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一群人，耿直在沙发上摆弄照片底片，舒曼拎着个扫把走来走去，不停地唠叨：“那姑娘和牛牛根本不是一路人，那么会说话，俩眼珠子来回转，一看就是一肚子心眼儿！说是搞推销的，那算正经职业吗？”
耿直：“玲子不就是干那个的？你诬蔑玲子啊。”
舒曼不理会耿直，继续唠叨：“小小年纪穿成那样，脸画得跟鬼似的，还整容！还说她妈就整容！什么家教啊！牛牛也是鬼迷心窍，连家里做什么的都搞不清楚，就要结婚！”
耿直：“不是开饭馆的吗？”
舒曼：“开什么饭馆？看那样子也不像开大酒楼的！再说开饭馆的那背景得多复杂啊！跟咱们这种家庭怎么合得来呀！”耿直不说话，上心地摆弄相机。
舒曼继续唠叨：“才二十二，比牛牛小十岁呢，你说她是真心想跟牛牛过日子吗？”
耿直：“你瞧你说话这逻辑性！还大知识分子呢！你到底担心她和牛牛不合适，还是担心她对牛牛是不是真心？”舒曼拖把往地上一顿：“都担心！谁像你啊，甩手掌柜，家里事一点不操心，就关心你那破照相机！”
耿直：“这相机可不破啊，德国原装进口！”
舒曼：“你能不能把你那相机放下，说点正事儿！”
耿直只得抬头，手还放在相机上，苦笑道：“我看美美那孩子挺好的，开朗热情，说话多幽默啊。”
舒曼：“那叫幽默？那叫贫！没教养！”
耿直：“你才见人家一面，怎么就给人扣那么多大帽子？”
舒曼：“你才见一面，怎么就那么喜欢？唉，是不是男人都喜欢那号女孩啊？”
耿直：“哪号啊？”
舒曼：“狐媚！”
耿直：“你绝对是偏见！我看这孩子挺朴实，狐在哪里？媚在何处？不过是漂亮一点儿。”
舒曼：“什么漂亮！整容整出来的！”
耿直不理会：“年轻人追求漂亮有什么错啊？你年轻那会儿为什么那么多人追你，不就因为你漂亮嘛，噢，你现在岁数大了。”
舒曼：“谁岁数大！”
耿直：“噢，我我我，我六十多了，我老头！你这年轻大美女跟个老头子，你受委屈啦。”舒曼手柱拖把：“别贫了，说说你真实审美标准吧？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女人？”耿直不抬头，摆弄机器：“你这样的呗。”
舒曼：“你真是越来越虚伪！”
耿直抬头看着舒曼：“你是越来越麻烦了，虎子和静静结婚，你不高兴，人家现在过得挺好，孩子都有了；现在这个美美，我看很适合牛牛，牛牛能不顾学历家庭背景爱上这样的女孩子，说明牛牛成熟了，你说牛牛那个性格再找个大知识分子，成天看人脸色，动不动耍个小心眼儿，多累啊！”
舒曼淡淡道：“你可说心里话了吧？跟我这辈子特累吧？心里一直惦记着找这号女孩子是不是？”耿直：“你怎么越老越没个正经？说媳妇呢，怎么就扯到自己头上？不害臊，为老不尊！”
舒曼不急不徐：“唉，你这辈子没说过一句心里话，你心里是不是一直在想，其实你和那个什么小铁梅呀，小桃花呀，小秀清啊，甚至马丽丽都比跟我在一起更合适吧？”
耿直：“没想过。”
舒曼：“想想呗。”
耿直起身拿着相机和零配件要走：“好好好，有时间想有时间再想。”舒曼拖把横在耿直面前，声音不冷不热：“现在就想。”耿直瞪着老伴儿那认真劲，憋不住想乐。
电话铃响，舒曼瞪耿直一眼，去接电话：“耿耿啊。”
舒曼接着电话一转身，耿直不见了，躲进厕所冲印底片。舒曼在外面道：“唉，里面有人吗？”
耿直看着照片幽幽道：“你呀，就当个好婆婆吧，虎子和静静真心相爱，小夫妻打打闹闹也是难免的；牛牛心事儿重，内向，美美性格开朗，他们俩是个互补，再说那孩子懂事，她肯定能照顾好牛牛，咱们对牛牛一片心也算有个完满结局你就别瞎操心啦！”舒曼伏在门上手垂下，拖把也脱手，当地一声落地，舒曼表情有说不出的失落。
