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O XUE
小雪
一、世间谁是百年人
小雪。
张清远记得很清楚,她的父亲张尧封,在小雪这一天去世。
那时她还是个八岁的孩子,汴京从没下过这么早的雪,明明秋叶还在枝头,未曾全部坠落,谁知一夜风雪来到,覆盖了整个京城,无处能免。
她的父亲缠绵病榻多年,京城的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变卖,换来的是常年的药味。到后来她对于那些陌生的大夫已经完全不加注意,对于父亲时好时坏的病情,也已经没有了概念。
小雪那天,下起了小雪。
母亲将她和姐姐叫过去,对她们说,你们的爹去世了。
她未曾在母亲的脸上看到悲哀,多年照顾病榻上的父亲,母亲如今看起来只有疲倦,还有一丝解脱的意味。
母亲将自己的脸埋在手肘中,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然后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女儿,族中迟早要将我赶回家,吃我们家的绝户粮。可我若带着你们回娘家,将来又能怎么办呢?我还可以再嫁人,但你们跟着我,就难了。”
母亲说的难,也不知是指自己,还是女儿。
张清远三姊妹,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一个姐姐尚在家中。她和二姐守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青灰的脸,哭一会儿;再看看母亲决绝的脸,又哭一会儿,哭到后来,两张小脸都肿了。
母亲对二姐说,别哭了,免得你公婆看不上你。
那天下午,二姐被送去了京城另一边的人家做童养媳,对方家有个儿子,据说长得挺聪明的,正在念书,将来或许也能像她们的父亲一样,考个进士。
张清远便成了母亲心头压着的最后一块石头。母亲本是齐国长公主家的歌伎,因为美貌过人,她的父亲刚去世,便已有人来相求。急着离开张家的母亲,掰开女儿死死牵着她裙裾的小手,将她拉到伯父张尧佐的面前,说:“您不是即将去川中任职吗?这是你弟弟留下的孤女,你若还念着兄弟情谊,便带走吧。”
张清远仰着一张小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伯父,然而张尧佐未曾看她一眼,他回头吩咐下人收拾行装,笑道:“弟妹说笑呢,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哪有本事带着这样一个幼女前往地势险峻的川蜀?”
母亲见他始终不看自己孤儿寡母一眼,便一言不发,拉着张清远走到门口,然后对她说:“坐下。”
张清远依言在落满雪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薄薄的小雪融化了,渗进她的裙中,冰冷刺骨。但她依然没有动一下。她呆呆地坐在台阶上,看着母亲头也不回地走过巷子,看着这个世上自己最亲的人渐渐消失,到最后,满眼的泪涌上来,将她面前整个世界湮没。
这个世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落了一身的雪,坐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就算是被丢弃在门口的东西,张尧佐也不打算捡回去。
第二日,奶奶钱氏带着她踏过满街的雪,走向皇宫。有位老宫人贾氏,年纪大了,要找一个义女在宫中养大,然后将来由义女供养她。
“这宫里啊,是天底下顶繁华、顶高贵的地方。阿丫,你要是能进去,也是你前世积德行善,这辈子才能享福呢!”钱氏这样对她说,接过了贾氏给她的银子,揣在怀中,又捏了捏张清远的脸颊,说,“乖乖的,以后她就是你娘。”
张清远的目光从钱氏的身上转到贾氏的身上。
昨日的雪,仿佛依然渐渐渗进她的身体,就像无数根针刺进她的肌肤一样疼痛。但她真的很乖,朝贾氏叫了一声:“阿娘。”
贾氏四十多岁,白皙丰腴,温和平淡的一张笑脸。她牵起张清远的手,带她走进宫门。
雪依然在零星地下着,张清远的脚步迈进去,终此一生,她再也没有走出这个宫廷。
贾氏在宫中三十年,待人和和气气的,宫中上至太后,下至内侍,没有人不认识她的。
她带着张清远往保庆殿中跑了几趟,杨太妃便看到了这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儿。杨太妃自己没有孩子,便特别喜爱孩童,招手将她唤到面前,问:“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张,大家叫我阿丫。”
“阿丫,这名字可不成,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叫阿丫呢。”她笑着,抬头看见一群内侍宫女簇拥着小皇帝过来,赶紧站起笑迎,“官家今日来得早。”
张清远知道他就是那个刚登基的小皇帝了,赶紧依照贾氏说的,退避在旁边行礼。
杨太妃一手拉住小皇帝,指着张清远笑道:“你看看,这小姑娘比官家还小,可真懂礼数。你要不要她陪你一起玩儿?”
旁边内侍宫女都是贾氏熟悉的,此时自然一起笑道:“这可挺好的,自小服侍着,格外贴心些。”
张清远倒有些呆呆的,不懂这天降的福分,只盯着小皇帝看,看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就值得宫里所有人簇拥着他。
而皇帝站在她面前,垂眼瞥她一下,然后便扭过了头去,说:“朕不喜欢小孩子。”
见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杨太妃掩口而笑,又说:“这孩子多可怜啊,连个名字都没有,官家给起一个?”
小皇帝想了想,目光落在阁内一盆正在开花的寒兰上,说:“兰花幽香清远,就叫她清远好了。”
张清远赶紧按照大家的示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给小皇帝行跪拜礼:“多谢皇上赐名。”
然而,给她赐了名字的小皇帝,她后来就很少见到了。
那年冬天,她的养母贾氏一病不起,未到春天便已撒手人寰。她死后依例焚烧尸骨,被送出宫去埋葬。张清远哭着送别阿娘,规规矩矩供了灵位,晨昏上香。贾氏的旧友都叹息,说贾氏也算命好,若没有及时收了这义女,这一世只能这么孤零零地去了。
没有了贾氏照拂,从此宫中她就是一个谁也不熟悉的九岁孤女。
她被分派去做佛堂守灯的宫女。佛堂就在保庆殿后,杨太妃虔诚,每日会来诵经。
佛前的那盏长明灯,自然是永远不能灭的,还有堂中八盏落地千枝烛座,十六架地涌金莲荷花盏,三十二挂龛中灯,全都要昼夜燃烧,不能熄灭。
与张清远一起守灯烛的宫女名叫菡萏,她与杨太妃身边的近侍交好,于是她守昼灯,张清远守夜灯。
白日里杨太妃来的时候,菡萏挑着灯焰,侍立太妃身边;晚上夜深人静,张清远一夜一夜静挑孤灯,无人得见。
有时候,晚上守夜实在太过寂寞,她只能在寂静无人的夜色中,走到殿外,侧耳听着暗夜的风声。
甚至有一次,她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沿着内宫城的高墙一直走,走到隔绝内外宫城的那道大门处,才被侍卫们拦住,不许她再出去。
她悄悄趴在宫墙处的小窗上,看着外宫城。
比内宫所有殿宇都更为宏伟的五座大殿,在夜色中沉默地排列成一行,矗立在高大的殿基之上。夜深了,只有一两个偏殿内尚有灯火,那是各殿值夜的官吏,与她一样守着孤灯。
她看见从仪元殿内走出两个人,踏着满地的银辉并肩走下高殿,坐在台阶之上。他们说着话,有时看着天空的月亮,有时看着宫殿影影绰绰的黑影,有时看着对方。
一个是穿着官服的男子,温润柔和,在此时的月光下,如同玉石一般淡淡生辉。一个是穿着件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沐浴在此时的星月之光下,整个人看起来清灵至极。
张清远便跑到门口,对着阻拦她出去的侍卫扬起小脸,指着那个少女问:“为什么我不可以出去,可她就可以呢?”
