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震后第二个夜晚到来之前,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数已超过三万,失踪人数则更多,但民间的估计,死亡人数已逾五万。那些没有遭灾的人,全然不顾中暑和余震的危险,火急火燎地往灾区赶,留在家中的人便寸步不离地守着电话机,但通讯中断,他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茶饭不香,跟人搭话,总要跟地震扯上关系,没话说的时候,就一个劲地唉声叹息。当他们打开电视,便眼睁睁地盯着画面中坍塌的楼房,浑身尘土的死者,悲痛万分的人,一群群逃难的人,朝安全地域转移的人,被围困在危险地带等待救援的人,一些暂时失去记忆、如没头的苍蝇一样、沿着一条两边房屋完全坍塌的街道跑过去又跑过来的人,被碎石块碎砖块碎水泥块堵塞的坡道,被倒塌的高楼劈断的树木,死去的牲畜,塌陷的公路,滑坡的山体,被滚滚泥石流堵塞的河道……师范大学及其他高校的灾情和救助情况,也被及时报道出去,学生家长焦急地盯着电视荧屏,牵挂着子女。最后,他们大多疯了一般地冲向银行,取出大量钞票,准备好饮食,急急忙忙离开家,慌慌张张地登上火车,飞机或轮船,或自家大小车辆,从四面八方涌向他们的子女所在的大学。由于省城也属于重灾区,民航航班被迫取消,因此乘飞机的人只好先飞到最近的城市,然后换乘火车或长途汽车,到达灾区附近,运气好的,可以搭乘客运班车或民间短途班车,灰头土脸地到达灾区。但真正能直接达目的地人并不多,他们往往在下车后还要步行很长的一段距离,以至于走错了方向却浑然不知,或者是费尽周折才打到一辆浑身灰尘的的士,一坐进去就跟进入笼子似的,或者是坐由乡下人开的摩的,不仅耗时,而且非常危险,一路上发生伤残死亡的摩的事故不少。好歹到了目的地,眼前都是大大小小的废墟,拥塞的道路和无数散发着恶臭、被集团军冲锋一般的苍蝇包围的垃圾,还有无数来来去去、神色焦躁、一身灰土的人,但没有一个是他们的熟人,人们匆匆来匆匆去,忘记了时间,饥饿,炎热和休息,恨不能将所有事情一口气做完。
这时,那些从外地赶来的人不停地打听,不管别人有没有耐心,态度好坏,直到到达目的地为止。帮助这些心急如焚的远来者完成其心愿的,大多是志愿者,比如,由年轻人组成的志愿队伍,聚集在各个交通要道和人口集中的地方,拉了一面旗帜,或拉上一条巨大的横幅,或拼上一排排桌子,专门帮助外来寻找亲友的人。他们还准备了大量的杯子,茶水,干粮和常备药品,比如普通感冒药,十滴水,风油精等,一旦发现有外来者饿了渴了病了,就赶紧将水、干粮和药品送到他们手上。但饥饿、劳累和疾病在这些外来者面前,都不重要,他们冲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往往就是他们的子女或朋友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通常情况下,外来者一般都无法获得圆满的回答,他们便显得更加焦虑不安,精神几近崩溃,乃至情绪失控。志愿者长时间陪着他们,前往他们要去的地方。如果那些地方志愿者不清楚,那他们只好到处转悠,碰到民警或拿着相机和摄像机的人,就赶紧上前去询问。因此,他们不是在原地打转,就是在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发觉走错了路,而有的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了。游移在他们眼前的,是废墟,灰尘,尸体,死畜,垃圾,帐篷,临时休息点,无处可去的人,消防人员,民警,交警,军队,志愿者,源源不断地从各地开来的运输车辆,以及从国外赶来的救援队……
不过对尸体的处理,仍然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有人主张尽快将尸体拉到火葬场,但火葬场却被毁坏,他们就给出新主意,一是相关部门加紧建造新火葬场,如果来不及的话,则用最原始的方法,集中使用汽油煤油焚烧尸体。有人则提出,必须充分考虑到百姓失去亲人的心情,只有无人认领的尸体,才能做处理。但问题随之而来,由于气温和湿度过高,尸体无法久存。即使尸体被认领,却因各种原因无法立即采取措施将尸体迅速运走,同样对救援工作带来麻烦。另外,由于救护车有限,往往是一大片灾区中只有两三部救护车在临时医院和事发地之间不停地来回运作,一旦伤员无法被运走,就只好摆放在一边,等运送伤员的救护车完成一趟任务后,一些伤势过重的人的救治时机无疑会被延误,而救护车一个来回往往又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这些人往往因失血过多或伤势太重而死去。这种情况直到地震后第三天才得到缓解,因为幸存者越来越少,救护车使用的频率降低,加上来自外省和外国的救护人员的加入,大大提高了救护的效率。
在天擦黑时,程琪对鲁大个和龙长安说:“我还想过去看看,万一有收获呢!唉,他妈的,亚妮要是不在废墟下面,该多好,省得我这般费心费神。但我又担心她就在下面,要是真的是那样的话,那可就悲惨了。不过,我相信,即使她真在下面,那肯定还活着。你们没事吧?那好,一起去吧。晚上咱们亲自动手,兴许能找到她。”
龙长安说:“没有工具,用手干刨呀?即使有工具,我们也没有经验,只会给他们添乱。”他指着废墟上的人说道。
鲁大个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群看样子是从外地赶来的人,正在同询问处的人说着什么,他们焦急的神色让他感到不好受,但程琪的话让他们听见了,便纷纷转过头来望着程琪,意思是需要帮忙吗?但见程琪没有理睬他们,他们就走开了。
鲁大个比龙长安还要悲观,他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被埋在坍塌的大楼下面,怎么可能生还呢?幸存者被救,是运气。他对龙长安说,他越来越觉得老大中邪了,神智不清了,难道爱情的力量真的那么强大?爱情就是害人的东西,它让人在关键时糊涂,失去理智,做出错误的判断,干蠢事。
程琪沉默了。
龙长安看了看程琪,担心他误会,便继续说:“我和大个都巴不得帮你马上把女朋友找到,但你的想法确实出乎我们的意料,肯定行不通。我敢打赌,如果我们自己动手,肯定被轰走。”
“被谁轰走?”程琪猛地抬起头来,毫无表情地对视着龙长安的眼睛,使后者突然觉得对面那张脸一时间显得如此陌生,苍白,仿佛被明矾洗过似的。刚才程琪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吐在地上的唾沫里,两只黑色的蚂蚁在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出去,却又没被淹死,唾沫就跟万能胶水一样,将它们牢牢粘住。
“消防队。”龙长安说。
鲁大个指着一个女人说:“我们只有在旁边,像那个大嫂那样,趴在废墟上一边喊人一边哭才行。”
顺着鲁大个的手指所指,程琪和龙长安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在中文系学生宿舍楼的废墟上,声嘶力竭地一边痛哭,一边在废墟上走着,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跌倒了,又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走,一边吃力而徒劳地搬着巨大的水泥板,一边哭喊道:“大伟,何大伟,我的儿子,你听见妈的话了吗?听见了你就答应啊!我的儿子,你听到妈的话就应一声啊……”
程琪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他看见董刚和几个同学像旧时出没在街衢中的黑衣人一样,飞快地窜到了路灯下,又猛地站住了,呆头呆脑地望着废墟上挣扎哭叫的中年妇女。
程琪声音异样地喊道:“那是闹钟的妈!”
