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到了!”
地方小吏的话把宋玉惊悟,看到马车已停在一幢竹篱茅舍前的院坪里。宋玉下了车,站在竹篱、柴门前呆住了:难道五年来先生就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宋玉!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来的江洋大盗呢!”夔柳在门口一声大叫,朝宋玉扑去。
宋玉稍一睃巡,发现院坪外三匹正在啃草的骏马和两名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全副武装的哨卫。哨卫的穿着又不是常见的楚军……这是怎么回事?两名哨卫看到王宫的马车和大臣袍服的官吏,愣了愣,冲了过来,差点就要闹出误会。
正在这时,屈原拉着庄矫出来,屈须跟在后面。他在屋里听到了夔柳的喊叫,蓦然一见站在柴门前的宋玉,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瞪瞪地喊:
“宋玉,真是你吗?”
“先生,屈须姑姑,”宋玉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纳头便拜,“是我,您的学生宋玉接您了。”
“接我来了?宋玉!”屈原一把将学生搂了起来,“是大王派你来接我回郢都?”
“是的,是的,大王要我来召您回郢都。”
“大王到底没忘记我屈原,没忘记。”这时,屈须跑了上来,宋玉又要同她打招呼。
刚跟姑姑打过招呼,宋玉又被先生拉到庄矫跟前:“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位保卫楚国的英雄。”
“是庄矫?”
“我是庄矫。”
“我是宋玉,咱们见过面的……”
“庄矫,了不起的英雄!”屈原自顾自地向学生说,“抵抗各国联军他立下了汗马功劳。”
宋玉连连点头道:
“郢都早就纷纷传说,唐将军部下在朝廷内外游说,要为庄将军请功,要求大王给庄将军封赏。”
“我回去见了大王,第一件事就是为你请功。”屈原对庄矫道,“还要举荐你当大将军,朝中没有大将军了。”
“我只想问问,”庄矫问宋玉,“我妹妹好吗?”
“很好,她一直住在景差将军府,这次你们兄妹可以团圆了。到那时,我还要讨杯喜酒喝啊!”
“喜酒?噢噢,好好,我来保这个大媒。”屈原喜眉笑眼地喊,“哎......夔柳,夔柳!”其实夔柳早就跟宋玉见过面的了。这阵倚门而立,默默不语,泪水涟涟。她听说景差和庄蝶、宋玉和婵娟,只等先生回去就要举行婚礼。然而她和他们的先生,这辈子就不能踏入婚姻殿堂吗?
“你快过来呀!”屈原叫着。
宋玉上前一步,满怀感激地说:
“夔柳,这些年是你和姑姑一起照顾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本来是我们做学生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啊。可我们都不在先生身边,我向你磕头了!”
夔柳破涕为笑,一把拉起宋玉嗔怪地道:
“吔吔吔,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你忘了我们是好朋友,好玩伴,照顾屈原哥也是我的责任啊!”
“唉,都这么大的人了,”屈原感慨万分地说,“这次回到郢都,一定把你们两起婚事办了。”
“景将军是屈大夫弟子,我庄矫把惟一的亲人蝶妹嫁给他放心。”庄矫高兴地道,“不管能不能参加他们的婚礼,我只想尽快见到我的妹妹。”
“放心吧,到了郢都在大王那儿把你的事办好,你就可以以功臣、大将军的身份来郢都。”屈大夫对说服怀王似乎已成竹在胸,稳操胜券了,他把握十足地道,“说不定,到时候你还可以赶上你妹妹的婚礼。”
庄矫一行走后,屈须姐和夔柳又重新舞弄饭菜,招待宋玉一行吃午饭。宋玉带来的车夫、仆人便帮老家仆一道收捡行装......所谓行李,其实主要就是屈原的几箱子竹简帛书和在汉北的诗作。另有一木箱衣物,孟尝君送的礼物,很快就装上两乘马车的后座了。
屈原姐弟和夔柳,同左右乡邻作了交代,一一告别。这天下午二晌时节,两乘华丽的官车,便带着乡亲们的祝福和屈家的依依惜别之情上路了。
马车疾驰在原野上。车轮滚滚,扬起一团团黄尘。日出日落,朝辉夕阴,车夫站立在车辕上,大声吆喝,挥鞭催马狂奔。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屈原和宋玉,归心似箭,恨不能插翅而飞,精神特别抖擞。
“先生,这五年在汉北,您是怎么过来的啊!”
“开始两年我到处走走,”屈原深沉地回忆道,“汉北丹阳是楚先王鬻熊的都城,白河、淅川、陨水、湍水、汉水流经这里的崇山峻岭,陵陆平原。春秋时期分布着谷、绞、邓、申、吕、谢、郦、蓼、息等诸侯小国。楚文王时代先后归顺楚国置县,至今这里还到处保存有令尹子庚、大将军屈完等先贤的陵墓。我到过最北边的申、息之地的国疆边境。后三年走动少了,在茅舍里写写诗……”
“流传很广的《天问》、《抽思》、《思美人》等,”宋玉问道,“都是在竹篱茅舍里写成的?”
