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看见前方停下一辆红旗牌小轿车,车门打开,小桃花一身精干职业装束走下车,耿直一惊,转身就要回避,一转身差点撞上楚建,楚建大乐:“唉,我说你那灵魂深处还隐藏多少污泥浊垢啊?怎么一见她反应就这么强烈?”
耿直一把拽住楚建,咬牙切齿着:“你个老东西,这事儿胡说得吗,要出人命的!”
那边小桃花看到耿直和楚建,径直走来,耿直赶紧严肃起来。小桃花笑道:“二位老领导,老远看着就像你们,碰头呐?”
耿直严肃点头,楚建则笑嘻嘻着:“老耿啊,我局里有个会,你们碰头,你们碰头,我先走一步。”
楚建说完扬长而去,耿直气得直咬牙,当小桃花面也不敢表现,一脸严肃点头:“陶处长。”
小桃花乐:“你们这些老领导叫我处长就像骂我,我是不是老得不敢让你们叫名字了?”
耿直抬头看一眼小桃花,三十九岁的小桃花仍显得年轻,皮肤天生得好,端得是艳若桃李,笑靥如花,耿直惊得赶紧移开眼神,喉咙直发紧,干咳两下,道:“你这个小鬼小同志真是越来越老练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真是说不过你们,唉,你车等你是吧,你赶紧忙你的。”
耿直说完转身就要走,小桃花笑道:“我刚下车,正要去机关,一起走吧。”
耿直只得与小桃花走,那叫一个别扭,一会儿往前,一会儿滞后,小桃花却是自然得很,总能与他步调一致,耿直想找话说,就是找不着,小桃花偏头看着耿直乐,耿直赶紧低头检查自己周身:“我穿着不得体吗?”
小桃花笑:“我一直想搞搞清楚,您为什么见我老是这么紧张?可就是想不通,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小桃花笑嘻嘻看着耿直,眼神坦白,绝无半点挑逗之意,耿直就是无法正视她的眼神,先败下阵来,尴尬着:“我什么紧张啊,你这个小鬼真是会讲笑话。”
小桃花还是笑:“我搬了新家,礼拜天我想请客,能赏光吗?”
耿直一阵紧张:“啊,请客,啊。”
小桃花几乎笑出声:“请很多人,我们同学,耿玲也来的,还有机关同事,也想请你和舒大夫。”
耿直:“好啊,好啊,我跟你嫂子商量一下。”耿直松口气。
有人叫小陶,小桃花冲耿直点头,快步离去。耿直看着小桃花背影发会儿怔,他完全无法了解这个女人所思所想,他自己内心深处东西自然是不敢想的。
门诊上难得没有病人,舒曼一手支着头一边看医学书,已经老花了,又不乐意戴老花镜,眼睛不时调整距离,头疼,手不停按太阳穴。
姚大夫推门匆匆进来,赶紧关上门,将一份病历放在舒曼桌上:“小舒,你这个药名拉丁文母是不是拼错了?还有这个药的剂量也有问题。”
舒曼赶紧接过:“不会吧,我怎么会犯这么低级错误?”
姚大夫有点不高兴:“这份病历就是咱们这个诊室的,上面签着你名字,怎么会搞错?”
舒曼一阵恐慌,紧抓着病历,一个劲唠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姚大夫沉着:“有什么不可能?上了年纪,眼睛老花,就该戴老花镜,逞什么能啊。”
舒曼抬头看着姚大夫:“姚大夫,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姚大夫叹口气:“我看你是神经太紧张了,你呀,干脆请两天假,休息休息,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你也年过半百了,还有赶紧配个老花镜吧。”舒曼呆呆地点点头。
下了班,舒曼茫然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出现一个人,舒曼仿佛知道什么人跟着自己,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走着。季诚先说话:“写错个病历不算什么大错误,那些字母都长一个样,别说你多少年不用拉丁文,就是拉丁专业毕业大学生也有写错的时候。”
舒曼苦笑:“你真昧良心,耿直说这种话还差不多。”
季诚一本正经:“耿直的话也不都全是错的。”
舒曼憋不住乐:“耿直听你这么说还不知道会说什么粗鲁话。”
季诚也笑:“你看你还是能高兴的吗。”
舒曼看着前方舒了口气:“也就是跟你,还能说几句心里话,回到家就觉得憋气,一句话也不想说,说了他也不理解。”
季诚:“你说这话才是昧良心,耿直没上过多少学,可不是没文化,更不是没心,我到局里这两年,大会小会开了几十次,我证明,耿局长确实很胜任,讲话不打草稿,一个白字都没有,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舒曼:“你干吗?拍马屁当他面拍好不?我转达过去,他不信的。”
季诚笑:“我的重点是,他不是不理解你,你要给他机会,他说你还猜忌他,这真是你的不对,耿直这人毛病不少,可对你是全情全意,我都做不到的,当然我也没机会了。”
舒曼笑一下:“你不用说服我了,耿直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我也不是成心,我就是怎么也想不通,还没怎么过呢,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呢?我在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有的女演员四十九岁自杀,你懂我意思吧?”