舒曼还有一件心事，这天趁送耿耿去学校的路上，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啊？”
耿耿：“唉哟妈，我有什么可瞒您的！就算瞒也是正常的，我都研究生啦！”
舒曼：“你认真点，我一直就想找个机会跟你说说这事儿，你和小诸一直没有断吧？”耿耿沉下脸，不说话，舒曼：“不说就是承认了。”
耿耿：“妈，这两年，咱们也算和平共处，我不提，你们也装没这人，今天您怎么啦，干嘛非找气生啊？”
舒曼：“可可这事儿总是要解决的呀。”
耿耿：“我爸那么顽固怎么解决呀！”
舒曼：“你还好意思说你爸，你比你爸还顽固！”
耿耿：“我年轻啊，我有权力谈恋爱吧？是不是要我跟他一样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啊！”说着弯腰驼背：“舒曼姑娘，你好啊。”
舒曼苦笑不得拍女儿一下：“几岁了还这么闹！”
耿耿跳起来：“唉哟，当老太太真不舒服，别说我那点糟心事儿啦！”
舒曼不说话了，耿耿看一眼母亲，上前抱住，撒娇道：“妈妈妈妈，漂亮妈妈，我最烦你拉长脸啦，都变老了丑了。”
舒曼心立刻软了，嗔道：“就你老气我！”
耿耿搂着母亲，孩子般依恋：“我爱你妈妈。妈妈，我一辈子不离开你。”
舒曼眼睛忽的湿了：“净说孩子话！”
耿耿眼睛也湿了：“真的，我真的不离开你和我爸，一辈子。”
到车站了，舒曼停下：“车来了，走吧。”
耿耿点头，跑向车站。舒曼目送耿耿离去，耿耿背上双肩包忽煽忽煽的，跑几步，忽然往回跑，跑到母亲跟前，一把抱住，紧紧伏在母亲肩头，舒曼吓住，赶紧推女儿：“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啦？”耿耿不松手，仍然紧伏在母亲肩头，哽咽着：“没事儿，就是想你，想我爸。”
舒曼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就几步远，想我们就回家呗，怎么跟上幼儿园一样，真是越长越小，你这样真要离家可怎么办啊。”
耿耿哽咽着：“我不我不。”
舒曼：“好好好，一辈子在家呆着，守着你爸和你妈。”
耿耿含泪，用力点头：“嗯。”
舒曼回到家，看耿直把旧照片报纸什么的放茶几上，拿个相机左右转动，照来照去，忙得不亦乐乎。舒曼洗完脸出来，凑近来看着耿直：“你最近反常啊，牢骚也不发，还有点精神亢奋，昨天看见你们局几个老人，反应你现在在机关很受欢迎，也不越俎代庖了，什么杂事儿你都干，还真有点雷锋精神。”
耿直不理会，自顾自的，笑道：“啥叫越俎代庖？”
舒曼：“就是成天惦记抢班夺权。”
耿直：“你这就叫造谣污蔑！早料到你会说这些风凉话，啥叫杂事儿？革命工作不分大小！”
舒曼：“得得得，别给自己戴高帽啦，你不就是逮着个好玩的吗？赶紧玩你的吧！”
耿直得意：“什么叫玩儿？这叫摄影！你以为就你们读过大学的人才能玩摄影？我早跟你说过，我在朝鲜就开始玩这个啦，我们营的那些照片都是我拍的，都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哦，唉，你年轻那会儿要不是我给你拍照片，你早忘了你从前啥模样了吧？”
舒曼一笑，没等舒曼说话，耿直赶紧道：“唉呀你忘了就忘了吧，我怎么还提醒你，我笨哦，唉，我现在给你照一张吧，你现在比从前更有味道更漂亮！”