侍卫们看了那个已经走入黑暗中的少女一眼,脸上都露出奇异的表情。有一个挥手说:“小孩子懂什么,没看见她的衣服吗?她不是宫里人。”
她这才想起,那个少女穿的衣服果然不是宫装,轻罗窄袖,应该是民间少女的装束。
她眨眨眼,也不懂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可以和学士一起在殿内值夜。侍卫们又叫她回去,她也忽然想起来,走的时候好像开了一扇窗,怕殿内的油灯被风吹熄了,赶紧又提着那盏孤灯走回去。
走到佛堂内时,黎明破晓,长天欲曙。
她去窗台上捧进太妃用来承接露水的那只玉盘。每一夜它都只能凝聚出薄薄一层夜露,在清晨来临时,她去收取来添在菩萨手中的净瓶内。
静静盛在碗中的露水反射着朝霞的光彩,玉盘晶莹剔透。她捧着盘子时,眼前忽然闪过星月之光下那个少女的模样。
她在心里想,是不是总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光彩四溢,照亮看见她的每一个人。
即使只看过一眼,依然令人难忘。
二、暖雨晴风初破冻
她在佛堂守了四年灯。其实四年时光也是很容易过去的,张清远觉得自己只是靠在摇曳的灯光之中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一转眼,就十三岁了。
长夜一直那么长,凉风一直那么凉。
灯火通明的佛堂内,永远笼罩着蜡烛成灰时的那种气息,一种压抑而沉闷的,仿佛永远看不到未来的气味。
四年昼夜颠倒,不见天日,她身量渐高,却始终是一身异常苍白的皮肤和没有血色的唇。能与她说一说话的,也只有菡萏。在黄昏时她去御膳房吃过饭,与菡萏交接时,菡萏总是说,你可真白啊,你看,我又晒黑了,最近的日头可真烈呢;在清晨时菡萏过来与她交接,也会抱怨说,昨晚不知哪个宫女受了委屈,在宫墙下哭了一夜,吵得人睡不好。
菡萏就是活得这么简单又自我的人,不讨喜,但人倒并不坏。
有一天黄昏时,张清远到佛堂去替她,菡萏走出门了又拐回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取了一小撮东西给她。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把松仁糖。
“这可是官家给我的。”菡萏颇有点得意,炫耀地对她说,“虽然只是宫中普通吃的糖,但是官家亲手抓了给我,就不一样了,对不对?”
张清远十分不解地眨眨眼,看着她并不说话。
菡萏看到了她眼中的疑问,便又说:“是太妃赞我谨慎小心,护持着殿内灯烛。官家便随手将桌上的糖抓了一把给我。”
说着,菡萏自己也觉得这东西官家可能都没上过心,便挥挥手,说:“哎呀,总之是官家赏赐的呢,御赐之物呢。”
菡萏走后,又只剩她一人坐在殿中。
她听着远远的宫漏声,吃了一颗松仁糖,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剩下最后一颗时,她想了想还是包起来了——
或许有一天,她能走出这宫廷。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可以拿出来对人炫耀说,这可是皇上赏赐的。
她给长明灯添了油,静静地望着烛火。在四下无人之时,她忽然觉得胸前一股灼热的气息滚过,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长明灯前,“噗”的一声就吹灭了灯火。
周围的数百盏灯火依然燃烧着,映得整间佛堂一片明澈。
她仰头看着始终静默无语,悲悯垂望世人的佛像,又觉得虚弱晕眩,无意义的迁怒。
默然拿过竹筹,她到旁边的灯上取了火过来,又将长明灯点起。
跳动的光焰在她面前燃烧着,她如往昔的一千多个暗夜一样,在殿内徘徊着走来走去,走累了便坐在那里,静静的,又是一夜。
张清远就这样一夜一夜烧去的少女时光,终于随着菡萏长大而结束。与菡萏交好的那个内侍,回禀了太后,太后说可以自处。于是他们私下暗称夫妻,一个四十多岁有权势的宦官,一个十七岁的韶龄宫女,就这样荒谬地结合在了一起。
菡萏很快就去了太后身边,管着库房钥匙,成为宫女们艳羡的对象。而接替菡萏的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叫张清远姐姐。张清远想了想,便让她管下午与上半夜,自己管下半夜与上午,这样,好歹都有半夜可睡。
杨太妃到佛堂时间不定,偶尔看见她,便说,这孩子怎么如此苍白,倒好像在佛祖面前还亏待了她一样。
张清远只含笑垂头。杨太妃见她这副温柔顺婉的模样,心中似乎想起一个人来,朝她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可真像啊。”
张清远不明所以,却见杨太妃拿过佛前供的一瓶梅花,交给她说:“佛前供花,最是吉祥,你替我往太后那里跑一趟,为她殿内添点颜色。”
张清远抱着花瓶,沿着金水河一路行去。
半夜守灯,近日又天气寒冷,她在河边走着,觉得寒风侵袭,有点昏沉。
正在揉按着太阳穴时,后面忽然传来内侍们的声音:“官家来了,速速避让!”
她脚步一退,却不防后面是块玲珑石,脚被绊到,整个人跌在河边,怀中还抱着那个花瓶,梅花却早已落入了金水河中。
她大急,一边朝皇帝敛衽行礼,一边回头看着被湍急水流冲走的那枝梅花。
那粉红娇艳的花瓣,已经在冰寒的水中散成了片片胭脂颜色。
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说:“被冲走了,别看了。”
这声音,尚带着少年的稚嫩,温柔而低缓,绝不是内侍那种尖锐暧昧的嗓音。
张清远赶紧回头,却又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声含糊道:“圣上。”
他没有回应,越过她便往前走去。
张清远低头抱着花瓶站在那里,想着那枝被河水卷走的花枝,担忧着向来严苛的太后将会对自己的惩处,忽然之间,四年来所有的疲倦与抑郁都涌上心头。
她默然咬住自己的唇,眼中的泪珠却无法噙住,一颗颗滚下来,打在衣襟上。松香色的衣裙上洇开一朵朵深黄色的圆晕,就像她八岁那年小雪那日,被突然而至的雪压得枯败的残叶。
明明无声无息,皇帝却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又转身走回来,问:“落花流水,有什么值得这么伤心?”