“嗯,只有《天问》不是,是写在一座丹阳破庙的壁子上,不知哪个好事之徒传抄出去了。”
“《抽思》乱辞中说,”宋玉向先生请教地问,“‘长濑湍流,溯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蹇吾愿兮’,对长濑、湍流、轸石,郢都文人解释不一,先生的原意都是特指某个地名吗?”
“是的,”先生点点头,“轸石,有的解释为崎岖不平的山石,未免望文生义。其实它是古轸国的地名,由汉水逆陨水、飞沙河,在应山北八里有一圆石头山,远望如庵,那就是轸石山。湍水,源出卢氏县熊耳山枪竿岭,下游流到邓县东有一急滩,名叫长濑,如你所说,都不过是地名也。”
“低徊夷犹,宿北姑兮。‘北姑’何指?”
“北姑即蒲姑,又名勃姑、步姑、卜姑,皆一鸟名。在商代是一以蒲姑鸟为图腾的部落族群,殷末封于东土乃为诸侯。周成王时,蒲姑与四国作乱,被周室所灭以封姜尚,在蒲姑建立齐国。后齐迁都临淄,所以蒲姑乃齐国旧都。”屈原一路上同学生闲聊,不时催促车夫:
“快点,再快点。”
“大人,这已经是最快的了。”车夫马鞭一指,“您别性急,已经看到郢都的城墙了。”
屈原、宋玉欣喜地指点道:
“噢,真看到郢都了。”
郢都修门,城门口黑鸦鸦拥挤着一群人,正在观看一张布告。麻布告示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篆。屈原宋玉的第一辆官车驶近时,围观者正在议论纷纷:
“是个女刺客?”
“是庄矫的妹妹,女侠,厉害!”
“听说她飞檐走壁,隔山摇剑,取人头如囊中取物。”
宋玉发现城门口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又隐隐听到可怕的议论,心中疑惑地喊:
“停车!”
马车嘎然止住。屈原问:
“发生什么事?”
“到城门口了,”宋玉指着城头说,“那里挤着一堆人闹闹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看看去!”师生二人下得车来,朝城门上望去:只见门洞雉堞上挂着庄蝶的人头!
“那……那是谁?”屈原擦了擦疲倦的眼睛。
宋玉一声悲呼:
“庄蝶!是庄蝶!”
“庄蝶?”屈原顿时脸色惨白,嘴唇颤栗哆嗦地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谁杀了庄蝶?”
人群中,有几个武士打扮的人发现屈原,大叫“那不是屈大夫吗?”慌忙过来一齐跪下高喊:“大人!”屈原一脸茫然地问:“你们是……”
“我们是唐昧将军的部下。”
“为什么站在这里?”
“大人,”唐昧将军的部将争先恐后地,“边关一战,死伤惨重,多亏英雄庄矫解救重围,杀退联军。唐将军临终之时,嘱咐我们回郢都禀奏大王,要为庄矫昭雪鸣冤,为他请功。可是日子一年年过去,有功之人得不到奖赏,现在反将他的妹妹处死。天地不公,天地不公呀……”
屈原愤愤不平地大呼:
“起来,跟我去见大王!”
宋玉仍木然地呆立着,悲痛得无可名状:离开郢都时蝶姑娘还好好的,这十多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庄蝶啊!你何以蒙杀身之祸?
在屈原和宋玉的第一辆官车在城门洞口停下的时候,坐在第二辆车上的夔柳和屈须姐,也看到了挂在城门雉堞上的那颗人头。山鬼细腰一声惊呼:
“老姐,快看--”
屈须瞪着被一路风尘蒙住的眼睛,仔细朝城楼上看了好一阵,无比震惊而又同情地说:
“造孽,哪个没良心的,把人家好端端的人头砍了挂在这里。天哪,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这叫做父母的怎么受得了啦,该杀的造下这种天大的冤孽!”
“那是庄蝶啊!姐姐!”
“庄蝶?是蝶姑娘?”屈须擦拭着双眼,泪水如暴泉一涌而出,身子顿时一歪,差一点栽倒在车座上。她双手捂住眼睛,放声大哭,“老天!真是蝶姑娘呀,这世上怎么了!那么好的姑娘,是哪个该杀的害了她。”
屈须跌跌撞撞要下车,被夔柳拉住。前面那辆车已向城门洞里驶去,她把老姐压在座位上说:
“你不要下去了,车就要走,我下去看看。”
山鬼细腰跳下车,走到城门雉堞最近处,那颗悬挂的人头有了几日,血已凝结,面目却还清晰可见。庄蝶跟她在细腰宫日夜厮守,亲如姐妹,耳鬓厮磨。后来听屈须姐和屈原哥说,他们离开郢都押往汉北那天,庄蝶追上他们,哭着要跟他们走。武士拦住她,不准她上车,是景差骑马把她带了回去。想不到五年后返回郢都,庄姑娘正可以跟她和屈家亲人团聚,她却遭此不幸。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死了几日的庄蝶的灵魂是招不回来了,也许是为让她的魂灵安息吧。山鬼细腰从脖子下掏出天灵镜,对着雉堞上的人头照了一照。这一照不打紧,直惊骇得她蹦上车,就一个劲地催促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