董刚听到程琪的叫声,带着几个同学跑了过来。
程琪说:“闹钟的尸体还在里面。”他看了看停放尸体的地方,“可她并不知道。”
董刚对程琪和另外一个同学说:“你们两人,跟管理尸体的负责人说一声,把闹钟的尸体找出来,你们两个,”他对另外两个男生说,“去找辅导员,说何大伟的母亲到了,希望他能来一下。我现在就去劝劝她,看能不能把她叫下来。”
程琪低声叫道:“你叫老子去找闹钟的尸体?”
董刚拉着脸说:“刚才你不是说他的尸体就停放在里面的吗?时间紧迫,别人去费事,还是你去合适。”
程琪道:“我要是知道他尸体放在哪里,还用你支来使去?即使我知道他停放在哪里,也不去,要去你他妈自己去!”
董刚只好对另外两个男生说:“那你们去吧,禾口王王其可是咱们班的少爷!”
不料两个男生中的一个说:“你先安排是他们两个,那就该他们去!他们不去,就该你去!你是班长,凡事都应该带头。如果你不去,你凭什么凡事都要我们先干?”
另一个男生附和道:“对呀,你是班长,凡事你都该带头。再说了,你不是命令我们去找辅导员吗?你不能朝令夕改!”
董刚脖子一梗,胸部朝前挺了几挺,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给我来这个?不都是为了班上的同学吗?我的安排难道不合理吗?”
“我们可没那么说。”
“那你们还狡辩什么?”
“我们哪里狡辩了?”
“刚才不是在狡辩吗?”
“我们那是狡辩吗?”
“你们怎么不替别人想想?”
“我们怎么没替别人想想了?”
“你们替谁想想了?”
“凭什么要替别人想想呢?凭什么,大班长?”
“原形毕露了吧?”
“我们本来就是这样,没必要遮掩!”
“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你带个头呀!”
董刚忍不住狂吼道:“我什么时候没带头?”
那两个男生中的一个也厉声顶道:“我们说的是现在,你继续带头呀!”
另一个说:“你吼谁呀!”
董刚道:“就吼你,咋啦?咋啦?”
就在这时,废墟上的中年女人再次摔倒,她已经哭得筋疲力尽。那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走到她身边,想把她拉下废墟,但没有成功。许多从外地赶来的人,纷纷冲向各个废墟,有的在废墟四周满脸慌乱地跑来跑去,一声声呼叫着亲人的名字,有的则像那中年妇女那样,手脚并用地爬到废墟上去,一边叫喊着,一边试图搬开水泥碎块。虽然疏导人员迅速对这群外来者进行劝解和安慰,但没用。一时间,学生宿舍区就被焦急的呼喊和凄惨的痛哭声淹没。
董刚还要说什么,程琪却大声喊道:“长安,大个,走,找尸体去!”
董刚听罢,便叫那两个跟自己争辩的同学赶紧去找辅导员,他则飞快地朝中年妇人跑去。
程琪低声骂了几句,将因受到死人气味刺激而分泌出的唾液啪地一声吐了出去。鲁大个和龙长安是他的影子,紧跟在他屁股后面。龙长安心头发紧,腿脚发硬,便悄悄对鲁大个说,大个,我长这么大,真还没和死人打交道,说实在话,有点……我肚子里好象有一股寒气,在里面窜来窜去,就跟有人在抽我肠子似的。鲁大个回头看了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晃着健壮的身躯,做出无所谓的神态。龙长安急了,问道,大个,你摇晃什么?你真不害怕?鲁大个说,你要是真怕的话,就别看死人的脸,你越看,他们就越像鬼,越像鬼,肯定就越恐怖,你自己都跟着像鬼了。好了,别瞎琢磨,跟上。龙长安说,也内你说的那么严重,就是感觉怪怪的,胃里不舒服,恶心。鲁大个说,恶心了,就吐,吐干净了,就舒服了。龙长安嗫嚅道,也不是完全想吐,就是感到头皮发麻,肌肉僵硬,出气不顺。鲁大个转身又拍了拍龙长安的肩膀,道,你别把老大和我当成鬼,就对了,稳住,稳住。龙长安道,这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鲁大个道,是死气。龙长安道,你长的什么鼻子?这里气味多着呢,但最明显的是福尔吗林的气味。鲁大个说,对,是福尔吗林,还有死肉烂肉的味道,到处都是死气,阴气,鬼气。程琪听见两人的话,便回答道,现在我们把人气带进来了,有了人气,说不好他们中有人就不丁活就过来了。鲁大个道,老大,怕是晦气吧。龙长安咕哝道,大个,你尽瞎说,老大那是幽默,冷幽默。鲁大个道,怕是鬼幽默吧。龙长安道,你不说鬼好不好?本来都是人,却被你臭嘴一咕噜,到头来都不是人,全都是鬼了。鲁大个说,你心里有鬼!龙长安说,你又瞎说了,哎哟,我胃可难受了……
在无数尸体的深处,三个人缓慢、机械、僵硬和麻木地移动着。那些人似乎没死,只是因疲倦过度而死睡了过去,姿态统一,排列整齐,而程琪三人,倒像是三个鬼魂,在夜晚来到人间,寻找他们的肉身。
那个总负责人站在入口处,狐疑地看了看程琪三人,然后催促他们赶紧找,找到了,就赶快出来,不得磨蹭。
在这片由灰色白色黑色等冷色调组成的空间里,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浑身冰凉,血液变成了绿色,隔着皮肤和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盏盏节能灯的白光,成了一片片被夜色漂过的布匹般,经过死人和活人共同的一番搅和之后,再一件一件地组成死者僵硬的身体周围流动的气体,与死亡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当它们无限地升上天空,触到了云层,月亮和星星便死去,它们的光泽都不再闪烁,变成由无数沙砾粘合成的磨砂布,而它们则碎裂成一颗颗大小不等的结石,镶在有生命和无生命的躯体里,折磨着他们的肌肉和神经……
其实,这块停放尸体的地界离运动场并不远,程琪几个人先前呆的地方,距此也很近,但这番进入了这阴森森黑黢黢的地方,并要找到一个已经死去一整天的人,使二流子、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程琪都感到思维迟钝,脚步沉重,短短的距离,却像走了几十年似的。龙
适应了福尔吗林的气味之后,三个人又不得不忍受尸体散发出的臭味,将唾沫大口大口地吐出去,有时将它们吞下肚去,就像吞下了连皮毛一起炖的老鼠汤一样。
好歹还是坚持住了。三人来到了几个负责看管尸体的人跟前,其中一个人程琪认识,是学校后勤处的工作人员。由于紧张和恐惧,往往使人容易忽视周围的东西,其实在这片死人充斥的区域内,来来去去的人,并不比在其他地方的人少,这些人一边在等待获准去认领尸体,一边又怀着侥幸的心思,希望自己的行为仅仅是自己可笑的想法支使下的多余而可笑的行为,而他们的亲人或爱人一定还活着,只是由于混乱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暂时无法联系上,时下正和他们一样,在他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焦急万分地四处打听他们的下落。因此,程琪三人虽然来到了负责人的跟前,却不得不等上一会儿。排在他们前面的人,神态黯淡,沉默着,谁也不搭理谁,眼睛望着别处,心里惦记着的,却是那一具具灰白灰白的尸体。
龙长安视力极好,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对两人说:“又进来了很多人,他们肯定是来找人的,走路都走不稳了。”
程琪挺直了身子,望着那些匆匆走动的人,后者就跟鬼魅一样轻飘飘的,或者像长着翅膀,扑腾扑腾着,却始终没能飞起来,或没有心脏,没有肚子,整个身子干瘪瘪的,竹扎纸糊似的。他觉得自己就他们的状态和神态完全一致,成了一具空壳。过了一会儿,他说,他看见的是一些慢腾腾挪动的人,就像身上捆绑着碾盘、铁板和秤砣似的,眼看着要陷到地下去了,而那些业已得知亲人死亡的消息而痛苦得无法动弹的人,身上的关节突然僵硬,血液像被零下几十度的气温给冻得凝固在血管里,血管就成了一根根胶管。鲁大个则说,不就是一些活人吗?在走,在说话,在做事情,说那么玄干什么!