她鼓足勇气,低低说道:“这是……这是太妃让我送给太后的,是佛前供花。如今我丢掉了花枝,我要如何……如何向太妃交代……”
她还未说完,便听到一声轻笑。
她如此担忧害怕,揣度自己将会遇到的惩处,可于他,却只是随意嗤笑,不以为意。
泪眼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让她终于有勇气抬起头,隔着泪水看着面前这位十八岁的少年。
他的唇畔露出一丝微弯弧度,清秀俊美的轮廓中,显出一种正在蓬勃生长的凛冽生机,在这样清肃寂静的雪后皇宫之中,显得异常耀眼。
他抬手将她怀中的花瓶拿过去,然后松开手指。
清脆的一声断响,花瓶直直跌在青石的地面上,化为一地锋利碎片,四散而飞。
他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你回去禀报母妃,说花瓶被朕不小心打破了,花枝也掉到水里,请她再备一份给母后就是了。”
张清远丢掉了当初菡萏给她的那颗松仁糖,郑重地将一片花瓶的碎片放在了自己妆台的最下面一层。
她已经十三岁,胭脂水粉和宫花都有份例。自那天开始,她才懂得去领取。她有了半天空闲,向同院的宫女蔷薇学会了将宫装的腰身改小,将下摆绣上自己喜欢的兰花纹饰,学会了采集花朵晒干后,做一个香囊佩在身上,会散发似有若无的香。
然而他不认识她。
偶尔他陪着太妃到佛堂,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也从其他人身上一扫而过,并没有任何区别。她知道他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那一日落在金水河中的梅花,早已被水冲走,不曾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当初给她取了名字,转过头,就忘了。
皇宫里有几千个妙龄少女,繁花锦绣韶华无限之中,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一个人看到自己,对于十三岁的张清远来说,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难题。
蔷薇是家人犯罪之后,被籍没入宫的。她在宫中管针线的柳氏手下,熬了十来年,也成了得力助手。
蔷薇在飞针走线的时候,总是说一些宫里的轶事与她消遣。有时候是今天见过的那个徐嬷嬷年轻时据说是个大美人,有时候是敖公公在宫外娶了个相好的青楼女子作夫人,有一次她说,清远你知道不,宫里有狐狸精呢。
张清远顿时寒毛直竖,问:“什么狐狸精?”
“是一个……”蔷薇起身将门窗关上,然后与她坐在屋内,小声地说,“是一个把圣上迷住了的狐狸精。”
她愕然看着蔷薇,说不出话。
蔷薇见她惊呆的模样,更加得意,压低的声音也压不住她眉飞色舞的神情:“宫里防卫这么严密,可那狐狸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给圣上带了奇奇怪怪的吃食。幸好太后见机快,前两年就让开封府将她镇压了!”
“开封府还能镇压狐狸精?”
“你不知道了吧,开封府是京城阳气汇聚之地,那个狐狸精被抓住之后,送到天牢,立即就无处遁形了!”
“可……”张清远还是忍不住问,“圣上怎么会被狐狸精迷住呢?”
“当然是因为狐狸精姿容绝世,倾国倾城啊!”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张清远也揽镜自照,看看镜中人的模样。
苍白的皮肤已经渐渐莹润起来了,枯黄的头发也润泽了,看起来,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的——然而,自己都不相信姿容绝世、倾国倾城之类的词语能用在自己身上。
或许,那天看见的,那个星月之光下清灵流转的少女,会是受人喜欢的类型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那个只在九岁时见过一面的少女记得那么清楚,她只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与某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是那般可爱的模样?
只可惜这个宫廷中,唯一没有的,大约就是她想要的。
她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呆呆地趴在那里想,或许自己一辈子,一生,就是这样了,无声无息,和阿娘贾氏一样化为白灰。
其实宫中也有喜欢她的人。有一次她去御膳房时,主管御膳的内侍都知叫住她,将一件衣服交给她说,脱线了,帮我缝补一下吧。
她拿回来一看,衣服里面还夹着一个锦囊。她补好送回去,都知将锦囊还给她说,这个不是我的,你收好。
回来后她拿着这个绣满了宝相花的锦囊和蔷薇商量。蔷薇羡慕地说,内侍能做到都知,已经很不容易,他又管着御膳房,那是实权人物了。若与他在一起,不比菡萏还好?
张清远握着那个锦囊不吭声。
那天守夜时,她伏在桌上,看着那个锦囊,像是看着自己往后的人生一样,在烛光下颜色开始模糊,软软地捏在她的手中。
融化的蜡泪,晕开的血迹,无法言说的心事。
三、露冷风清无人处
她带着那个锦囊,到御膳房去找那位内侍都知。
他是十分和气的人,白白胖胖的,三十多岁,大家都说他待人很好。
她在无人之处,低头将那个锦囊奉到他面前。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说:“大人,这东西……或许是浣衣局的哪个人忘在衣服里夹带,大人可以让人去问一问。”
都知盯着她许久,才抓过那个锦囊丢在墙角,说:“既不是你的,还问什么,丢掉就是。”
她唯唯诺诺,忐忑地站着,直等到他离开那个僻静无人处,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埋头沮丧地从那角门出来,沿着道路慢慢走。
这荒僻无人的地方,墙角长了荆棘,也没人打理。她提着裙角踩着青砖走出来时,看见皇帝只带了身边的小宦官,从另一边走过来。
真奇怪啊,宫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她半年了,才见到他第二面。
他还是那种少年模样,青葱如春日熙阳,充满蓬勃的生机,犹如后宫中万物朝向的日光。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他的目光扫向她,寒星一般澄澈,她才猛然醒悟过来,赶紧屈膝低头,向他行礼。
他也并不在意,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轻微的“嗤”一声,是她占了半个道路,让他的衣裳下摆被道旁的荆棘勾住,撕扯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他身后的内侍伯方“哎呀”低叫了一声,跺脚说:“官家赶紧回去换吧,待会儿去到太后那里,一看就又要训斥奴婢们了。”
他不以为意地拉过下摆,随意让它垂着:“回去换也是迟了,你们不是一样会被训斥吗?”
张清远赶紧跪下来,说:“官家稍等。”
她怀中正揣着守佛堂时聊以消遣的针线,便赶紧拿出来,抽出针线,对了一下颜色,便跪在他的脚下,将他的下摆缝好。
她没有蔷薇那样的巧手,又因为紧张而双手颤抖,这一个裂口缝得十分难看,歪歪斜斜的,仅只是勉强遮掩而已。
皇帝垂眼看着她睫毛下那一双专注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手一颤,那一针就戳在了指尖上,尖锐的一点痛。
她缓缓抬头看着他,轻声说:“张清远,幽香清远的清远。”
“哦,倒很雅致。”
他漫不经心地说,她沉默地听。
她想告诉他,她的名字是他亲自取的,在她八岁刚进宫那年。但她迟疑着,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反正,他都已经忘记的事情,她提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伯方倒是问她:“你是新进来的吗?在哪里应差?我怎么好像从未见过你?”