耿直说着举起照相机，舒曼瞪眼：“你自己跟自己玩儿去吧！”转身走了，耿直抓耳搔腮，想想还是一屁股坐下，嘀咕：“我真能把你照成个大美人，你还别不信。”
舒曼气得转身瞪耿直：“一天到晚想大美人吧！真庸俗！”
耿直乐：“好好好，我庸俗我庸俗，我这辈子就喜欢大美人！”
舒曼：“讨厌！”
舒曼转身要走，忽想起什么，停下，说道：“唉，我今天送耿耿回学校，觉得这丫头有点反常啊，使劲抱着我，都流眼泪了，你说这丫头长这么大我就不记得她哭过，唉，你怎么想？”
耿直埋头看照片：“女孩子大了，谁知道她想什么，要不就是那小美国佬在做怪，把我丫头搞得疯疯颠颠，你也没问她跟小王八蛋吹了没有。”
舒曼：“要是没吹呢，要是还好着呢，你怎么办？”
耿直直身瞪眼：“我说过的话我能收回吗？我打断丫头腿，我不认这女儿！”
舒曼：“唉哟唉哟吓唬谁呀？当孩子面说说就算了！现在就咱两个人，装模作样，谁信啊！”
耿直：“你还别不信，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依这孩子，就这美国鬼子，我死也不能同意。”
舒曼：“说那么绝对干什么！你说你跟那小诸有什么不共戴天深仇大恨啊！”
耿直：“这不是我跟某个人的私人恩怨，是阶级仇，民族恨！”说着撩起衣襟指着身体，“看到没有？我身上弹片枪眼无数啊，最大这块谁打的？美国佬！就这儿就这儿！往哪看！”舒曼不耐烦：“看一千遍啦！”
耿直：“一万遍我也忘不了！狗日的差点把老子命都搞掉了，死丫头跟小鬼子搞对象，你说老子能同意吗？就算老子同意，老子那些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战友能同意吗？”
舒曼生气：“不过是两个小青年谈恋爱，怎么就上纲上线？耿耿说你老顽固真是一点不假！”耿直也生气：“这事儿别谈了，总之，我坚决反对！”
舒曼瞪着耿直，电话铃响，舒曼生着气抓起电话，听到女儿声音有点不耐烦：“这丫头，这么晚打电话。”话筒那头响起啜泣声，舒曼吓住：“怎么啦？孩子？啊，哭什么呀？你在哪儿啊！”耿直闻声直起腰，赶紧奔过去要抢话筒，舒曼不放手，另只手示意耿直一旁呆着。
耿耿抽泣声音传来：“妈，我走了，跟我爸说一声，我想你们，我到了那边就给你们打电话。”
舒曼几乎要晕了，糊涂道：“走哪里？哪边啊？你在说什么呀你这个丫头，啊！你在说什么呀！”
耿直抢过电话，还没说话，就听女儿的抽泣声：“我不能当面跟你和我爸告别，我会走不了的，我爸不喜欢诸葛，可我离不开他，我退学了，我要跟他去美国结婚，告诉我爸。”
耿直终于吼出声：“你这个死丫头，你无法无天违法乱纪。”耿直嗓子哽住，说不下去，舒曼抢过电话，流泪道：“孩子，你回来，你爸和我没有那么封建保守，你想结婚就在家结婚，你、你给我回来啊！”
耿耿抽泣着：“我都进安检了，飞机马上要起飞，诸葛必须回美国拿学位，我要跟他在一起，妈，爸，我走了，我到了美国，给你们打电话，啊，妈，爸，我走了。”
舒曼哆嗦着叫：“耿耿……耿耿。”
一片忙音，舒曼手一软，话筒掉下，耿直赶紧拣起，放下话筒，赶紧安慰道：“你别急，别急啊。”舒曼积攒的怒气暴发，忽地一把推开耿直，眼泪涌出，声泪俱下道：“你把孩子逼走啦！逼得她私奔啦！你现在高兴了，满足了，啊！”
耿直刚说了句：“你，你这什么话？”
舒曼崩溃，扑到耿直身上，连吼带叫：“你把孩子给我找回来！立刻找回来！她才多大啊，那个美国佬不知根不知底，根本就不了解，谁知道什么人啊，你那么恨美国人！你女儿跟你大仇人在一起，你放心得下嘛！你去呀，去呀！”耿直急得两眼发直，一言不发就往外跑，跑到门口腿一软，差点摔倒，赶紧稳住，仍往外跑，舒曼也想跟着，但头晕，扑到电话机旁，给儿子打电话：“虎子，你妹妹跟美国人私奔了！你跟飞机场联系，别让飞机起飞，你爸去接你妹妹。