季诚:“我懂,越美的女人越接受不了年老的事实,但你不老啊。”舒曼刚要说话,季诚接着说:“不不不,我不是奉承你,不信你问耿直,你问咱们医院,那些第一次见你的病人医护人员,谁能相信你都多大了?”
舒曼:“可我确实已经老了,我不能掩耳盗铃装嫩吧!”
季诚:“人总会老的,这是自然规律,人这一生,小时候是学着慢慢长大,长大到一定年龄了,就要学会慢慢变老。”
舒曼:“你真会说,也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可听着心里好受多了……”
季诚继续说:“女性一生要经历几个重要阶段,青春期,哺乳期,其中更年期是最脆弱的,你是个好强的人,你的事业心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满足,好容易孩子大了,你应该有机会展示才华抱负了,又面临身体这个情况,你是心有余力不足,你心里郁闷不知道怎么发泄,我要是你,我也会发疯的。”
舒曼眼睛慢慢潮湿了:“还是你理解我。”
季诚笑:“我是跟你说得少,这些话我相信耿直不晓得说过多少遍,你是听疲了罢了。”舒曼:“道理不是不懂,就是不甘心。”
耿直匆匆走来,四下看着,一眼看见舒曼和季诚交谈更投机,不由地停住,满眼嫉妒。
季诚:“其实现在机会还是有的,院里要搞一个儿科专家会诊,请来的都是各大医院儿科专家,你也在列。”
舒曼:“我刚出事故,不影响吗?”
季诚:“没有造成后果,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医疗事故,你可千万别再想这个事故了,你要放下思想负担,你才多大啊?至少还有十年,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舒曼情绪开始好转,刚要说什么,就听耿直洪亮声音:“季副局长加班哪?”舒曼一见耿直,立刻沉下脸,也不理会,转身就走,耿直急:“嘿,什么意思,见老季你话这叫一多,怎么见我非但一句话没有,还跑?”
舒曼已经走了,没听见耿直话,耿直要追过去,季诚一把拽住。耿直回身看季诚:“你骚扰我老婆,我应该抽你,不过你让我老婆脸上有笑容了,我要谢你!你说我是先抽你还是先谢你?”
季诚一本正经:“你别以为她此刻有点笑容就万事大吉了,她刚出事故,神经何等敏感脆弱,情绪肯定会有反复,我警告你,一定要多抽时间陪陪她,看电影,去公园,还有平时要经常夸她,让她觉得你在意她,我说的这些你懂不懂啊?”
耿直:“不就是弗兰克那套吗,甭管她多大岁数,就说她二十八,年轻,漂亮,像耿耿她姐!”
季诚瞪眼:“弗兰克这样做是非常尊重女性的吗,你还真是应该好好学习学习。”耿直气得直瞪眼。
耿直推门进卧室,见舒曼合衣躺在床上,听到动静也不理会。耿直一屁股坐下,笑道:“你那衣服可从医院穿回来的,不知道沾了多少细菌啊!”舒曼仍是不理。
耿直开始猛夸舒曼:“我刚才老远看你和季诚说话呀,还以为是季静呢。”
这不伦不类的安慰让舒曼一下子回身瞪耿直,耿直赶紧起身往后退一步,继续夸:“啊,不光体形好,长得也好,不是好看,是真好看。二十八都没人信,十八!咱俩刚通信那会儿,你差不多十八吧?你跟那会儿一样好看比那时候还好看。”
耿直紧皱眉头,眼睛也不看舒曼,埋头猛夸,像完成任务,舒曼看着耿直那个苦大仇深样子,气得扑哧一声,不知是哭是笑,耿直赶紧看舒曼:“笑了更好看,漂亮美呀。”
舒曼猛地收住脸上复杂表情,恨道:“你特烦我是不是?”
耿直:“不是!”
舒曼:“你别以为我眼睛花了,没戴老花镜就看不清你眼神,我不用看就知道。”
耿直:“你一辈子主观主义。”
舒曼打机关枪一样:“你幸灾乐祸你!你这辈子就想让我当家庭妇女!就不想让我业务上有成绩,现在好了顺你心了!你是不是特得意特高兴?”
耿直:“不是!我怎么能把高兴建立在你痛苦之上呢?”
舒曼崩溃,伸手抓起枕头就砸耿直,耿直也不避,砸一个接一个,舒曼抓着什么砸什么,边砸边吼:“你别以为男人就没有老花眼就没有更年期!”
耿直:“哦,男人也有更年期?”
舒曼恨着:“男人更年期更老,更惨,秃头大肚子走不动路,弯腰驼背!”
耿直抱着满怀东西:“还有什么?骂吧,骂我要能让你高兴,你随便!骂!”
舒曼瞪着耿直,耿直抱着满怀床上用品,脸上做着各种复杂表情,形状着实可笑,舒曼忍不住扑哧一声乐出声,耿直赶紧陪笑:“你笑声比哭声还好听,嘿嘿。”
舒曼咬牙切齿:“讨厌!”