她低头缝补着衣服,说:“奴婢八岁进宫,如今在杨太妃的佛堂里,因为一直都在守夜看灯,所以白日里也出来得少。”
伯方看看她苍白的皮肤和毫无血色的脸颊,说:“你一个女孩儿,晚晚熬夜守灯,这可不太好吧。”
“总得有人帮太妃守着那盏长明灯呢。”她说着,收好了自己的针线,站起身,依然低头不敢看皇帝。
她以为皇帝会像上次一样转身离开的,谁知却听到他说:“整夜守灯太折损精力了,别说你只是个小女孩儿,就算侍卫们也没有夜夜当值的。”
她听见他声音温和,仿佛在对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说话一般。她恍然抬头,看见他正转过去的侧面,日光淡淡照在上面,从额头鼻子到下巴一路下来,蜿蜒如画,深刻地印入她的心口,就像烙印了一条世间最美的曲线,永难磨灭。
那天下午,太妃身边主事的内侍过来,又安排了另一个宫女和她们一起守灯,一人白天,两人晚上轮流守,这差事立时便轻松起来了。
几天后,张清远轮到白天当值那次,恰好遇到杨太妃来祈福。她端详着张清远,笑问:“前几日,皇上遇见的是你?”
她讷讷,垂首应道:“是……”
“是本宫考虑不周了,你们十三四岁的小女娃儿,怎么能夜夜替本宫守着灯火,看看你这怯弱模样,怎么不叫人心疼。”杨太妃将手搭扶在她的臂上,她不明所以,直到扶着杨太妃到她的保庆殿中,杨太妃又问她姓名,她赶紧回答了,太妃才笑了出来,说:“原来是你啊。”
原来是你。
那时被皇帝嫌弃的八岁女孩,已经长成了十三岁,却依然是皇帝没看在眼中的闲杂花草。
她被调到保庆殿中随侍太妃。一开始洒扫庭院,然后管着四季衣服。每季的衣服颜色和款式,细细选过,件件精心剪裁,可杨太妃穿在身上,除了宫女内侍的几句恭维,并没有人细看。
那么多的锦绣衣裳,久存箱底,行将霉烂。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就将衣服抱出来在殿后吹风,怕日光晒掉了丝缎那鲜艳颜色,只能将衣服挂在树下。
树荫下稀疏的阳光,一缕一缕在各种鲜亮的颜色上辗转流过,鹅黄、浅紫、湖蓝、象牙白、胭脂红、琉璃青……
年纪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然后就成了衰草连横,落日向晚。
充满了阳光与花草气息的那些锦衣,最终还是被她叠好,又一次贮藏在樟木箱中的黑暗里,等待着下一次见天日的时候。
可到下一次,也许是数月,也许是一年。
她觉得自己也只看着这些流转的颜色一瞬间,可一下子,又是三四年过去了。
在这几年中,她与皇帝见面的机会也多了,有时候她在太妃身边,太妃叫她时,他的目光也会落在她身上一瞬,甚至有时还含着笑意。
但这样的目光,也同样落在其他人的身上。
有时候宫中遇见,他看她一眼,也会随口问,太妃今日在做什么,身体可安好。
他知道她是太妃身边的人,但三年多也没叫过她的名字,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所有人都说官家脾气好,温柔和善,所有人也都私下说,太后待人就严厉多了。
杨太妃常去崇徽殿见太后,偶尔也带她去。但太后第一眼便不喜欢张清远。也许是杨太妃第一次带着张清远过去时,曾兴致勃勃地拉着张清远的手,问太后觉得她长得像谁。
太后瞥了她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目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微寒意味。随即,她便将目光转开了去,话题也转开了,竟没有理会杨太妃的话。
在回去之后,杨太妃对着她看了又看,然后终于说:“唉,我是真老了,好像有点糊涂了。”
她不明所以,而杨太妃也没对她说什么。
她十七岁的时候,有个守山陵的老宫女回宫,到太后宫中吃茶说话,太妃过去时,皇帝也在。
老宫女说着山陵景象,又说起日日祭拜先皇的情形。张清远站在旁边听着,想着自己夜夜独守长明灯的往昔,微有恍惚。
那宫女在说话时,目光常常落在她身上。张清远正在暗暗诧异,忽听得太后问那老宫女:“你目光时时看往宫中人,可是其中有人像你认识的人吗?”
那老宫女赶紧说道:“面貌相像倒没有,只是……温柔贞静的模样,这……似有李婉仪之风。”
太后笑了笑,又说:“后宫之人,自然都是和顺宁淑。”
“太后说的是。”她的目光便不再落在张清远身上,只继续说着那边日常祭祀的事情。
张清远还在想着李婉仪三个字,耳边忽然听得周围几个宫女们的惊呼声,坐在桌子边的太后、太妃、皇帝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倾了一点。
原来是一条从树上掉下来的灰黑毛毛虫,比手指还粗,正在蠕蠕而动。
桌上只有茶杯,周围也并无拂尘,内侍们正皱着眉头,准备用袖子去拍打这浑身都是硬毛的东西。
张清远还没回过神,便下意识地脱下脚上的鞋子,朝着桌子上的毛毛虫拍了过去。
“啪”的一声,虫子被她拍扁在桌子上,变成一团灰黑污渍。
她单脚站在桌旁,在一片安静中,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鞋子,就拍在太后的面前半尺处。
刘太后看着她,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抬起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两下。
她赶紧收回自己的鞋子,穿在脚上,一动不动低头站着,等待太后发落。
不料就在一片凝固的肃静之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是皇帝,他手中端着茶,目光却瞧着她,笑道:“还是小娘娘身边的宫人机灵,这么多人中,就你一个先反应过来了。”
她赶紧跪下,说:“奴婢知错了!”
“有什么错的?这也是你救驾心切。”他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太后都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对杨太妃说道:“这孩子倒是好玩。”
杨太妃赶紧说道:“清远这孩子,有时是有点痴。”
张清远紧张地抿着唇,偷偷抬起眼睛看一看皇帝,却看见他含笑的双眼。
他说:“原来她就是清远,常听见小娘娘喊她,却对不上号。”
张清远又低头,想着八年前他给自己取名的那一刻,又想着三年前自己郑重地对他说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一样,都不曾认识她,也不曾记得她。
她听到心里低低的叹息,类似于绝望的那种平静。
四、几回得眼还迷照
那一夜,她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闭上眼睛,总是看见他含笑的双眼,凝视着自己。
四年守灯的时光,让她的睡眠变得很差,她知道自己今晚必定又是睡不着了,只能披衣起来,坐在廊下,看着面前的夜空。一弯星月,万点繁星。
他就是那一弯月,她就是那尘埃般的星。
她知道星星也是有名字的,但她一颗也不认识。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斗转星移,银河倒悬。
或许是数年熬夜折损了身体,她吹了一夜寒风,到天亮时便发起烧来。第二日她只能无奈告了假,一个人躺在床上休息。
正烧得迷迷糊糊之时,有人敲敲门,问她:“可好些了?”
她昏沉中听不出来人的声音,只靠在枕上,问:“是太妃差我有事吗?”
