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也是这样。”南后插了一句。
“惟愿如此。”
有几分尴尬的怀王,大度地道:
“屈大夫,就请誓师吧!”
“遵旨!”
屈原高举祭酒,走到两位主帅面前,将酒敬献给屈丐大将军和老柱国昭阳道:
“祝老柱国和屈大将军,旗开得胜,打败顽敌!”
柱国昭阳和屈丐接过酒,一饮而尽。
上官大夫和家臣家兵乘车急急赶来。靳尚下车,拉着一员虎头豹睛的武将,来到老柱国跟前说:
“柱国大人,老将军此次出征的丹阳,正好是靳尚的封地。为助老将军一臂之力,特把家兵总领靳壳将军推荐给您,手下五千家兵随时听候老将军调遣。”
“愿听老将军调遣!”靳壳跪在昭阳面前。柱国昭阳抬抬手:“好呀,打起仗来,兵将多多益善。”
屈原举酒献给靳壳道:
“祝靳将军戮力同心,旗开得胜!”
靳壳说声“多谢”,一饮而尽。
靳尚来到怀王、南后跟前,表功地说:
“大王,娘娘,靳尚悉数家兵家将,助屈将军和老柱国征讨言而无信的秦国。”
怀王嘴一裂,说:
“好啊,算你将功折罪。”
屈原登上高台,慷慨激昂地朗诵《诅秦文》:
“秦,虎狼之国,秦王,一代暴君。自古我大楚西与秦接,秦早欲举巴蜀,吞汉中,觊觎我黔中、巫郡。为捍卫楚国祖先家业,一统天下,我将帅兵民誓同仇敌忾,奋勇争先,扫除顽敌,打垮强秦……”
屈丐大将军激动地振臂高呼:
“我楚国士勇,将帅同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出师,誓灭秦兵。”
万众齐呼:
“誓灭秦兵,誓灭秦兵!”
老柱国捋着胸前一大把花白长须,挥剑高呼:
“殄灭秦凶!”
万众齐呼:
“殄灭秦凶!殄灭秦凶!”
屈丐大将军纵身一跃,跳到高大威猛的青骢马上,挥剑斩劈长空,如雷鸣长吼:
“出发--”
楚国人迷信鬼魂。自从山鬼细腰被割去鼻子,黄昏匝月或天阴雨湿雾气迷茫的时候,她以黑纱遮面在细腰宫和雨台山一带四处游荡。那黑影若隐若现飘忽不定,那歌声悲惨凄厉,让人一听肝胆俱碎:
鬼魂啊,鬼魂啊!
君王无道多有枉鬼,
国运衰殆处处冤魂;
枉鬼冤魂在黑夜飘零。
不知底细的小民百姓偶尔见了,听了,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撞着活鬼。于是,细腰宫、雨台山闹鬼一传十十传百,便在郢都城传扬开来。每到黄昏或天色阴晦风雨飘摇,谁都不敢去雨台山下,更不敢去细腰宫附近走一走了。细腰宫也便变得更加寂寞凄凉。
山鬼细腰在高阳殿获得怀王特赦,回到粉饰一新的细腰宫。没多久,庄蝶来到细腰宫,自然给这座坟墓般的冷宫带来了些许生气。那天,屈丐大将军和景差走后,山鬼细腰和猫鬼把庄蝶带回二楼寝宫,夔柳故意不摘去遮面的黑纱,跟猫鬼妹子一唱一和,装神弄鬼。
山鬼细腰浑身患疟疾似地筛着糠,用怪怪的声调盘问庄蝶:“这么说,是屈平哥派你来的?”
“我走投无路,是先生要我来,请求姐姐收留我。”
“你是庄矫的亲妹妹?”
“是的,”庄蝶犹豫了一下,“不过,现在的身份是景差的妹妹景慧,经大王准旨来细腰宫。”
“为什么要假装成景差的妹妹?”
“姐姐有所不知,”庄蝶满腔仇恨地咬着嘴唇道,“我是太卜府公子郑宏从郑家领地上抢来的,我们家是郑家封地家奴。开始郑宏把我藏在烟花院里,让鸨婆管教,殴打,他几次施暴,我都以死相拒。我哥知道我受的苦难,他率众杀进郑府家城,扬言要杀进郢都为我报仇。屈大夫是我哥的救命恩人,又是朋友,他从大局出发,让景差、宋玉哥把我从妓院救出火坑,长住屈大夫家里。”
猫鬼妹妹笑着道:
“你住在三闾大夫府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先生和婵娟姐都把我当亲人。”
“鬼姐啷嘀当,”山鬼细腰一声浪笑,“那你为什么要来细腰宫这种鬼地方?就不怕被鬼吃了?”