远处,又发现了一个幸存者。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程琪吃了一惊,想起了炒爆米花的情景,在众人万般期待着,却又暂时得不到结果,便开起了小差,或与刚一分心与他人闲聊时,那满身脏污、一脸黝黑的汉子猛地将那烧得滚烫的铁物猛地放到两端焊真凹槽的支架上,猛地一抡铁棒,砸向扣着机关,“嘣”的一声巨响,一股夹带着糖精甜腻味的白烟腾空而起,众人也随之兴奋地叫喊起来。
龙长安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但没看清楚,便跳到一块废弃的水泥乒乓球台上,这回搞明白了,便大声说道:“看见了,是历史系楼!”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而过,朝历史系宿舍大楼开去。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了感染,在废墟周围焦急地而又满怀希望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在废墟上刨几下,或者蹲下去,偏着脑袋朝巨大的预制板和碎块之间的缝隙喊话。刚开始,他们的声音还算平和,但连叫几声,始终没有应答,他们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声线开始颤抖,最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呼号,身子随着那些声音扑倒在废墟上,绝望地哭叫不止。
程琪极不耐烦地举了举手,不想这个动作被后勤处的那个中年男人看到了。他走到程琪面前,两个人都在肚子里叫道:“你他妈居然还活着?!”原来两人彼此都认识。
程琪将事情的原委向那人说了,那人也为难了:“这个同学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程琪也糊涂了,便回头问鲁大个和龙长安,后者也说想不起来了。
程琪挠着后脑勺,将自己一天的行踪仔细梳理了一遍,才想起是在下午看见闹钟尸体的。
那人等程琪把话说完,点点头,转身朝同事走去。他们头碰头地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话,那人就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把手电筒,说:“你们要找的那个同学,就在那边,我带你们去。”
许多男女老少缓慢移动着,低着脑袋仔细寻找,双手不停地在尸体脸部的白布上磨蹭,或者将白布一把揭开。从远处望去,他们就像一群群农人,在盖着塑料布的田畦之间的空地上播种,因担心种子撒得不均匀,或者被风吹走,他们总是半佝着腰身,身子与腿成垂直角度。他们是刚刚获准前来找人的,外地人。当月亮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露出来那张小白脸,洒下银灰色的光芒时,他们就跟先前程琪三人留给围观者的感觉一样,那些在灰白色布匹下面的人是活人,正处于深沉的沉睡状态,而他们才是死人,或幽灵,在沉睡但无梦的人的躯体之间飘来飘去。当月亮被乌云遮住时,他们缓慢移动的形象又立即大变。如果某影视导演看见这幕情形,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这些在黑白影像悉数抢拍下来,惊叹这自然得比死者的脸相更逼真的画面,远比他们苦心孤诣、搜肠刮肚制作的所谓的“蒙太奇”更具有美感,更能捕获人心。
令程琪感到惊讶的是,那中年男子比地震前要厚道得多。他极有耐心地用手电筒在每具尸体上晃动,一一打开包在死者头上脸部的白布或塑料布,细心辨认。但他每重复一次这样的动作,三个年轻人的心都禁不住咯噔一下,肌肉紧张地收缩着,变得硬梆梆的,呼吸都变得相当困难,几乎就要窒息过去。那些已经冷却的脸告诉他们,这就是死亡,灰耷耷的,坚硬的,毫无弹性的,可以击败任何意志的死亡。
当闹钟的脸在那男子的手猛地一挥,拿开一块白布,被他手电筒的光照见,清晰地出现在程琪眼前时,他反倒感到踏实,松了一口气,恐惧顿地减弱许很多。因为太熟悉,使程琪觉得这个躺在死人堆中的家伙,跟活着没什么区别,那张脸正沉浸在梦中而显得生动无比,没有丝毫麻木、冷漠和僵死。是的,他就是张大伟,在睡眠充足之后,准时起床,然后去图书馆借得书后,便在阅览室阅读,写读书笔记,制作资料卡片,或者拿起饭碗去食堂购买饭菜,将那只亮锃锃的金属饭盒摇得霍霍作响,或者轻轻地推开八一六的门,走进去,将那只老套的军用挎包往床上一丢,窝在床上,或在桌子上写字,或在窗边看书,或吹笛子的哥们儿们立马便明白,吃饭,或上床就寝的时间到了,因为他是八一六寝室的一只由人肉制作的闹钟,也就有了“闹肉”“闹丸”“肉钟”“肉肉”的绰号,但最终一致呼他为闹钟。
程琪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就是他!”
那男子朝远处那几个负责人挥挥手,还喊了一声,立即就有两个人抬了一副担架跑了过来。
龙长安壮着胆子瞅了瞅死者,感到呼出的气息就跟冰雾似的。鲁大个望着闹钟的神色,就跟看自己长长的指甲或看镜子里自己那张宽宽的脸那般随意自然。
龙长安小声嘀咕道:“就像在睡觉。”
那男人的手电筒在空中闪射了一下,又落在闹钟的脸上。他扭头看了一眼龙长安,那眼神好象在说:“那你也来睡睡?”