“不,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那人走到床头,站在那里看了看她,说道,“宫里人都在传说,昨日你拍了那条虫子,然后吓得今日就病倒了。”
她终于听出这声音来,睁大模糊的眼睛一看面前这个人,日光从窗外照进来,他逆光中的轮廓,与她深刻在心上的那一道,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什么,胸口涌上深深的欢喜与紧张。她勉力撑着自己半坐起来,望着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他也只看了看,没等她起身行礼,便转身说:“我来给太妃请安,顺便看你一眼。”
真的只这么一眼,他便离开了,也许他只是因为宫中的笑语,一时兴起而过来看看这个拍了虫子后就吓病的宫女。
但二月东风中的花枝,往往只需要一缕日光,便能盛放。
张清远照到了日光。
一只蝉在地下蛰伏七年,只为了站在枝头高唱的那几日。而张清远觉得,自己所有的孤寂荒凉、颠沛流离和至亲离散,也许,都只是为了让她来到这个地方,遇见这个人。
她的病迅速地好起来了,就像春日刚化冻的水中一尾活泼的鱼,谁都可以看出她那种洋溢的幸福。
宫女和内侍们都感受到了她的欢喜,就连杨太妃也看到了她的雀跃。
有时候让一个少女如此幸福的,只是一句话,一痕侧面,一个漫不经心的举动。
杨太妃说,清远,你不要在我身边了,去另一个地方吧。
张清远吓了一跳,赶紧跪下,求问太妃自己做错了什么。
杨太妃笑道:“你自然错了,你的心都不在保庆殿这边了,还怎么服侍我?”
张清远默然给她磕头,压抑住颤抖的嗓音,说:“多谢太妃。”
她被杨太妃赐给皇帝后,搬出了保庆殿,居住在玉京殿。她名号是郡君,却没怎么服侍御前。
其实宫里人也都知道,皇帝并不需要别人。
关于那个狐狸精的流言还在宫里悄悄流传,二十二岁的皇帝除了一个皇后之外,几个美人才人几乎都是摆设,而皇后又多年无子。太后与太妃偶然提起圣上此事,也不由得叹气,但这种事,谁都无能为力。
杨太妃对于自己身边送去的张清远十分关照,有一次张清远去给太妃请安,刚好皇帝也在。太妃便指着张清远问皇帝:“她在你身边服侍还好吗?”
皇帝目光落在她身上,想了想才说:“很好。”
除此之外,没有再说任何话。
因为他们两人,实在只是陌生人。
他们走出保庆殿,皇帝在前,她在后面一步一步跟着,望着面前皇帝的背影。
就像九岁那年,提着一盏孤灯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明明另一个世界就在眼前,可她却被阻拦在外,无法走进去。
她盯着前面的背影,茫然地停了下来。这初春凛冽的风中,梅花开得一如当年,落花殒身于枝头,却被漫不经心的流水卷入浊流之中,胭脂散落,残香消弭。
她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眼睛热热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而他回过头看她,见她呆呆地站着,便问:“怎么了?”
她忍住了眼泪,说:“我住在玉京殿,与皇上不同路。”
他笑了笑,将手伸给她说:“哪有妃嫔与朕不同路的。”
他的手白皙修长,微凸的骨节显得十分有力度。他的手指微曲,掌心向上,就像是要掬着一捧雪般温柔。
她的心口,也像是有一捧雪融化在那里,急剧跳动的心像是被春日阳光晒融了,温热地流淌下来,渗进四肢百骸。
整个人就像是浸在了春酒中,酩酊酥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掌,纤细冰凉的手被宽厚温暖包裹。十指交缠在一起,在这一刻,她的人生仿佛已到了最后的终点,因她不信自己此生还能有更美好的时刻。
她从此留在了他的身边,再也不回去玉京殿了。
虽然很快就给了美人的名号,让她成为宫中除了皇后之外最高的名号,但一个嫔御住在福宁殿之中,还是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但一向严谨的太后竟没说什么。就连皇后过来给她请安时,无意说起这个,太后也只漫不经心,说:“张美人温柔顺婉,在官家身边照拂,我和太妃都安心。”
宫中人因此都偷偷传说,皇后以后在宫中,怕是难行事了。
甚至还有人说,等到张美人有子,一切都难说。
但张清远想,自己恐怕很难有孩子吧。
虽然在一个宫内,但皇帝在正殿,她在后殿的厢房中居住。她帮他料理着膳食,在他忙于政务时半夜送去宵夜,也帮宫女理好第二日的服饰,也精心替殿内更换四时布置……但,仅此而已。
帮他关注衣食时,她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妻子,但随即她便心虚胆怯,硬生生打消这个念头。
她也曾在半夜给他送夜宵时,看见他一个人站在玉石栏杆之前,看着夜空之中的星辰。他也曾指给她看天空的星星,她才知道原来星空中各种闪烁颜色的区别。她知道了那些明亮的星,天狼星,参宿四,还有,北落师门。
他的目光,看着天空的时候,也总是望着一个方向。一开始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后来她知道了,原来他看的是外宫城的步天台。她曾听内侍们说,小时候,官家最喜欢的就是待在步天台上看星星。
她因此去太清楼借了《天文志》过来看,可繁杂的星图和艰涩的文字,让只在八岁前跟父亲断断续续学过几个字的她烦恼不堪。她偷偷地背着人翻说文解字,磕磕绊绊地背《甘石星经》,背《丹元子步天歌》,却不防有一天被他发现。
他只纠正了她几个读音,看着她窘迫羞红的脸,许久,忽然抬手将她拥入怀中,低声说:“我会忘记的。”
她不明所以,却听出他的声音中那种虚弱柔软的东西。她慢慢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迟疑地抬起自己的双手,轻轻抱住他。
她听到他的声音,极低极低地说:“我会找到值得我喜欢的人……我会忘记不会再出现的人……”
她听着他紊乱的呼吸,呓语般的声音,想着这个让皇帝忘了自己身份,说着“我”的人是谁。
他的语气,并不像是誓言,只像是赌气。
忘记,这个世上,哪会有说忘记就真忘记的事情?
就像这个世上,一定也没有,想不喜欢一个人,就能找一个人代替的事情。
数日之后,京城郊外杏花盛放,皇帝带着伯方出外踏青,回来后,与刘太后商议好了赵从湛与太后侄女的婚事。
赵从湛是宗室子弟,皇帝亲自召他到福宁殿。
他谢恩出来时,后殿的张清远正走到廊前。
她远远看见那个男子一步步走下台阶,日光已高,将他的身影压成一团。他走到阶下时,茫然站在这宫廷的高堂华殿之前,孤零零的一个人。
四面八方的风吹来,如同无形的重压,让他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脱力地靠在栏杆上,只抬起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即使时隔多年,张清远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九岁那年,在仪元殿值夜的那个少年官员。
长风猎猎地卷起赵从湛的衣摆,也卷起张清远的衣袖。她在心里想,他如今蒙受恩宠要娶太后的侄女,可不知道,当年那个和他一起沐浴在星月之光下的少女,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很快,张清远便发现皇帝开始不一样了。
可看可不看的折子,他不看了;有了空闲的时间,他也不再待在宫里了。他换上微服出宫时,一开始还带着伯方,后来,就连伯方也不带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有时候他回来,张清远拿他换下来的衣服送去浣衣局时,会觉得上面有怪怪的味道。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在皇后那里看到一盆绿珠素时,她闻到兰花肥料的味道,沤过的绿豆是兰花最好的肥料,用水化开冲淡了许多,却依然让她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所以她也曾经假装有意无意地问:“官家喜欢兰花?”
