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早已熟悉之路径,秦烨看那繁茂树木,目光顺着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也慢慢落到地上。
此时他心中并不平静。
整整四月有余之时日,秦烨以为自己早已准备好面对任何结局——得偿所愿;抑或是被赶下山门自谋出路——二者无论是哪一种,他都能坦然接受。然而真正临到事实之前,秦烨仍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
往日那些熟络的一景一物,此时再看,竟也有一种患得患失之迷蒙失真,仿佛下一刻便无法触摸到。
小路尽头,便是守静堂阶梯之下,一处无名宽敞广场。
广场通体以平整如切之石板铺就,中心之处有一个太极阴阳图案,外侧以方位铭刻八卦之形。此处,也是秦烨清扫落叶之终点。但是现在,它将成为走向命运转折的起点。
“小烨?”宋大仁发现了身后秦烨忽地停住脚步,只道他心中胆怯,便出言鼓励他道,“不要害怕,其实你在山上的作为,师父师娘都看在眼中。到时候师父问你什么,你便回答什么即可。”
宋大仁不说还好,一说秦烨心中咯噔一下。
——四个月里,自己都做了甚么?
一番回想,发现除了抱着木头练习雕刻“玩物丧志”,自己好似并为有何能拿出手的东西。宋大仁鼓励之言,却是让秦烨颇为心虚,叹了口气跟上宋大仁的步伐。
抬头望去,石阶之上,矗立着一座巍峨殿堂。
此殿青砖黑瓦,飞檐翘角,样式古朴大气,但整体却略显简约。跟随宋大仁踏上石阶,往昔多次仰望的殿堂,如今已在眼前,一张宽阔匾额之上书写着三个大字曰“守静堂”。
守静堂内,大竹峰众弟子早已在右侧依次侍立排开。
此时田不易夫妇尚未到来,吴大义、吕大信几个便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只是他们全然猜不透师父心思,说来说去皆是妄言。便有老六杜必书手上一拍,脑袋里迸出个绝妙主意,将众人注意转到自己身上,他道:“诸位师兄,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打个赌吧?”
说起杜必书,不得不提及此人从俗家时带来的一个嗜好——生性爱赌!那时他尚未受田不易点化修道,后来上了山,虽然戒赌,但总会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来与人打赌,以便过过赌瘾。只是颇为有趣的是,杜必书与人打赌便如同其名一般,那是“逢赌必输”。
以至他都多了句口头禅,道是:“自从师娘给我改了名,我是逢赌必输啊!”
说起杜必书其名,也有一段趣事儿。大竹峰以“仁义礼智信”排辈论资,中间是个“大”字,便如“宋大仁”,“吴大义”一般。到了老六杜必书,原本也应该嵌一个“大”字,叫做“杜大书”,可惜,这名字叫起来,好似在叫他“杜大叔”。师娘苏茹叫了几回,很是不满意,扬言“某人不尊师重道,要寻个机会教训他”云云,吓得杜必书忙请师娘改名。
这一改之下,“杜大书”便成了“杜必书”,谐音“赌必输”,除了叫起来不难么让人难堪之外,也有苏茹警醒之意在其中。让人意外的是,改了这名字,杜必书还当真“逢赌必输”,也算奇景。
且回到杜必书说出打赌之言,一众师兄弟相互对视,尽都眼中带笑,知道老六那是赌瘾犯了。吴大义接他话道:“老六,你想打什么赌?”
“二师兄,”杜必书答道,“咱们就赌今日师父会不会收秦烨入门,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略以一思忖,齐声认可。
杜必书嘿嘿一笑,一副智珠在握地道:“那好,诸位师兄,我准备押——”
秦烨在大竹峰也住了几个月时间,其中杜必书与他接触最多,知道他虽有一股子聪明劲儿,却难得的踏实肯做事儿,心性之间也全无年幼而肆意妄为之举,颇得他的认可。
想起以前每逢打赌,杜必书总是自己输掉,此次他却成竹在胸,准备把赌注押在“师父收下秦烨”一方,正好打个翻身之仗,也扬眉吐气一番。然而不等他话说完,便被老四何大智打断。
何大智道:“且住了,老六!你寻人打赌,又出了赌约形式,怎的还能抢先押注?”杜必书言语一滞,心中生出不详预感,道:“那四师兄,你以为如何?”
何大智笑了笑,说道:“当然是由我们先下注了——嗯,我赌师父今次,定会将秦烨收入门下,你们呢?”他看向身旁其他师兄弟。
二师兄吴大义道:“秦烨此人,我们也都熟悉了,我非常乐意见到他成为小师弟,咱们大竹峰也是时候增添新面孔了。”
而后老三郑大礼,认真地道:“我看好秦烨!”
随即是老五吕大信,他见众人目光都转到自己身上,笑着道:“我当然也赌师父收下秦烨啊,毕竟除了他,咱们还见过谁能让师父为其额外开恩,将考验之期都延后一整月呢?”
“喂!”杜必书不服气了,“你们约好了是吧?一个个都挑必赢的选项,那打赌还有什么意思?”
吴大义几人哈哈大笑,何大智更是一把揽住杜必书肩膀,取笑道:“老六啊,须知你可是师娘钦点之‘逢赌必输’!你下注另一边,不正好称了大家心意,让师父把秦烨收入门下吗?”