几个人突然出现了。那是董刚和一个中年女人,程琪一眼就认出是闹钟的母亲。跟在后面的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李子蒙,另一个程琪不认识。
程琪一时间感觉恍若隔世。
那中年女人开始看起来走路还算稳当,但到停尸地界时,便步履踉跄,身子晃动,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地脸色苍白,两眼放光,身子突地朝前一探,脚步飞快地跑了上来,在担架旁一个突然的收刹。人们要么不忍心看到她悲痛的样子,将目光移动到一边去了,要么傻傻地望着她的脸,脑中一片空白。女人发出了一声响,俯下身去,一把揭开死人脸上的白布,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何大伟,一声惨叫:“我的儿子!”就昏厥过去。那个陌生男人坐在尸体旁边,一手抓住何大伟的手,另一只手却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显得局促慌乱。
几个女子上来,抱住了女人,掐住她人中。那陌生男子站起来,将担架上的闹钟抱起来,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然后坐到了昏厥的妇人身边。程琪这才意识到他是闹钟的父亲。
男子反反复复地拍打着闹钟衣服上的灰尘,有褶皱的地方就抻一抻,再一下一下抚平。闹钟就像习惯在男子怀里这般睡觉或赖着假睡一样,任凭男子在他身上拍打,即使男子将他毫无表情和热度的脸上的脏东西抹去时,他也一动不动。
妇人醒了过来。只见她从女子们的手中挣扎着站起来,四处搜寻着,直到看到身边的男子和儿子,才一边嚎哭着,一边偎依着男子坐下,然后将儿子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儿子,你再叫一声妈呀,我的儿啊……”
那几个女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些先到的外地人,与后来的外地人,以及活下来的师范大学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围观的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接着,又有人来了,他们被这一家三口的遭遇所感染,变得更加急躁、不安和痛苦,一看见穿消防队服或军装的人,立即疯了一般跑上前去,不断询问他们看见他们的子女没有,子女们是否还活着。但没有答案,他们只得慌慌张张、手足无措、失魂落魄地爬上废墟,一番无果的探询之后,就开始呼叫子女的名字,然后又赤手在废墟中又挖又刨,结果双手都破了,鲜血直流。有一些人则冲进尸体停放地,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翻看,如果发现了子女,一声声绝望的号哭传了很远,让一些暂时平息了悲痛的人,立即又跟着大哭起来。如果没有找到子女,他们便怀着侥幸的心理,从尸堆中冲出来,重新在废墟中喊叫,又挖又刨。一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子女住在哪幢大楼,只要见到废墟,他们都会冲上去,喊叫,又挖又刨,直到筋疲力尽。
这时,架设在几棵大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师范大学“校园之声”广播站开始播音。报道的大意是,学校领导与相关部门通过与电信部门的联系和努力,一些最基本的通讯设施业已恢复,电信公司在学校的四个校门,露天电影广场出口,校中心广场,运动场前后入口处,后勤大楼门口,招待所旁和学校商场大门,都架设好了电话,为全校教职员工服务。这个消息无疑又是一次“大地震”,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声。一时间,人们潮水一般涌向各个电话亭,尽管电信部门和学校负责人早有防备,但蜂拥而来的人之多,之拥挤、嘈杂和混乱,也让他们猝不及防,慌了手脚。片刻工夫,无数死里逃生的教师,学生,行政人员,已经顾不得身份和素养,不顾一切地往人堆里扎,力争尽快抓到话筒,抓到话筒后,他们朝话筒里大声喊话,在嘈杂声中,就跟嚎叫或嘶吼一般。负责人拿着一只只手提喇叭,一遍一遍地朝人群喊话:“大家不要拥挤,不要推搡,不要插队,慢慢来,慢慢来!机会有的是,请大家注意素养,保持秩序!”但效果并不明显,人群潮水一样一次次地涌来,一个站在人群外的男人说,这阵势,就跟饥荒年月抢粮食一样,都是拼了小命的。后来,在学校有关部门的督促和疏导下,秩序开始有了好转,抢话筒的现象暂时被遏制了。但由于打电话的人实在太多,如长蛇状的队伍中,人们屁股顶着后面人的肚子,前胸贴着前面那人的后背,无一丝缝隙,前面的人已大汗淋漓,不停地谩骂着,后面的人更是心急如焚,不停地埋怨打电话的人废话多,婆婆妈妈,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也没个完,一边又开始推搡,队伍立即变了形,一些人被挤出了队伍,却不甘心失去位置,转身又挤了进去。前头的人被挤得受不了,便纵着屁股,朝后狠狠顶去,杂在中间的人就被挤得破口大骂,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胳膊将身前很后的人撑开,排在后面的人趁机就插到前面缝隙中去,但前面的人哪里肯答应,嚷着要将钻营者揪出来,而先前排在中间或前面却再次被挤到后面去的人,旋及又旋风般地冲上来,口中唾沫横飞,强行将后面上来的人一把拉出来,手肘一甩,便将他们打开了。那些已在前面得到位置的人,自然不干,他们也伸手去抓人,抓住了,就狠命往身后拉,拉不动,便是一番狂骂。被骂者一般不予理睬,牢牢地卡在队伍中,眼睛直溜溜地瞅着前面,这让后面的人更加恼火,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这样,秩序又乱了,叫骂声响成一片,露天电影广场还发生了的冲突。
由于运动场入口处摆放电话机的几张桌子被包围得跟铜墙铁壁一般,程琪三人根本钻不进去,只好改变主意朝后校门跑去,但后校门也是人头攒动,叫喊声谩骂声口哨声叹息声混杂在一起,使人仿佛置身于被饥饿、疾病和疯狂折磨着的年代,人们为了一只红薯或一块馒头而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三个人站在人群后面,泄气的皮球似的,尤其是鲁大个,就跟要瘫倒在地似的。龙长安建议到中心广场去,兴许那儿的人要少一些。
程琪说:“现在这行情,哪儿都一样!”
这时,一个矮个男生被挤出了人群,就像鳄鱼嘴中吐出来的一条鱼。他的腿绊在一条长腿上,险些摔倒下去,那张本来就不大对称的脸就显得更歪了。只见他在人群背后一边跳着,一边口水横飞地骂道:“我日死你妈!我日死你妈!我日死你妈!”但他的声音顷刻间就被喧闹声淹没了,即使钻进了人们的耳朵,也无济于事。他一次次挤进人群,但每次在接近那座比黄金还珍贵的电话机的时候,就被推了出来,这使他更加暴怒,破口大骂道:“我日死你们的妈!日死你们的先人!你们这些狗杂种,地震怎么没把你们都给震死!你们——”这下他的话可是被人搁在耳朵里了,旁边几个被挤出来的男生唿地冲过来,对准他脑袋就是一拳头:“你他娘的骂谁呢?”他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程琪三个人原以为他承受不住那记重拳,肯定栽了,不料他身手敏捷地从地上跳起来,飞腿一踹,为首的那大个立马就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溅起了一圈灰尘。他随即饿狼一样猛扑上去,骑在那人的肚子上,对着他头脸就是一阵乱拳,骂道:“日死你先人!日死你先人!……”那大个的同伙一时都傻眼了,不知该不该上去帮一把。那大个被他这阵乱拳揍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他仍然不解恨,骂得更欢了:“老子骂的就是你!打的也是你!地震没把你狗娘养的震死,真是老天爷瞎眼了!日死你先人!日死你妈!日死你先人………”但大个子毕竟身大力不亏,就在他刚一疏忽的时候,肚子一挺,他就从他身上滑下来,歪倒在一边。这时,大个的同伙一窝蜂地涌上去,对着他拳打脚踢。众人的注意力多少被分散了一些,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程琪三人穿山甲般钻进了人群,左突右拱,将打篮球而在身体上得来的本事全都用上了,没用多少时间,程琪就抓到了一只话筒。
“老大,快!”