皇帝摇头,但想想又说:“或许就像你看《天文志》一样吧。”
女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总是锐利无比。他漫不经心一句话,张清远却忽然之间就明白了——
她回来了。
那个皇上说过要忘记的人,她回来了。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忘记。
然而她实在是无能为力。
她依然默默地替他打理起居,春夜点起一炉沉水香,夏日当风设下冰雕盆,秋晨替殿中贴上厚窗纱。
她知道自己只适合这个角色。就这样做一丛点缀墙角的湘妃竹,沉默地站过一年又一年,不开花也不结果,不值得他凝眸,但不存在又让他觉得略有空缺。
只有这才是她的位置。
就连太后都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于是问皇帝:“张美人为你所做的一切,官家可看到了吗?”
他才若有所思,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子。
张清远垂下脸站着,只觉得自己心口跳得剧烈,就像自己所有的心事都被人窥破,无法隐藏的羞怯。
而他终于恍然,说:“是朕疏忽了。”
她既惊且喜地抬头看他,不知道他会过来握一握自己的手,还是会拥住自己的肩。
然而他却坐回了书案前,下旨册封她为修媛。
皇后与四妃之下,便是昭仪、昭容和修媛。那一日整个宫中都在风传皇帝对她的宠爱,一个美人连升九阶,入主玉京殿,几乎是本朝从来未有的。
她搬离了福宁殿,但宫女内侍还是帮她留着那个房间。她依然日日前来照拂皇帝,在他晨起上朝之前,总是看到她已经帮他理好一切,含笑站在床前等候他起来。
他问她需要什么,她总是摇头。于是他让人去找她的家人,那些在八岁的时候就抛弃了她的亲人们。
她的母亲,在改嫁之后不久,被丈夫卖给了一个南方富商,已经再也没有下落;她的大姐,因为丈夫酒后每每对她拳脚相加,四年前投水自尽;她的二姐,在送过去当童养媳的当年,因为做事手脚不麻利而被婆婆一壶滚水泼到身上,全身溃烂,拖了一两个月后病死了。
她如今唯一可寻的亲人,唯有在川中当小官的伯父张尧佐。
张清远把外间呈进来的那些消息都丢在熏炉中烧掉了,她含着泪说:“官家,不用了,我家人都不需要我了。”
她想了想,又说:“或许我能在官家身边伺候,是夺了全家人的福,成全了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五、倚枕有时成雨梦
到那年白露时分,皇帝彻夜未归。宫中一夜慌乱,直到第二日午间,在福宁殿门口站了一夜的她才看到,皇帝带着一个女子回来了。
他不假手于人,亲自将她从车上抱下。
那个女子还在昏迷中,躺在他的臂弯中,散乱的青丝垂下,几乎曳地。
张清远抬手将她的头发收拢,轻轻又放回她胸前。
他没有看她,只抱着她进去了,在他居住的福宁殿内,在他自己的床上,他自己照料。
张清远这才觉得,等了一夜的自己,真的很累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这一夜,比以往她守过的所有夜似乎都要漫长。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后殿,坐在榻上呆呆看着窗棂上雕刻的九节缠枝莲,觉得自己疲惫极了,累得几乎无法躺下。
她只能靠在榻上,将自己的脸埋在手肘中——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就像当年,她父亲去世时,母亲疲惫至极的那种姿态——她茫然地想,果然,没有变化,没有苍老。
虽然昏迷不醒,虽然苍白折损,但她依然是张清远九岁时,在星月之光下看到的那个少女。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多年前,蔷薇对她说过的,把圣上迷住的狐狸精。
这些年来横亘在自己心口的痴恋与仰慕,多么微不足道。
在她出现的这一刻,自己所有的年华和时光,都化为灰暗惨淡。
年少时在佛前守过的一夜夜,彻底弄垮了她的身体。除了给她苍白的肤色与浅淡的唇色之外,还给了她一击即溃的身躯。
她自己也奇怪,只不过站在那里等了一夜,为什么就倒下了。后来她又想,或许,是长久以来日日夜夜为他忙碌的一切,累积起来到现在,终于压垮了她吧。
皇帝让伯方来问了几趟,却没有来看她。
倒是郭皇后亲自来了,坐在她的床前,神思却不在她这边。皇后问她,病得这么重,官家可有来看你。
她摇头,以咳嗽来掩饰自己眼中的湿润。
“是啊,官家现在那么忙,忙着为那个女子妥帖准备呢。”皇后脸上浮起一层笑,那笑却是游离于外的,并不真切,“官家给她准备了冠冕堂皇的身份,还带着她去了延福宫——前几日宫中大火,你可知道?”
张清远点头,说:“听说了,所幸太后与官家无碍。”
“当日大火之中,官家竟冒无上大险,亲自跑进火场救她,张修媛,你说这世上,岂有人值得皇上这样吗?”
张清远怔怔发了一会儿呆,低声说:“我不知道。”
“你怎可不知道?如今这宫中,除我之外,就只你一个高位的嫔妃,你我真能任由官家荒唐下去?”皇后的目光灼灼盯着她,压低声音说,“你既是修媛,就必定要助我,为官家清理后宫。”
那天下午,张清远让身边人将她送到宫城后面的延福宫门口,慢慢地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延福宫并不大,重要的宫殿也不过那么三四座。
她在玉华殿门口看见了御驾,也看到了守候在外的伯方。伯方看见她,赶紧迎上来,问:“修媛身体可大好了?怎么自己走到这边来?”