电话铃响,耿耿接了电话,在客厅里喊:“姑姑电话,找妈妈。”
舒曼瞪耿直一眼,走出房间,接电话:“玲子啊,我好啊,你怎么样啊。”
耿直将东西都堆到床上,悄然出门,一出门正看见耿耿蹑手蹑脚往回走,爷俩一起乐。
半夜,耿直睁开眼睛,要翻身下床,手下意识往身边摸,没有人影,就着窗外光线往身边看,舒曼被窝敞开着,忽然一机灵,赶紧抬头,见窗台上有个黑影,惊得赶紧跳下床,衣服不穿就往阳台上跑。舒曼披着外套靠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发呆。耿直小心走到一旁,也不敢动,跟着一起看外边。
舒曼幽幽地:“睡不着,一睡着就做梦,梦见老得牙齿掉了,背也驼了,脸上全是皱纹。”耿直嘀咕:“我还以为你跟老季聊得那么好,会做美梦呢。”
耿直:“好日子还没过呢,怎么就老成这样?你说,这怎么回事儿啊。”
耿直声音低低地:“我怎么记得咱们过的全是好日子?”
舒曼哽咽着:“记得的好时候越多,想起来越难受。”
耿直上前轻轻揽过舒曼,舒曼这次没有反抗,哽咽着:“以前看别人戴老花镜就想笑,多滑稽啊,心想我这辈子可不戴老花镜,没想到不戴就出问题,还得戴,也成个滑稽老太太。”
耿直:“你戴眼镜好看,有风度,认识你那会儿就想,这姑娘要戴眼镜肯定得更俊啊。”
舒曼:“虚伪!”
耿直嘿嘿乐着:“真的,你戴眼镜就像个大学生。”
舒曼停了片刻:“你还爱我吗?”
耿直尴尬着:“多大岁数了,肉麻不肉麻。”
舒曼:“你不爱了是不是?是不是?”
耿直:“哟哟,爱爱爱!”
耿直将舒曼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声音温柔:“我不碰你,我就在你身边,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你叫我随叫随到。”
舒曼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渐睡过去。耿直长舒一口气,正要睡着,舒曼却突然道:“你和那个女的还有联系吗?”
耿直:“谁?”
舒曼:“小桃花”
耿直还是一个字:“谁?”
舒曼转过脸,看着耿直,声音幽幽着:“玲子打电话说下礼拜小桃花搬家请客,请我们俩过去,玲子说小桃花已经在单位跟你说过这事儿了。”
耿直尴尬:“啊,好像有这么档事儿,我忘了。”
舒曼:“是真的忘了吗?”
耿直:“你说你扯这个有点没意思啊!人家小桃花是正处级干部,第三梯队重点培养对象,这种话传出去多不合适啊,你可别搞这种名堂!”
舒曼:“是啊,她年轻漂亮又有事业,优秀啊。”
耿直:“你、你、你赶紧睡吧,明天不上班啦?”
舒曼却不睡觉,瞪大眼睛:“唉,她好看还是我看好?”
耿直哭笑不得:“你几岁啊,耿耿都没你这么幼稚。”
舒曼:“你少废话,你说呀!”
耿直:“当然是你呀,你天仙下凡,我这辈子有你这么个老婆,我知足。”舒曼瞪着耿直,耿直声音不由地软下来,“我一个当兵出身,没文化没家底没长相怎么就能娶你这么个有文化又年轻又漂亮的大美女?我是祖上积德三辈子修下的福份,不是不是,你看我都乐糊涂了,怎么宣传封建迷信呢!我是托党和毛主席的福,要不,你这资产阶级大小姐怎么能看上我!”舒曼眼睛终于渐合上,耿直一脸怜惜,将老婆手臂塞进被窝。
耿直和季诚一起从局里出来,季诚道:“舒曼这一段情绪好多了,你工作做得不错。”
耿直苦笑着:“是不错,我现在基本早请示晚汇报,老三篇天天读,早上睁眼便唱赞美诗,你美啊,漂亮啊,晚上合眼前要歌功颂德,历数老婆数十年丰功伟绩。”
季诚一本正经:“这就对了嘛,你不要把它当成负担,其实是夫妻生活的一个乐趣嘛!”
耿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老婆把你当皇帝伺候着,天天溜你须拍你马,你说这话昧心不昧心啊!”
季诚不苟言笑,片刻后忽道:“你错了!菲菲反应比舒曼强烈多了。”
耿直:“真的?她跟舒曼可不是这么说的。”
季诚:“我不怪她,她跟我就没过什么好日子,还受过很多刺激,更年期反应特别强烈,人又没什么事业心,不读书不看报的,很多事情想不开,特别是文革我们分开那段时间,她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大闹特闹,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刺激她,我就由着她闹。我们家东西都被她砸完了,昨天晚上,我顶她一句,她差点从楼上跳下去,我拦她,她……”季诚说着抬手擦汗,那手腕上全是青印子,耿直注意到,一脸惊讶,季诚苦笑:“和我比,你已经很幸福了。”耿直感慨地说:“唉,男人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