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拿着虎子那双筷子左右不是,想想还是把自己筷子递给虎子,拿着掉地上那双筷子起身要去洗。耿直母亲沉着脸,给耿直父亲喂饭,耿直父亲却不吃,嘴里呜里哇拉嚷着什么,耿直母亲火,饭碗重重放在桌上,对着耿直父亲大声道:“你不能说,不能动了,还闹什么!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现在不是你得意的时候啦!还那么多臭毛病!穷讲究!”
舒曼走几步愣住,知道婆婆这话是冲自己来的,强忍下去,装没听见,往厨房走去。身后耿直父亲这边身子不能动,那边身子歪斜着,那只手要去打耿直母亲,嘴里乱七八糟着,耿直母亲真火了,喝了声:“你给我闭嘴!老实待着!再闹不给你吃饭!”
舒曼委屈,但就一根筋偏要去洗那双筷子,耿直母亲气得伸手就要打两个孙子。虎子带头跑开,牛牛跟着跑走,舒曼赶紧拦着往回赶,就见院子里进来一个戴红袖标与耿直母亲年龄相仿的老太太,进门就喊:“耿大妈在家吗?”
耿直母亲本来生气坐着,赶紧起身,热情道:“哟,肖大妈啊,吃了吗?坐坐坐,牛牛、虎子叫肖奶奶了吗?”
牛牛和虎子齐声:“肖奶奶好。”肖大妈:“好好好。”
肖大妈看一眼舒曼背影,拽着耿直母亲到墙角坐下,声音压低:“你媳妇要在你家长住啊?”耿直母亲也压低声音:“老头子中风了,两孙子又闹腾,让她在家帮个忙,怎么,街坊邻居这么快知道了?”
肖大妈:“这年头别事儿不好说,这种事儿比打电报都快,街道全知道啦,那个造反派小娘们还让我通知你,让你媳妇参加街道批判会呢,让我给支过去了,小娘们肯定还会来找你,你得有思想准备。”
耿直母亲嘀咕着:“真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啊,这苍蝇蚊子闻着味儿就来了!”
肖大妈:“你家老大怎么样啊?结合进新班子没有?”耿直母亲:“有这么个老婆,怎么可能!”
肖大妈叹息:“你家老大要是不转业搁现在,那可了不得,现在解放军多吃香啊,前院程大妈三小子,比你家老大差多了,人家现在军管会政委,红旗牌小轿车坐着。程大妈笑得眼睛都没了。”
耿直母亲皱着眉头,长叹:“还不是被资产阶级小姐鬼迷心窍了?你说他为这小娘们儿,当初转业,现在又靠边站,唉,你说他图个啥嘛!”舒曼走到门外,听到婆婆说话,愣住。
肖大妈得意:“当初我家桂蓉跟你提过多少次,非看不上,现在后悔了吧?桂蓉这孩子又贤惠又漂亮,我那几个丫头属她长得俊,她爱人现在是厂领导小组副组长,管好几万人呢。”
耿直母亲不舒服:“嗨,那后悔事儿多了去了,当初不是图她有文化嘛。”
一旁虎子叫:“奶奶,我吃完了,我玩儿去啦?”
虎子和牛牛扔下碗就往外跑,经过门口,舒曼赶紧一手一个拽住:“刚吃完饭,别跑!”
耿直母亲和肖大妈见舒曼就在屋外,互相看一眼,有点心虚。肖大妈赶紧:“您吃饭吧,我走啦!”
耿直母亲“啊啊”着送出来,正看见两个孩子拉着舒曼手转圈,撒娇,牛牛喊:“妈妈抱我。”耿直母亲沉个脸训斥道:“男孩子没点儿男孩儿气,动不动妈妈抱,没出息!”
舒曼尴尬,手松开,两个男孩子撒腿就跑,舒曼喊:“慢点!跑急了要得阑尾炎的!”
一旁耿直母亲幽幽道:“我们穷人家孩子天天就这样,饿了吃,饱了跑,也没见得什么尾巴炎,你也别把你资产阶级那一套灌输给我孙子,回头到外边一学,这不找事儿吗?”
舒曼心里委屈,但说话还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妈,您这个说法我不同意,刚吃完饭不能做剧烈活动是科学,难道科学、医学都是资产阶级吗?”