“怕自己老躺着反倒不好,出来走走。”她说着,从门口望进里面去。
玉华殿内桂花无风自落,极其甜腻芬芳的香味侵袭着整个秋日。那个女子正坐在殿前。在秋天的日光中,她当初星月之空下的极致清灵已经消失了。她气息浅淡地坐在桂树下,仿佛只是一具苍白躯壳,行尸走肉,可这具躯壳,也是他所珍爱的。
桂花落在她身上、发上。于是,坐在她身旁的他过一会儿就抬手帮她拂去发上的落花,仿佛怕她娇弱得连这桂雨也承受不住。
而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声不响,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拨到了肩膀的另一边。
他的手便再也没有理由触到她,但他并不以为意,只坐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目光,柔软如丝絮,缠绵如春雨。她在梦里都不敢奢望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呈现在漫不经心的另一个女子面前。
张清远再听不见伯方说什么,她茫然地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暗了下来,桂花的香也消失了,日光和天空都不见了。
她转过头,想要对伯方说些什么,以示自己还自如,可话未出口,已经消失在空气之中。
她终于还是沉默地离开了,走走停停,却许久许久也走不出并不大的延福宫。
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疲倦至极,只能坐在道旁青石上,沉默地坐了很久,一点声响都没有,仿佛呼吸都停住了。
秋日已经见冷,青石冰凉,寒气慢慢地蔓延上来,让她全身都僵硬。
真像啊。她在心里想,八岁那年,母亲命她坐在伯父家门口积雪的台阶上,融化的雪水一点一点渗进肌肤的感觉,和现在,真像。
还有,那种无望的茫然,看不到明日的寒凉。
昔日重来,一般无二。
第二日,张修媛上书,因受封后便身染重病,恐怕是福德过薄,不称修媛之位,请撤名号。
皇帝将其驳回,朱批:亘古未有。
她坚持,再三请辞,于是准了。
郭皇后闻讯,亲自到她宫中收回玉册,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朝皇后下拜,波澜不惊,无忧无喜。
或许真是她没有高位阶的命,重新成了张美人的她,身体一日日将养了过来。
她在玉京殿中,听说圣上与那个女子日夜不离,如同民间伉俪;听说那个女子怀孕了,圣上欣喜若孩童;听说她要被册封为贵妃,入主锦夔殿。
册封贵妃那一日,天气阴寒至极,彤云密布,细雪伶仃。
张清远与所有后宫嫔御在一起,等待着那个女子。玉册金宝早已陈设于殿上,连皇帝也早早来了,等候着她。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张清远以为他今日必定会十分喜悦,然而看他的神情,却是忐忑迟疑,就连眼睛扫过她身上时,也没有那种清明,他神思恍惚,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外间伯方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看见皇帝神情大变,立时便站了起来,向外大步走去,将所有人都抛在了身后,未曾留下一句话。
一殿的人等到消息,拟立贵妃的艾悯,落水滑胎,生死不知。
张清远想和别人一样,露出悲痛的表情去哀悼圣上的第一个孩子,但最终,她伫立在殿前,看着落满雪花的宫闱,失去了所有言语的力气。
而皇后叫住她,说:“张美人性情贞淑,善体人意,不如,你就帮着照看艾姑娘,常往锦夔殿走一走吧。”
她不想去,但那天傍晚时,还是披上斗篷冒雪去了锦夔殿。
其实她自己都是大病初愈,尚在畏寒。锦夔殿中有地龙,气息闷热,张清远开了少许窗户,站在床前看了尚在昏睡中的她一眼。
隔着烟云般的纱帐,她看见那个女子安静地躺在里面,颜色苍白若冰雪,就算是此时殿中如此温暖,似乎也没有将她全身化冻。
她呆呆地站在床前很久,望着昏睡中的她,望着这个他喜欢了多年的女子。
同样是女人,同样的颜色,同样的青春韶华。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为什么,爱一个人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能在别人的心上刻下最深的痕迹,永生永世难以磨灭;为什么有人苦苦守候在别人一转身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却永远等不到他回眸。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耳边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感觉到自己脸上已有轻微的湿气,还在诧异时,一抬手却摸到自己满脸的泪痕。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眼泪,便快步走到梁柱之后,静静地躲在那里,用帘幕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她看见窗外小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银白色的光辉之中,皇帝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
他恍惚地站在床前看了沉睡中的她许久,就在张清远以为他会这样一直站下去时,却看见他慢慢掀开了纱帐,半跪在床前,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月光倒映在池水之上,波光粼粼,一直在他们的身边波动。恍惚而迷离,朦胧变幻。
她站在帘幕之后,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真实,应该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只是等他站起身离开后,张清远出去再看她时,却发现她的肩上发间,湿漉漉的一团水汽,还未散去。
第二天午间,张清远听到内侍来禀报,说艾姑娘醒了。
她想了想,还是过去探望了。艾悯正靠在床上,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条。苍白的天空中零星的雪似有若无。
张清远在她不远处坐下,说:“皇后让我来关照着你,你若要什么,请对我说。”
艾悯垂下眼睫,没有焦距的眼睛终于缓缓转向了她,声音低哑:“我要回家。”
张清远听着她喑哑的嗓音,不由得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艾姑娘,这世上有些地方,有来无回。”
艾悯默然望着她,许久许久,又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我要见他。”
张清远没有回答她,只转头看着身边内侍,问:“艾姑娘醒来,禀报皇上了吗?”
“是,已经禀报过了。”
“你看,皇上住的地方,比我的玉京殿离你要近很多,可他到现在还没来。”张清远轻声说着,淡淡的,如同此时窗外零星的雪。
艾悯便也不再说什么,闭上眼,依然靠在枕上。
她太久没有声息,张清远觉得她是睡着了,但当她要走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睫毛颤抖得那么厉害。
她在努力压抑自己,可她在压抑着什么,张清远却毫不知情。
六、凤箫声断月明中
张清远一直都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从替太妃守夜灯,再到帮太妃管四季衣服。
但她对于艾悯,真的做不到尽心尽力。
她一开始一两天去看艾悯一次,后来三四天去看一次。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沉默,却没想到艾悯有时候一坐一整天,可以一点声息都没有。
所以她渐渐也去得少了,毕竟,实在没有意义。
无论如何,春天还是来了。春草茸茸,一根根钻出堂前的青砖地,让洒扫的宫女们十分厌烦。张清远才几天没去,锦夔殿中已经是一片青草离离的景象。
锦夔殿的宫女内侍知道在这边没有指望,已经自请离去了十之八九。宫中人人都爱攀附高枝,也是常态,张清远没有说什么,只到徊云阁中看了看艾悯,见她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外间,便只对宫女随意交代了两句,转身便要离去。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出时,她忽然听到身后艾悯的声音,她说:“张美人……”
张清远微微一怔,收住脚步,回头看她。
她低着头,太久没对人说话,声音艰涩而缓慢:“我有一盆兰花,名叫红葶,后来……被送到后局去了。”
张清远望着她,问:“你要拿回来吗?”
她轻轻地点一点头,说:“春天到了,若新芽无法萌发,它就死了。”
张清远到后局找到那盆兰花时,发现它已经落在角落中积满灰尘,衰竭了大半。
再耽搁几天,恐怕就真的死了吧。她就抱着兰花回了锦夔殿,交还到艾悯手中,说:“我看过了,还没有新芽。”
艾悯抱着红葶对她微微而笑,眼中却忽然涌上眼泪,大颗大颗自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这个连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未曾掉一滴眼泪的女子,在这一刻却忽然失控,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这事,需不需要知照皇上呢?