“老大,你磨蹭什么呀,快打啊!”
鲁大个和龙长安死死地贴在程琪背上,一个劲地催促道。他刚一摁键,就被人群挤撞,连人带电话地偏出去好远,靠鲁大个和龙长安在后面将涌来的人群顶住,他才没摔倒,但号码连着拨错了两次。他狠狠地骂了一声,深深地吸了口气,脚站实了,心跳平缓了,手不抖了,才第三次拨下了电话号码。后面那的人早就对他们不满,见他又磨磨蹭蹭,便急得大骂。
电话那头,程琪母亲惊喜地哭开了,竟说不出话来,他父亲接过电话:“你怎么今天才打电话回家?你妈都快急疯了,这可是地震。要是你今天晚上还不打电话回来的话,我和你妈明天就准备去你们学校了。”
程琪刚说了句“我还好”,他母亲就从他父亲手中抢过电话,一边哭一边喊:“儿子,真的是你吗?你要吓死妈妈呀,怎么现在才打电话回来?你现在在哪里?在学校吗?学校没事吧?啊?你可要给妈说实话,真的没出事?明天我就和你爸去看你。你真没出事?你受伤没有啊?儿子,你说话呀,我们可要急死了,要是你真有个闪失,妈可怎么活呀?你看你看,我光顾着说自己了,儿子,都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你吃饭没有?饿不饿?饿了,赶紧去买点吃的,别饿坏了身子。你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出吗?你可不能瞒着妈妈呀……”
程琪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催他的鲁大个,吼道:“你找死啊!”然后掉过头对着话筒喊:“妈,你们别来了,我真没事,你难道听不出我还好好的吗?学校受灾了,死了很多人,到处乱糟糟的,很危险。我真没事,你和爸就放心吧。好了,就说到这儿了,好多人等着打电话呢。”
“儿子,儿子!你别急,妈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别挂电话。啊,儿子,你没事吧?吃饭了吗?你吃的是什么呀?儿子,你饿不饿?累不累?饿了就买东西吃啊,累了就赶紧休息,身体要紧。晚上你住哪儿呀?有住的地方吗?儿子,快告诉妈,你究竟怎么样了?”
程琪焦急起来:“妈,我真没事!等这里的情况都稳定了,我就回家,你和爸放心就是了。好了,就这样吧,有很多人在等着打电话,我先挂了。爸,妈,你们保重。挂了啊!”
电话那边突然愣了一下,程琪又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恶毒的谩骂声。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两个人的声音,那是他爸和妈一起对着话筒说的:“儿子,你可要注意身体呀,要睡好,吃饱!”“儿子,当心点,多给学校做点事!”
程琪大声道:“我知道了。挂了!”
程琪刚把话筒放下,鲁大个立即饿狗扑食般将它抢到手上,龙长安也抢到了另外一部话机的话筒。这样一来,程琪就被死死地夹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
又一阵拥挤像海啸一样卷了上来,最前面的人被撞得往前仆着,身子挨着桌面,随着那道“波浪”的气势迅速减弱,人群又猛地朝后倒去,先前前仆着,肚皮贴着别人后背的人,这番控制不住,仰面朝后倒去,就在这时,后面的人鼓噪着,使出吃奶的劲头,再次猛烈朝前推搡,将前面的人几乎挤压成肉饼。
一阵更加恶毒的谩骂从人群中传来,但没有人理睬,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话筒,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尽快将最亲切最熟悉的数字摁在电话机的键盘上,怀着又焦急又激动的心情,听着“嘟嘟嘟”的声音,等待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来,然后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安然无恙的消息告诉他们。
程琪被挤压得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肌肉松弛下去,调整呼吸和姿势,尽量不被撞击和挤压。他没有催促两个伙伴,其实每个人在接过话筒的那刻,工作人员就告诫他们,不要拖沓,长话短说,不能超过两分钟。在情绪稳定下来后,母亲的轻轻的哭泣比耳边嘈杂的人声和叫骂声更深地深入到他的内心,他感到身子不再那么沉重,呼吸舒畅起来,血液的浓度降低了,心脏恢复了正常的跳动,皮肉松软,毛孔收缩,汗水不见了,身边的人流像海水退潮一样退去。
他突然想起写作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席话:“当人们在接近棺材,抖擞掉生命的尘土,筛滤尽人生所有情感元素的时候,都会幡然醒悟:最终在他们心中占据永恒位置的,而且也是唯一能长久占据生命的,除了亲情,还是亲情,也只有亲情!”