耿直母亲也是不急不忙,语调冷冷的:“你还甭跟我说什么科学不科学的,我就信一条,听毛主席的,毛主席说啥是资产阶级,啥就是资产阶级,我知道你不服气,所以你要学习要改造,街道让你去参加批判会,我让肖大妈给你挡了,可你在家里也得学习、改造!你资产阶级大小姐那一套给我收起来!不然你连累的就不是我们老大一人,是我们全家!”
耿直母亲说完转身就走,舒曼这叫一气哦,眼泪哗地就下来,耿直父亲一旁看了,想起身,起不来,砸着桌子,舒曼抬头,见了,赶紧过去,流泪问:“爸,您要什么?”
耿直父亲瞪着眼睛,呜噜着,舒曼听不懂,只得抓过一张纸和笔放到耿直父亲面前:“爸,您能写字吧?”
耿直父亲抓着笔,颤颤巍巍写下几个字:“你妈糊涂,别理她!”
舒曼含泪点头,勉强一笑:“我知道……”
耿直和楚建一起上学习班,课后两人边走边聊,耿直显得心事重重:“文革这么一搞,人心都变了,我妈你知道吧,多善良一劳动妇女,现在可好,见了舒曼跟猫见耗子,那叫一个哪疼往哪儿掐,我那疯妹妹就更甭提了,幸亏不在家,要不然,舒曼还有活路啊。”
楚建一笑:“老人心也不难理解,是替你抱屈呗,新领导班子成立,你我都是板上钉钉结合对象,为啥你通不过?”耿直:“别说了!我当个逍遥派挺好,多自在,我现在比文革前多长多少肉,你知道吗?”楚建冷冷道:“你还好意思说,你那肉再长下去,就长脑子里了,真成废物点心了!”
耿直眼睛发直:“我就不信,我对党忠心耿耿,党就看不见?”
楚建走几步,实在忍不住,回头道:“问题是,你老婆满世界打你旗号为季诚鸣冤叫屈,这件事情影响太恶劣了!”
耿直打断:“她政治上幼稚,我教育过她了!这事儿还提它干啥!”
楚建懒懒道:“这件事对你政治前途影响有多大,你心里比谁不明白?算了算了,你对你老婆啥心意,我都清楚,我也不扯那些废话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小子别跟老子说官话,你就说说你灵魂深处的活思想,你就真不想进领导班子?”
耿直叹口气:“说不想那是虚伪……可是,我们夫妻十年,我是咋也看不出我这老婆是哪门子阶级敌人……要我和她划清界限,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楚建摇摇头:“你呀你呀,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
舒曼有些怕回婆婆家了,越近脚步越沉重,不停地活动脸部,希望自己能挤出几丝笑容,一进院子迎面就见两个儿子撵着几只小鸡跑来跑去,耿直母亲出来吼:“小心点儿!别把小鸡踩死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鸡,金贵着呢!”
舒曼笑道:“妈,您买小鸡了?”耿直母亲冷冷道:“不是买的还是偷的?”
舒曼被噎住,夹着血压计往屋里走,身后虎子学母鸡下蛋:“咯咯嗒,咯咯嗒,奶奶,小鸡什么时候才能下鸡蛋啊?”
耿直母亲对孙子就笑嘻嘻着:“傻小子,这都是小公鸡,怎么会下蛋!”
牛牛就学公鸡打鸣:“喔喔喔??”
虎子问:“奶奶,为什么都买小公鸡啊?我想看母鸡下蛋,多好玩儿啊!”
耿直母亲:“笨小子,这是给爷爷治病的保命鸡!都得是公鸡还得是童子鸡。”
牛牛和虎子都凑到耿直母亲跟前,舒曼也发愣,听着。虎子:“什么是童子鸡啊?能吃吗?奶奶,我想吃鸡腿。”
牛牛冲着母亲:“妈妈我也要吃鸡腿!”舒曼抱着牛牛:“好,妈妈给牛牛做红烧鸡腿。”牛牛拍手:“妈妈好,不给虎子吃。”
虎子刚要闹,耿直母亲沉着脸对牛牛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是保命鸡!给爷爷治病的,谁也不能吃!”