张清远想着,徘徊在垂拱殿外。她隔窗看见他正在批阅奏章,消瘦的面容看来越发清癯,内敛而沉默,谁也不知道他的棱角藏在哪里。
年少时他的凛冽朝气,不知不觉已经被时光消磨殆尽。
那个身上沾染过兰花肥料的温柔男子,已经永远不存在艾悯的世界了。
而那个拿过她手中的花瓶,放手摔破在地上的少年,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唯有在她的心上,还永远鲜明地存活着。
张清远默然转身,走到离他很远的宫苑之中,才慢慢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在身上的衣裙中。
宫中新裁的柔软春装,将她的眼泪迅速吸了进去,除了些微潮湿,不留任何痕迹。
她在心里遗憾地想,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像艾悯一样,肆无忌惮地痛哭一场。
惊蛰那夜,天雨星。
张清远在玉京殿中仰头看见满天星辰坠落。中天紫微垣纷乱,一条条银线如泪痕般迅疾滑过长天,消失在地面的彼端。
她在心里回忆着自己当初看着《天文志》时揣摩的那些征兆预示,却发现什么也没记住。她唯一还记得的,是当时他曾经亲手指给她看过的那些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星,天狼,参宿,北落师门。
第二日她到锦夔殿去看艾悯,一进去便看见窗台上的红葶已经抽出了嫩芽。枯残的老叶已被剪去,鲜嫩无比的三四枚小芽钻出泥土,那种碧玉般的颜色,显得格外鲜亮。
她正站在窗下看,窗内的艾悯正提着青瓷盏给兰花浇水,一抬眼便看见了她。
她披着全身暖金色的晨曦,凝视着站在窗下的张清远,唇角慢慢露出微微一丝笑意。
张清远只觉得胸口陡然一颤,有一些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悲哀的东西,慢慢地弥漫开来。
她很想对艾悯说,这世上曾有一个九岁的小孤女,半夜提着一盏灯隔窗看见她当年的笑容,于是第一次知道了,世间还有人活得如此喜悦甜蜜。
那时那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她面对着自己过去与未来注定冰凉寒冷的人生,却因为星月下的那个笑容,而在小小的心中,埋下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念头——
此生此世,她也能寻到一个人,让她含着这样的喜悦甜蜜,微笑凝视。
张清远不敢再看她,转开了自己的目光,却看见伯方从外面进来,看见她也在,便上来见过。
张清远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黑色方形的东西,便问是什么。
伯方说:“昨晚天雨星,这是司天监在步天台上发现的。皇上说……拿来给艾姑娘过目。”
张清远便帮他拿过,送进去交到艾悯手上。
艾悯抬头看着她,问:“你不害怕吗?”
张清远慢慢地端详着那个薄薄的方形东西,问:“害怕什么?”
“狐狸精故乡送来的东西,不是吗?”她说着,也不知道按到了哪里,黑色的表面亮起了幽幽的蓝光。轻微的声响过后,黑色的表面如水波般退去,显出了彩虹般绚丽的颜色。
张清远依然站在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看着她抬手在上面点开一个东西,飞快写着什么,便弹出一个方框模样的画面,上面写满了她不认识的文字。
艾悯沉默地看着,那上面的字并不多,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许久,才又将那东西按成黑色,低声说:“我要去步天台。”
张清远摇头说:“你身在内宫城,而步天台在外宫城。侍卫们日夜轮值,不可能让你出去的。”
艾悯默然支着下巴,望着窗台上的那盆红葶许久,才说:“四月十四,皇上的生日,乾元节。内宫妃嫔会随驾到外宫城的积庆殿祭祀,对吗?”
张清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步天台的方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见。
她忽然想起,步天台是宫中最高、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张清远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明白她要离他而去,准备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她要走了。
谁能折断一只南飞大雁回家的羽翼;谁能牵绊一缕路过耳畔的风;谁能将不属于这个人间的魂魄留在身边。
而艾悯望着她,轻声说:“到时候,请你帮我。”
那天晚上,并未遣人提前通报,他忽然来到玉京殿。
她这么善体人意,所以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来意。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到锦夔殿时,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他犹豫着问。
她凝望着他,点头说:“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
他沉默许久,才问:“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他便点点头。见他再不开口,张清远便拿起剪子去剪烛花,让烛光更明亮一点,照亮她,照亮他,也照亮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在嘲笑,连宫女内侍都开始刁难她……皇上是不是,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
他依然未说话,似乎不满她擅自评说他们之间的事情。
而她想着艾悯隔窗望着她的那一抹笑意,觉得心口全是深深浅浅的黯然,也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她咬一咬牙,又说:“若皇上不喜欢她了,她又在这里过得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什么要让她回去?”他厉声打断她的话。
殿内一片寂静。他们一时都说不出话,许久,他才恍然回神,慢慢地又说:“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的也未尝比她少。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张清远听到自己在暗夜中低缓的呼吸,心跳沉浸在冰凉之中,几乎要停滞。
她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她看见这一句话让皇帝脸色大变,然而她已经顾不上了,她只能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他不愿意回答她,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缓缓摇头,说:“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她说着,终于无法再抑制自己,抬起目光,深深地望着他,无法抑制嗓音的颤抖:“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他的目光一瞬间涌上怒气,似乎想呵斥她,可话未出口,他眼中便只剩下了痛苦。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蓝。
他们对坐殿中,寂静就像有形的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在他们身上。张清远看见面前的他,按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明明想要掩饰自己对她的执着与在意,可却无能为力。
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万念俱灰。
“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她开始……”
他再次打断了她的话:“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也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发泄情绪。在此之前,他对她总是淡淡的,平静克制,有时冷淡,有时微笑,有时温柔,有时沉默。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只像三月春雨,而把全部疾风骤雨的激情,都交给了艾悯。
然而,未曾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握住他手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感受被他紧握在手心的疼痛。
所以张清远只能站起来,沉默地目送他离去。她看着他投入暗夜,宫灯被风吹得暗淡,照不见前方情景,但他头也不回,她也没有再唤他回头。
第二天,她替内局制定乾元节随驾至积庆殿的妃嫔名单,将艾悯的名字,添在了最后。
步天台上烟花盛放之时,艾悯消失在大宋天下。
随同前往积庆殿祭祀的宫人们,眼看着皇帝狂乱地追逐她而去,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唯有张清远踏着烟花的余烬走上步天台。在空荡荡的台上,他一个人靠着轨天仪坐在那里,像是个茫然无助的孩童。
她靠着他坐下来。他的身体冰冷得一如冰雪。她靠着他,徒劳地用自己温热的身躯,给他传递一点点热量。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小雪那一日,母亲将她丢弃时,她想那时候若有人看见她,一定会发现,她那时的神情,与现在他的模样,毫无差别。
她想起自己还是郡君的时候,那时艾悯离开了很久,未再出现。那时他也曾经像现在这样拥着自己,说:“我会忘记的。”
可是,张清远靠着赵祯的身体,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之上。
就像自己永远忘不掉那个打碎花瓶的少年一样,他也永远忘不掉那个与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女子。
有些东西,看见了,刻骨铭心了,就是一辈子。
她这荒芜寒冷的一生中,曾有一日,看见日光淡淡照在他的侧面,从额头鼻子到下巴一路下来,蜿蜒如画。
她的心口从此烙印了一条世间最美的曲线,永难磨灭。
五年后,张清远受封贵妃。她亲族单薄,唯一得利的,是当初将她弃之不顾的伯父张尧佐。
她曾有过两个女儿,但因她少年困苦,孩子在腹中便先天不足,出生后体质虚弱而全部早夭。
三十一岁那年十一月小雪,张清远盛年早逝。赵祯弃满朝反对之声不顾,追封她为皇后,谥号“温成”。
数十年后,温成皇后的遗物依然封存在宫城内库之中。有人在她的妆奁内发现了一块碎瓷,似乎是一个花瓶的残片。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将这样一块碎片珍藏在自己妆奁的最隐秘处,至死不曾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