当初,程琪对这个写作老师不甚喜欢,也谈不上厌恶,但又不得不被他的性格气质所感染。他始终站在高处,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行游在人群之外,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从不参与任何团体活动,连中文系组织的教工文体活动,他也不屑于参加,包括他认为的那种像赶集似的、一窝蜂的、走过场似的仓促游玩,而他需要的是长时间的,独自来去的,每人任何人事干扰的,轻松自在的,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他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从来都在标榜他始终以自己的声音与世界和生命说话,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问题,用自己的眼睛审视人生,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他爱憎太过分明,嫉恶如仇,言辞锋利,尖酸刻薄,教训起人来毫无情面可讲,“杀伤力”极强。陈寅寅,幽灵,穆彪,以及包括李子蒙董刚在内的学生干部,尤其是校学生会和校团委的学生干部,都曾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某天课间休息时,李子蒙在厕所里对程琪说,他大学时光里唯一的一道阴影,就是写作老师,简直就是仇恨上了,一想起他就感到浑身冰凉或者热血冲脑。程琪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说,你也太那个了,有必要那么夸张吗?还仇恨上了,你他妈至于吗?李子蒙说,真不夸张,我实在是恨他恨得牙齿痒痒,恨将他一口吞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吐。但李子蒙却不敢公开与他对抗,只能在背后骂骂,出口恶气,然后添油加醋地将他的言辞举止报告给系上和学校领导。
某天,《写作》课结束后,李子蒙和程琪肩下楼时,发现那老师就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胡家森像一只巨大的雄性蝴蝶似的傍在他身边,向他请教现代诗如何写的问题。两人有意放慢了脚步,等他们走远了,李子蒙才对程琪说:“别看他矜持、清高,对任何褒贬都不上眼,保持着他一贯的独特性和情趣。但那又怎样?有个性又怎样?有点屁钱不值的才华又能怎样?不合群,独立思考,有独立的精神,有用吗?他放狂嚣张,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不可一世,自以为是,结果还不是被排挤来排挤去,成了孤家寡人!同事烦他,领导恨他,评职称时,没他的份儿。尽管有不少的学生捧他,可真正尊敬他的又几个?他早被边缘化了,没人替他说话,什么好处都没他的事。他针砭世事的言论,都是毫无意义的发泄,他休矣。”
程琪脖子弹簧似的点着头,但又总使人担心他用力过猛而弄断脖子。他说:“我看他也就那命。文人嘛,古今中外都那德行,你吃饱了撑的,费那么大的劲干什么?当然,咱们的课程大多跟文学创作有关,许多老师都在讲授文学流派,作家作品,文艺思潮,文学史,等等,他们最忙活的就是分析文人性格,精神,讲解他们的作品,结果讲了一辈子,还是离文学很远,到头来,谁都学不到什么,也没悟出什么,其实就是将文人及其作品给糟蹋了,充其量就是哄哄别人,保住一只饭碗而已。很多人在讲授和宣扬人文精神时,自己却市侩、势利和功利之极。不过,我倒是喜欢写作课,有几种文体的写作技巧,还是学到了的。”
李子蒙表情很不自然地说:“我承认,他确实有一套,很会讲,也很会骂人,系上和学校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暗中修理他。很多比他后到学校工作的老师都分到了福利房,可就他没有。他呢?也不去闹。倒是有一个朋友替他鸣冤,领导说:‘要房子,没有!要走人,随便!’像他那样的人,职称肯定上不去,职称上不去,收入就少,那面子可是损了,不仅领导和同事看不起他,连学生更瞧不起他。可他照旧批评这,嘲讽那,好象世界上就他一人干净,只有他长着人脑,别人不是猪就是驴。最近他还说什么来着?想想。哦,想起来了,他在歇斯底里地谩骂了一通之后,居然这么说:‘我从不骂好人,现在,爆粗话,是咱们做老师的最后的唯一的权利!’这是什么意思嘛?身为中文教师、文化人和高级知识分子,应该做到含蓄,儒雅,斯文,隐忍,稳重,文明,不能动不动就恶语伤人,更不得对领导无礼!时刻注意教师形象。他喜欢的几个学生,也染上了了他那种又酸又臭的怪脾气,嘴巴毒辣,经常冲撞领导。为了整顿纪律,学校决定处分那几个学生,因为他们还经常旷课。他可不干了,说那是法西斯差行为,没人性。他也够厉害,在行政楼逮住一个领导就开骂,吹胡子瞪眼睛,领导们都不跟他计较,是笑眯眯地对待他,这才是领导风度,大家风范。”
天气炎热,程琪撩起衣服,将其当成扇子扇风:“那些领导、同事跟他是什么劳什子关系,你就别老在我面前叨咕了,他们距离我太远了。至于女生,大多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的,结果惹得那几个非常恨他的家伙大为光火,就像他在跟他们抢女朋友一样,喜剧的是,她们又瞧不起他们,他们算是白忙活了。那几个跳来跳去的家伙,绝对欠揍。说白了,班上这些馊事,距离我也很远。那些女生,从异性相吸的角度去考证她们喜欢写作老师,是说得过去的,但与我毫无干系。当然,只要亚妮看不上他就行。”
李子蒙说:“这是哪跟哪?亚妮学的是竞技健美操专业,怎么会跟他发生什么瓜葛?再说了,亚妮即使没人看得上,连出嫁都成问题,也不至于找他吧,找他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咱们班上的女生,真还以为她们是绝代佳人,时常做出佳人状,感叹红颜薄命,一会儿《诗经》,一会儿又翘着嘴皮子嘟囔唐诗宋词,冷不丁还要哼唧几句元曲,背诵几大段林妹妹或宝玉哥哥的词句,强行拉你做梦。本来古典文学是很有意思的,做古典的梦,拥有古典的浪漫情怀,都是高级情趣,可经她们一折腾,全给弄成了噩梦,白长了脑袋,一个男生有没有城府和档次,她们根本都不清楚。我觉得,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也不应该去爱头脑简单、过于开朗活泼的女人,只有有城府,有智慧,懂得人生的女人,才有意思,才能被接纳为妻子。可你看看她们今天冲他又是喝彩又是鼓掌的劲头,好象他是联合国秘书长一样。”
程琪突然不耐烦起来,将衣服放下来,隔着衣服在肚皮上拍着,说:“你他妈有完没完?成天都给我说这些破事,跟你我有关系?即使有关系,也用不着翻来覆去地说吧?我在这里读了三年书,就是没看出谁有意思,谁没有意思,也不想知道。那些破人破事,实在是狗屎!不说看见他们,我即使偶尔想起他们,就恨不能撕下一张纸,把他们的脑袋都拍进肚子里去,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他们的心是红还是黑,下水有多脏,脂膏有多厚。李子蒙,你可给我记住了,以后别在老子跟前提那些下三滥的鸟人鸟事。还有我们那老师,你既然那么仇恨他,又不想被他骂你祖宗八代,就不上他的课就是了。”
但李子蒙照旧得上《写作》课,不仅着装笔挺,从不迟到和旷课,而且总是规规矩矩地坐在第二排。他这么做的目的是,既不能让那个尖酸文人老是盯着自己,仿佛他所有的嘲讽和挖苦都是冲着他一个人似的,坐第二排,有前排同学挡着,多少能干扰一些他的视线,安全,保险,同时又能让他那双刁钻犀利的目光经常瞥到自己,有一个“这个学生上课专心听讲”的好印象,至少可以挽回一些影响,毕竟那几次被他教训得还是极为难堪的。程琪与李子蒙刚好相反,一旦他不喜欢某老师,即使拿枪逼着他,他也不会去上他的课……
突然,一个人刺耳的声音从程琪额头前方传来:“喂!这位男同学,你有完没完?两分钟早过了,你怎么还没说完呐?同学们都等着呐,你讲讲公德好不好?”
那负责人是冲着鲁大个来的。
鲁大个脸红脖子粗地冲电话里喊了声:“爸,妈,你们保重!我挂了!”等父母那边电话挂上了,他才重重地将话筒撂下。龙长安也打完了电话,被挤得像块胶布般贴在程琪身上。
那个负责人的呵斥让鲁大个和程琪大为恼怒,在人浪汹涌上来之时,程琪长长的身子顺势朝那人扑去,手掌重重地掴在那负责人的脸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使那张脸立即歪向一边,脑袋重重地磕在墙上。程琪顺着迅速后退的人浪挺直了身子,一咬牙,一边收起肚子,脖子伸得老长,高举双手,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尽了,才挤出了人群。那负责人被这么莫名其妙地掌了一巴掌,先是懵了,然后又迅速清醒过来,认定是有人故意给了他这一下子。他瞪大眼睛在蜂拥的人群中搜索,但每张脸都挂满了汗水,身子之间没有空隙,看不出谁能举起巴掌,准确地扇在他脸上,最后他只得确认根本没办法搞清楚是谁使阴招,便悻悻然地收回了目光。但毕竟是年青人,哪能咽下那口气?只见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脸皮剧烈地踌躇了几下,认为是有人故意给他这一巴掌的。他忽地一声站起来,将身边的人强行撞开,但人群立刻又疯狂地涌了上来,他只好朝着涌动的人头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双臂,声嘶力竭地喊道:“是谁打我?谁打我?给我站出来!是谁打我?是谁?站出来,站出来,给我站出来……”已经成功脱身的程琪听到他恼怒嘶哑的声音,便伸长脖子,趾高气扬地回答道:“是老子打的你,你出来呀!”