牛牛吓得要哭,舒曼放下牛牛,赔笑脸:“妈,鸡肉能治病吗?”
耿直母亲冷着脸道:“什么鸡肉啊,鸡血!还是医生呢,没听说打鸡血治中风吗?”
舒曼怔住:“打鸡血?怎么打?”耿直母亲:“你没打过针吗?就是把鸡血抽出来,然后打到病人肌肉里,对了,你去医院拿个注射器回来。”
舒曼急:“妈,您听谁说打鸡血治中风啊?”耿直母亲:“不用谁说,咱这一片家家都知道,不光能治中风,治的病多了!半身不遂、肝癌、牛皮癣、连不生孩子都管用。”
舒曼打断:“您只是听说,见过真治好的吗?”
耿直母亲:“怎么没见过,前院老陈头,原先和虎子爷爷在一个厂的,得了乙肝,都肝腹水了,人快没了,什么大医院也去了,专家也看了,没用,打了半年鸡血啊,好啦,比虎子爷爷身体可健康多了。”
舒曼:“真的?”耿直母亲瞟一眼舒曼,冷冷道:“人民群众的发明创造,你不信是吧?你当然不信,要不说你们这些资产阶级专家学者要打倒要接受改造呢!就这么看不起劳动人民!”
舒曼耐着性子:“妈,这鸡血也没经过消毒什么的,生血往人体里打,它会产生抗体,而且万一这鸡有什么病,它不是会传染给人吗?”
耿直母亲:“所以这鸡一定要童子鸡呀,沾了母鸡的就不行了!还得自己养,自己养得干净!”舒曼看着地上跑的小鸡,直皱眉头:“妈,这个这个没经过试验的,对人体可能有不良作用,您可别??”
耿直母亲虎起脸对舒曼:“这可是中央首长都在用的民间秘方,你这身份在家里说说算了,可不敢到外边说这种话,人家会给你扣大帽子!游你街!”舒曼吓得不敢说话了。
耿直母亲正在洗菜,舒曼进来:“妈,我来吧?”
耿直母亲放下手中菜,舒曼接过去,耿直母亲却也不走,一旁看着舒曼,舒曼洗两下,有点不自在了,回头看耿直母亲,赔笑脸:“妈,您有话跟我说?”
耿直母亲脸上没有表情:“没话说就不能在这儿站一会儿吗?”
舒曼赶紧:“没有没有,我以为您找我有事儿呢。”
耿直母亲抓起锅,手里叮叮当当着:“我有事儿找你为什么不能说呢,你我又不是敌我矛盾?你问得就奇怪,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是什么都弯弯绕。”
舒曼实在忍不住:“妈,回到家就别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好不好?我一听这词儿啊,好像又在单位开批判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耿直母亲:“你心里没鬼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要是改造好了,你还怕人这么说你吗?”
舒曼看着耿直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耿直母亲看一眼舒曼,继续手里活,说话声音也叮叮当当的:“老大说让我别委屈你,我就不懂了,什么叫委屈?我们工人阶级说话就这样,直来直去,你要怕委屈,你别进我们工人阶级家门啊。”
舒曼低声嘀咕:“您个人也不代表工人阶级。”
舒曼没想到自己会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完自己也吃惊看婆婆,耿直母亲瞪着舒曼,怒气冲冲:“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舒曼闭嘴不说话,耿直母亲:“唉,你不是很有理吗,你说啊!”
舒曼不紧不慢:“我不说。”耿直母亲越来越气:“为啥不说?”
舒曼:“因为您对我有偏见,我说什么您也不会听,所以我不说。”
耿直母亲:“那我怎么就不对别人有偏见呢?怎么就偏对你有偏见呢?”
舒曼也横下一条心,开始跟婆婆辩论:“这正是我要问您的问题啊,您为什么偏对我有偏见呢?”
舒曼看着婆婆,婆媳大眼瞪小眼,耿直母亲被绕住,气得扔下手里家伙,怒道:“你欺我没文化说不过你?你等着,小玲子这两天就回来啦,她可是红卫兵大司令,她会好好给你上政治课的,你等着吧!”婆婆怒气冲冲往外走,舒曼苦笑一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择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