
他抚着她脸颊的手缓缓上移,在她的眼角停下:“身体不舒服?怎么哭了?”
李韵韵没想到这人观察得这样仔细,想起这人的多情,不禁更加恼怒,一口银牙几乎咬断,最后挤出一句:“没事。”
唐清和紧追不舍,意有所指:“哭成这样,怎么会没事。不能和我说?”
李韵韵身边的女人,前有苏女士,后有孔月旋和乔小桥,都是敢爱敢恨的人物,她自小隐忍,但并不窝囊,唐清和这样逼她,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心中的念头已经转过千百个,最后吐出一口气,她决定认输。
这个人城府太深,玩感情她不是绝不是对手,那不如趁早退出,也算及时止损。
“我想分手。”
唐清和停在她眼角的指尖顿住,过了几秒,他开口:“我不同意。”
李韵韵气急,抬起眼睛:“凭什么不同意?”
“那你凭什么要分手?”
李韵韵不想把他那些破事在这个当口捅出来,气急败坏地别开脸:“我不喜欢你了。”
“这么说,之前是喜欢来着?”唐清和自小同时学习中文和英语,对于时态比一般国人敏感,中文里说“了”,岂不是代表还有“过”?
李韵韵没想到这人这么难缠,被他看穿,一时脸热,眼眶也发烫,狠狠瞪他:“对,喜欢过。现在不喜欢了。”
唐清和追问:“为什么这么快就不喜欢了?”
李韵韵咬唇,纠结半晌,挤出一句:“我不喜欢别人碰过的东西。”
唐清和沉默,眼睛里的深沉却有一点缓和:“把话说清楚。”他站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又拿来她放在椅子上的棉服,披在她的身上,重新在她身边坐下来:“这可是我第一次‘被分手’,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别人碰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