鲁大个说:“老大,你又赚了。”
程琪撩起衣服,习惯性地抠着肚脐眼,一边将刚才的情形讲了一遍,并对一些细节进行了必要的夸张,逗得龙长安和鲁大个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末了,鲁大个还不忘加上一句:“难怪有那么多的人都说中文系那个禾口王王其不仅是二流子,不仅是二流子中的二流子,而且是一个有仇必报的纯种二流子!”
龙长安点了点头:“此话不假!”
程琪放下衣服,将肚子罩住,对鲁大个说:“二流子就是二流子,碍着你啦?我那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你瞧你打电话那模样,没病的人都会给急出病来,有病的人多半只得去见马克思了!你小子打电话怎么那么多废话,跟婆娘一个样!”说罢,又冲龙长安道,“他不耐烦!?我才是不耐烦!如果再磨蹭一会儿,旁边那几个胖子不把我们挤成柿饼才怪,你瞧他们的块头和架势,赶相扑选手都不远了。我实在没想到大个打电话如此磨蹭。”
鲁大个辩解道:“我那点时间就算磨蹭?老大,你这才是叫夸张。刚才那个吼我的家伙说得对,这是非常时期。既然是非常时期,多说几句,也是人之常情。”
龙长安懊恼地说:“我本也想多说几句的,可背后那几个人催命似的,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我妈倒是和我说话的时间长一些,老爸只说了两句,就只好说再见了。我刚把话筒放下,那几个小子就跟饿狼抢食一般,闪电一样扑了上去,那个负责人便呵斥他们:‘你们是来打电话的,还是来吃电话的?’”
鲁大个笑了起来。
程琪道:“还有几个人哪是在摁键,简直就是将手指当钉子,往下狠狠地钉呢,那个挨了我一耳光的接火就看不惯了,张嘴就吼:‘轻点轻点,你别把电话机给戳穿了!’瞧瞧那词儿,戳!就凭这动词,他就该挨几巴掌。那时我还没捞到话筒,看到那几个小子的样子就要冒火,估计他们是从乡下来的,就对他们说,哥们儿,你们这么下死力整电话机干什么?其实根本就不用拿话筒,直接摁键,就能把你们的要说的话传送过去了!”
龙长安说:“又夸张了吧!”
鲁大个面色不悦:“我和长安都是乡下人,老大别转弯抹角地骂人。”
龙长安接住鲁大个的话茬说:“而且是骂人不带脏字。这可是北京人崇尚的风格。”
程琪眼睛猛地睁大了:“你们两小子是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你们跟他们,哪能一样呢?得,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龙长安对鲁大个说:“被人骂了,反被倒打一钉耙,最后是我们的不是了。”
鲁大个是个大大咧咧之人,没把程琪和龙长安的话放在心上,他说:“老大,你爸妈都还好吧?”
程琪说:“还行。”
“长安,你家里呢?”
龙长安说:“没问题,就是替我担心,现在通电话了,就都放心了。”
鲁大个说:“我老爸老妈也好。”
打电话的人越来越多,吵闹、谩骂和尘土像闷雷一样在人群头顶滚来滚去。
就在程琪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们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死过去一般。三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小个子男生。
程琪推了那小个子一下,后者动了一下,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程琪意识到他被几个人狠揍了一顿,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那小个子仿佛被程琪那一推而增添了无穷力量似的,身上也不疼了,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在朦胧的光线中,程琪看到了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它们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光泽将三人仔细地瞅了瞅,然后随着脑袋的移动朝沸腾的人流望去。这一看让他猛地站了起来。
程琪喂喂喂地叫了几声,递过去一支香烟。那小个子嘴里咕哝了几声,脸皮紧绷,目光锐利凶残,射出两道寒光,直逼程琪三人的眼睛,跟着又射向拥人群。片刻工夫之后,只见他身子摇晃了几下,便朝人群走去,不,是冲去。
龙长安将手搭在程琪肩上,鲁大个则将手臂搭在程琪另一边的肩膀上,一副吊儿郎当的铁哥们儿架势。
龙长安说:“大一的,绝对。”
鲁大个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也只有大一的小子爱冲动。”
龙长安说:“年轻人冲动冲动,正常!”
鲁大个说:“长安说话有点怪味了,就跟老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倚老卖老了。”
龙长安说:“要不,我们怎么会被称为老生呢?既然是老生,就是老人,这点区别还是有的,那群小子就应该认,我们可是高他们两个辈分呢。”
程琪道:“这老生欺负新生,就是这么来的。”
鲁大个说:“这小子太自不量力,长得巴掌大,只比侏儒高一公分,却要跟人斗狠,而且对手还是几个人,他没被打死,实在太运气了。”
程琪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小个子男生,说:“那几个小子屁眼儿黑得发亮,下手狠。”
龙长安说:“大一的小孩子们哪,唉,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想想,大三大四的都是一些老油子,老油条,老套筒,他们不欺负新生蛋子,还欺负谁?我们系大四的一帮家伙,篮球打得奇差,打不过狠角色,就专挑大一的新生打,挑衅的言语恶毒得很,动作又大,那可是故意的,为的就是将那些小孩子惹恼,他们趁乱赢球,就以为自己是高手了,他们纯粹是在过干瘾。”
程琪说:“冲动嘛,我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许自己冲动,或者已经不能冲动的人,要么是老得动弹不了,要么就是身子,特别是鸡巴出了问题,荷尔蒙都没了,哈哈,雄性激素被雌性激素击败了,或者代替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自个笑了起来,鲁大个和龙长安也跟着笑,然后,他继续说道,“至于打球,一般都是老生占优,那把年纪就是资本,稳得起,不慌乱,计谋多,几招就见效了。但打架可就说不准了,现在一些中学里,初中部的学生经常把高中部的打得鼻青脸肿,追得鸡飞狗跳,妈的,连鸡巴都被比自己小得多的小子撵得缩回肚子里去了。这些小子连老师都敢随便骂,敢操起凳子朝老师横扫过去,老师一般都不敢还手,一还手就没道理了,得接受全社会的质疑、批评和嘲讽,反正,学生造反,老师是没任何用处的。从古到今,老师大概都是学生的头号天地,对付他们,小菜一碟,如果哪天学生们把警察都打残,把警局捣毁,端着冲锋枪在大街上扫射,你们可别诧异。”
鲁大个激动起来,口水都溅到程琪的脸上了,“老大你这可是在胡说八道了吧,学生再横,也不至于让老师乖乖就范!现在的大学生就跟小鸡崽似的,哪能造反?”回头又对龙长安说,“我们总得考虑一下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吧。还是恋爱好啊,一只精子和一只卵子一碰到,就纠缠不休,刚刚媾和片刻,就爆炸了,能量超过原子弹。”
程琪说:“一只精子某天想不通了,用刀斩断了尾巴,幻想无尾一身轻,不料从此欲火熊熊,一发不可收,居然强奸了天下所有美女!”