耿直拦下一辆出租车，匆匆上车，身后舒曼追出，叫着：“你去机场先跟调度联系！你没机票不会让你进安检的！”出租车远去，舒曼眼泪哗哗往下淌。
舒曼守着电话机，耿直推门进来，舒曼赶紧迎上：“追上了吗？”
耿直摇摇头：“早飞走了……”舒曼愣愣地看着耿直，说不出话来。
耿直一屁股坐下，喃喃地：“我要去外交部，找中国大使馆，还找公安局，我办护照，我去美国，我去把闺女领回来。”
舒曼：“能行吗？”
耿直：“事在人为吧，护照还好说，就是签证麻烦，我这样有志愿军背景的，据说美国佬特不欢迎。”
舒曼：“我去！”
舒曼说着就起身，就要收拾衣服：“我可以申请探亲啊，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舒曼说着一阵头晕，人歪歪倒倒的，耿直赶紧上前扶住，舒曼猛地推开耿直：“不把我闺女找回来，你别碰我！”耿直不由分说还是搀着舒曼进卧室躺下。舒曼挣扎着不愿意躺下，耿直喝了声：“丫头心里肯定惦记家里，知道你急！你要病了，丫头不定多难过呢，你就别闹腾了！”
舒曼扑到耿直怀里，连扑带打，哭着嚷着：“她不就是恋爱吗？有什么不得了的，谁年轻时候没恋爱过呀？你都忘了你年轻时候别人反对你什么态度了！你怎么就对你女儿这么狠啊！我看你对阶级敌人都不这样！”
耿直紧紧搂着老婆，任凭她打着骂着，眼睛湿乎乎地，舒曼打累了，抬头道：“你怎么不说话？不是最会狡辩吗？”
耿直：“我说话，你听吗？”
舒曼瞪眼，耿直道：“耿耿是个精明孩子，她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你父亲年纪太大了，你那些弟弟办事又靠不住，找弗兰克吧，这老小子热心也能干！他肯定能找到耿耿。”舒曼翻身下床，说道：“我们现在就去电话局打国际长途。”
两人都睡不着，耿直忽地坐起身：“我好像听见耿耿在哭，还是幼儿园小朋友哪。”
舒曼拽他躺下，苦笑：“还说我把孩子当小孩儿，你才是，你从来就没拿她当大人，要不也不会逼她走这步。”
耿直转身看老婆：“他要进咱家门，你说我怎么办？”
舒曼：“谁？”
耿直：“那美国猪（诸）啊！”
舒曼略一迟疑，凄然一笑：“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只要他能好好待耿耿，我也就……”耿直重重一拳捶在床上，恨恨地说：“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得想办法……”
耿直的办法就是找楚建，来到楚建家。小乔自从上次生病后，就一直没有好过来，现在长期住院了，家里没有人收拾，沙发上到处扔着衣服，楚建苦着脸划拉一下，腾出个地儿，让耿直坐下，楚建去冰箱给耿直拿东西喝，打开冰箱，空空如也，苦笑一下：“小乔一住院，这冰箱就没人用了。”
耿直同情地看着楚建：“我本来想诉苦，可我的事儿跟你比，简直算不上个事儿。”
楚建打起精神，说道：“耿耿的事儿我看你跟中国驻美国大使馆联系一下，我有个老同事在外交部，我帮你打听一下。”
耿直：“不瞒你说，我是想去趟美国啊，我要不把闺女领回来，我老婆恨不得吃我了呀。”楚建叹口气：“还是想开点吧，现在的孩子，跟咱们那会儿可是不一样了！”
耿直看着楚建，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