杜必书一想,似乎的确如此,他与秦烨关系最好,自然希望秦烨能得偿所愿。可转念又想,如此一来岂非更是坐实“逢赌必输”之名?如此两难之局,直叫杜必书心中纠结万分。
“噤声,师父来了!”
不知道谁快速而小声地道了一句,守静堂上,所有人齐齐安静下来。果然,田不易与苏茹,带着田灵儿一起自后堂而出,在大堂上首位置的两把大椅上安坐而下。
未几时,宋大仁与秦烨到了守静堂前。
两人步入大殿正堂,宋大仁当先一步,向田不易、苏茹禀报:“师父、师娘,我已经把秦烨带过来了!”
在两位师长颔首之后,宋大仁回头给了秦烨一个鼓励眼神,便径直回到首位弟子之列。接着守静堂众人,目光齐齐落到那少年身上。秦烨快速地呼吸一口,大步踏前,拱手施礼:“小子秦烨,见过两位仙长、以及诸位兄长!”
田不易并非拖泥带水之人,待秦烨起身,便直接向他道:“秦烨,你可知今日寻你,所为何事?”
秦烨虽惊讶于田不易开门见山,但如此对他也是好事,当即以大礼下拜,神情肃穆如山,恭敬地道:“回仙长的话,小子来时,宋大哥已尽都告知于我。小子秦烨,怀修行问道之心,亦且铭感活命恩德,恳请仙长收秦烨为徒!”
简短几句话,直抒胸臆且掷地有声。
守静堂上一时落针可闻,都把目光转向上首安坐的田不易。
半晌之后,在秦烨都以为自己失了机会,却听堂上田不易罕见地叹息一声,开口说道:“秦烨,我可以收你为徒,只是——”他停了一瞬,双目如巍峨山岳一般落在秦烨身上,“你的神魂创伤,注定成为你修行拖累,它让你每日修行时间不得超过两个时辰,比起其他之人,你修行进度只怕会慢上一倍。更有甚者,蹉跎一世也难有成就——你知道了这些,还愿修行问道吗?”
秦烨坚定不移地道:“弟子便是终生毫无所得,能侍奉恩师左右,已然无憾!”机智如他,俨然感受到田不易话语里的松动,直接连称呼也改了口。田不易转头看向妻子苏茹,只见苏茹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
田不易道:“既如此,你磕头罢。”
“弟子秦烨,”那一瞬,秦烨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竟当真心愿成真,获得了修真练道的资格!
“拜见师父、师娘!”
“大仁。”
宋大仁出列,粗豪面孔也带了喜色,他道:“弟子在!”
“奉茶。”
“大师兄,”却是老六杜必书少见地逾越插言,“还是让我去吧!”若说此时师兄弟里,除了宋大仁有谁最为兴奋,当属杜必书无疑,他迫切想要做点什么,在看向田不易没有反对之后,杜必书立即去了厨房。
不多时,杜必书回转,手上稳稳地端着松木托盘,上面有两个茶盏。
“师弟,来,给师父、师娘奉茶!”
秦烨感激地看了杜必书一眼,恭敬端起茶盏,递到田不易面前:“师父,请喝茶!”田不易接过茶盏,点头之后小啜一口,然后放在旁边。“师娘,请喝茶!”秦烨又为苏茹奉茶。
苏茹面带和煦春风般的笑容,接过茶盏,同样轻啜一口,说道:“小烨,你既然入了修行之道,切记不可违逆宗门规矩。另有便是,虽然你的伤于修行有阻碍,却也未尝不是一种上天于你之考验,须知大道无涯,只要持之以恒,总会有所收获!师娘一直认为,你的资质并不差的。”
秦烨心中一暖,重重地点头。
“弟子谨遵师娘教诲!”
苏茹微笑点头,让他起身之后,说道:“如此便好。且去重新见过你的几位师兄吧,我听说他们对你颇为照顾。”
“是,师娘!”
秦烨控制着激荡心情,走向右侧侍立的大竹峰弟子,以“师弟”身份重新见礼,从改口宋大仁“大师兄”起始,到杜必书“六师兄”为止,几位师兄也一一笑着回礼。
杜必书更是高兴地拍他肩膀,说道:“其实小烨,你继续叫我‘六哥’,我也是会答应的!”
秦烨却是不管,仍叫他“六师兄”。杜必书不知,能口称“师兄”于秦烨而言意义非凡,那意味着他总算不再是外人做客那般停留在这座让他越发喜爱的山峰上,而是以主人的身份,再观日升月落、雾霭流岚,岂能同日而语?
“哎,哎!”
“我呢我呢,还有我呢?”
田灵儿见众人叫得热闹,偏偏遗忘了她,那怎么能行?小小身子挣脱娘亲,也挤过来直叫着说道。
秦烨笑了笑,看着她期盼的神情,叫了一声:“小师妹!”
田灵儿不依地道:“怎么他们都是‘师兄啊师兄’的,到我这里就成了‘师妹’了?我不管,我也要有一个师弟!”
“灵儿!”苏茹起身而来,拉住了田灵儿,拜师礼成之后,守静堂上也不复之前的严正肃穆,只听她安慰道,“可不要胡闹,小烨他比你大,也先入门学习道法,当然是你师兄!等你再大一些,娘也教你道法,到时候你爹再收弟子,你不就有师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