鲁大个说:“你还是用你的阴毛抽死天下所有的痞子吧。”
三人又是一通狂笑。
笑过了,三人才发现,那个小个子男生不见了。
鲁大个四处张望了一阵,说:“那巴掌小子哪里去了?”
龙长安伸长脖子朝人群看了看,说:“多半是挤进去了。”
鲁大个说:“就是一个侏儒,一只泥鳅,滑得很,这下挤进去,容易,但是,即使打上了电话,再挤出来,恐怕就成婴儿了。”
程琪说:“他虽然长得瘦小,可还是有功夫的,像一只穿山甲。”
龙长安点点头:“确实身手不错。”
鲁大个说:“也很会骂娘。那几个长得跟篾片似的小崽子也就是仗势人多,打了他一个半死。我敢打赌,他们如果再遇到,还会干一仗。”
程琪说:“如果一对一单挑,那几个小子肯定被打残,穿山甲那小子四肢粗短,强壮有力,而且下得起狠手。我在他眼里看到一个狠角色复仇的火焰,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个绝望者浓重的杀气!”
“此仇不报,枉为男人!”龙长安道。
鲁大个说;“他们可算是结下冤仇了,从今往后,这仇恨就像种子一样埋在那小子的心里头了。”
龙长安道:“男生之间,就是不能结仇,一结仇,就没个了。”
鲁大个道:“是男人之间。”
龙长安道:“一回事。”
鲁大个道:“不一样。男生,就是说还没有脱奶气的男孩子,你看看中文系外语系艺术系那些男生,从头到脚都是一只只粉团,算男人吗?当然,老大例外。只有顶天立地的,那才叫男人!社会上的混混,没几个有一把力气的,仗的就是个人多,下手狠毒,他们不能算男人,鸡巴也只有一小节幺指大。”
程琪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我老家流传的一句俗话:‘腰杆长,肋巴稀,长大了不是个好东西。’社会上混混,都跟猴子似的,衣服一脱,全是他妈的排骨,老子放一个屁,就可以将他们轰翻。可他们却爱到处惹事,事情一旦惹上了,出大事了,比如把人捅成了马蜂窝,抢劫一个司机不成,就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扔在马路上,等等,然后被警察抓去了,他们又吓得尿屎拉了他妈一裤裆,把爸爸喊成‘发发’,把妈妈叫成‘花花’,把哥哥喊成‘喝喝’,把姐姐叫成‘咩咩’,把弟弟叫成‘梯梯’。”
龙长安道:“老大,不对,你家乡那句俗话我家乡也有,应该是:‘腰杆长,肋巴稀,长大了是个懒东西。’”
鲁大个道:“我老家也是这么说的。”
程琪鼻子里哼哼几声,带着鄙夷的语气说:“有必要争吗?”
龙长安道:“每个地方的说法有所不同。”
鲁大个不停地朝人群张望,道:“那小子怎么还不见出来?”
三个人慢慢失去了耐心,便决定走了。
程琪说:“我倒是有点喜欢他了!”
在走到商场大门外的长长的石级上时,三个人站住了。记忆中的商场繁华,充满了时尚气息,但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伤感、茫然。商场虽然还有一层楼高的墙体没有倒塌,其实已是一座丘陵般的废墟了,更像一座巨型坟墓,在夜色中露出它巨大而模糊的轮廓,阴森恐怖,往昔的鼎沸人声,时下成了阵阵阴霾,似有鬼怪出没,而死者的阴魂,也随着鬼怪出现,让过往者脊背发凉,禁不住一阵寒噤。
三人快速通过石级,来到通往学生宿舍区和运动场的一条大道上,拐过一个垂直的弯,踏上另一条大道。
突然,程琪的鼻尖被一样东西击中,凉凉的,然后是额头,脸颊,嘴唇和肩膀等部位。他不自觉地摸了一下鼻尖,一种液体特有的清凉感觉立即顺着神经脉络传送,他的身子和心随之微微一颤。
“下雨了!”程琪大叫一声。
黑暗中,槐树丛,紫蔷薇和游廊,草坪四周,学生活动中心,学校中心广场,艺术墙下,十字路口,只要在师范大学的学生印象中存在的地方,以及各个他们熟悉或不熟悉却无意中闯进去的地方,都响了一声声尖厉而兴奋的喊叫:
“下雨了!”
……
当雨点有力而密集地砸向被地震蹂躏过的,在夜晚仍然灼热干燥的地表时,这些毫无生命力的物质都舒坦地动了动脑袋,舒展了四肢,挺起了胸膛,凸出了肚皮。而被干旱折磨了半年之久的人,则像猛地像在屁股上被狠狠扎了一刀似的跳起来,或者是垂直地落在蹦床上,被强大无比的弹力蹦起来,在空中旋转七百二十度,然后呈自由落体的姿势,落在坚硬的地面上,又再次弹跳起来,再落下来,再弹起来,反反复复无以终止似的,一次次感受着久违了的雨水。有的人则在原地打转,巨大的肉陀螺一样,有的人则突然失重,只得赶紧由一条腿撑着,另一条跪在地上,激动地伸出手臂,像一个虔诚而苦难的祈求者,有的人一个劲地在脸上或赤裸的身上抹来抹去,怀疑这些凉凉的液体会是从先前死气沉沉、闷热无比的天上掉下来的雨水,有的则不停地向周围的人一个劲地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究竟发生什么了,有的人则懵了过去,傻傻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黑压压的天空,浑身抖索着,说不出话来,有的像受惊的野兽,撒开四蹄狂奔起来,没有目的地,只有疯狂的奔跑,有的则惊疑地跑几步,又立即停下来,再看看周围的人的表现,怪异地叫一声,又朝前走几步,又停下来,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动作姿态极为可笑,有的则平静地站在帐篷前,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智者,思考着这大自然的变化,一脸庄重,严肃,深沉,或淡然,或矜持,而更多的人则在路中央,广场的一角,草坪上,破损的门前或台阶上,将他们狂跳不止的心按捺住,静静地感受雨水对肌肤的湿润和抚摩,感受着这番诗意的洗礼,还有人则将手圈成一个圆,喇叭一样放在嘴上,兴奋地嘶叫着:“下——雨——了!”
那一刻,黑夜中的师范大学冲出了死亡的牢笼。到处都是兴奋的呼叫声,一束束剧烈的灯光射向漆黑的夜空,将其割裂得支离破碎。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