“屈大将军和景差,立马要出征秦国,屈府没有人保护了。”景慧一腔怨恨把嘴唇都咬破了,“最可恨的是郑宏派遣太卜府家丁,在四处搜寻我。宋玉哥哥也说,就是公子子兰也都找他打听,问庄蝶是不是藏在屈府。先生这才让景差跟屈大将军一道面见大王,景差说我是他的亲妹妹,他出征作战,请求大王保护妹妹。”
“鬼景差还算聪明,”山鬼细腰恍然大悟,“大王要你来细腰宫给我作伴。有了大王这张保护伞,就是郑宏知道你在细腰宫,他也抓瞎了。”
“正是这样。”
“在我这儿你就放心好了,”黑纱下面的嗓音变得亲切温柔,“他们拿我们不当人,我们就变鬼......山鬼!厉鬼!我很高兴,只有鬼才叫他们害怕。到了我这儿,我们一起来做恶鬼,啊......”她怪模怪样地跳跃,嗷叫。
猫鬼妹妹也在跳,在叫……
景慧先是恐惧,而后平静下来,转而格格发笑。她模仿夔柳、猫鬼的模样,跳跃扭动,乱呼狂嗷。
三个同样不幸的女孩闹过以后,山鬼细腰平静地从墙壁上取下一把古琴、一支琵琶,分别交给景慧和猫鬼,她自己走到那架古筝旁坐下,说:
“人家逼得我们象鬼,我们自己要做人。猫鬼妹学会了古琴,庄蝶妹你就学琵琶,琵琶一学就会。让我们来合奏一首《鬼魂之曲》吧。”
景慧有点为难地道:
“在三闾大夫府,先生也教我弹过琵琶,但是我弹得不好,恐怕合不上拍啊。”
“不要紧。那割鼻的剧痛像雷击过后,我鬼姐啷嘀当的肉体和灵魂便都死去。只有歌舞......从夔姓乐师祖先血液里流传下来的粗野奔放的歌舞,才能维系我的灵魂的某一部份的存在。庄蝶妹你也一样。”
“好吧,我先弹一曲《高山流水》试试。”景慧拨弄着琵琶说,“先生说这是古筝曲,琴师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里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这是描绘‘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这就叫高山流水遇知音。”
听景慧弹拨的《高山流水》,夔柳又仿佛回到了层山峻岭的巫山。屈平哥是她短暂却又美好的少女时代的良师和铮友,知音与爱侣。她又陷入屈平哥为她创作的《山鬼》的无穷怀念与回忆之中去了。
“屈平哥不仅知识渊博,他还精通五音、韶乐、武舞楚音和九歌。”她深情回忆说。
“先生说,音乐是陶冶一个人的性情、治理好一个国家至关重要的事情。太平盛世的音乐,是平安而和乐的;衰乱之世的音乐,是怨恨而愤怒的。”
“不错,屈平哥说,五音中的宫声最为低沉稳健,像总领天下的君王;商声刚正坚实,像执法的司寇;角声高低轻重适中,有如循规蹈矩的子民百姓;徵声轻扬,就像漫天飞雪;羽声微微,有如流水潺潺。”
“哟,弹琴弄曲还有这么多讲究?”猫鬼妹子拨弄着古琴,发出鬼怪似的尖音。
“别闹了,猫鬼!”夔柳仍问景慧,“先生跟你说起过晋国乐师师旷的故事没有?”
“说过,卫灵公在濮水听到鬼神弹奏的乐曲,他让师旷记了下来。到了晋国,晋平公设宴于施惠之台,卫灵公让师旷弹奏《濮水之曲》。弹了一会儿,师旷按住琴说:不要弹了,这是从前师延献给纣王的靡靡之乐。后来武王伐纣,师延逃往东方,在濮水自尽。《濮水之曲》是死亡凶杀之曲,凡听过这乐曲的一定会遭殃。”
“鬼姐啷嘀当,鬼神弹奏的乐曲威力无穷。晋平公酷爱古乐,坚持要把乐曲听完,还叫师旷弹了一曲《黄帝大举合祭鬼神》。师旷弹了第一段,有白云从西北方涌起;弹了第二节,只见乌云滚滚,暴雨骤至,把屋瓦都揭跑了。吓得晋平公钻到了桌案底下。从此,晋国连续发生大旱灾,三年寸草不生,差一点把个国家都亡了……”
猫鬼摔下古琴,大笑:
“怀王的昏庸,南后的无道,也该让他们听听鬼神弹奏的乐曲,吓得他们钻桌子。”
“夔柳姐,”景慧好奇地问,“你是先生的初恋情人,最好朋友,从小青梅竹马。你跟先生学过师旷演奏的《濮水之曲》和《黄帝大举合祭鬼神》没有?”
师旷的《濮水之曲》夔柳没有学会,惊天地泣鬼神的《黄帝大举合祭鬼神》的乐曲,她从屈平哥那儿有所耳闻。自从受割鼻之辱、砍头之刑,她就常常抚琴,渗入自己的生平遭际,对屈平哥命运的愤愤不平,尝试着拨弄《黄帝大举合祭鬼神》的《鬼魂之曲》。
“是我自己编的词,鬼姐啷嘀当,我演唱给你们听。你们只需拨弄古琴琵琶,合上我演奏的旋律就行。”
“好,我弹琵琶。”
“猫鬼弹古琴。”
山鬼细腰边演奏,边和着血泪歌唱:
鬼魂啊,鬼魂啊!
美女怎成行尸走兽?
忠臣何以贬逐出宫?
征战的将士忧心如焚……
天渐渐黑下来了。在悲怆凄切的演奏和如泣如诉的歌声中,细腰宫在黑夜里震颤,哆嗦。放眼望去:窗外的雨台山上,无数的冤魂野鬼在游荡,凄厉的鬼叫声,从窗外挤了进来,令人毛发倒竖,不寒而栗。
“快停下!停下!”景慧受不了了。
山鬼细腰和猫鬼都停了下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挤到窗口向外张望。不仅雨台山上,就是细腰宫、白马殿的院坪里都是群魔乱舞,鬼气弥漫,可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