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岁起,练剑至今已有一十三载,华芙璃于前些日子踏入龙象境界,成为世人眼中的无上剑仙。此事一经传开,便引得无数豪杰赶赴京城,要入华府挑战这位年轻的有些吓人的女子。据说,这位女子剑仙不仅剑术高卓,还有令天地失色的容颜,之所以未曾登上那天仙榜,无非是因为她父亲给负责编撰天仙榜的学宫之人打过招呼。
虽然涌入京城的剑客络绎不绝,但见过这位女子剑仙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因为她突破境界之后,便离开了京城,按照她父亲的指引,前往一个秘密所在,淬炼手中那把赤霄。
这一天,女子剑仙御剑而行,在暮色中落地,从城门进了京城。
华天躺在一棵老槐树下纳凉,虚眯双眼。他这么等了有些日子,总担心自己会沉沉睡去,等不及他女儿回家。
当他察觉到周遭密布的剑气后,费力睁开眼笑道:“璃儿,这么快就回来啦。”
华芙璃将赤霄收入鞘中,挂在腰间,走到父亲身边,看着才十日不见便如同老了十岁的父亲,心头微微一痛,轻声道:“爹,我早劝您不要编撰那三份榜单,交给别人就行,反正想做这件事的人有的是,您又何苦耗费精力。”
华天呵呵笑道:“练剑也很苦,怎么不见你放弃啊?你知道的,爹没什么别的追求,就喜欢下棋和看书,纵横十九道太小,书里世界太远,所以只好就做了这三份榜单指点天下。书生虽不能提三尺青锋让人血溅五步,但以手中笔搅动天下风云还是可以的。”
这个前半生最得意,晚年有几分失意的老人,仔细看着他的女儿,好像怎么都看不够,轻声道:“爹这辈子最知足的,是有你。千年以降,武圣榜从未有女子夺魁,哪怕人间帝王宝座,都有不止一位女子坐过。璃儿,你或许会成为第一个让整座天下无数修士俯首的女子。藏掖几十年,终于从东海仙岛归来的陈暖玉不行,苏紫紫那丫头也不行。”
老人突然一阵剧烈咳嗽,竟吐出一口猩红鲜血,盛夏有风的江南傍晚,本该有一些细微的凉意,此刻的天气,却令人憋闷。华芙璃扶着她父亲的手臂,惊慌道:“爹!我去请御医。”
老人艰难摆手,接住华芙璃递去的锦帕,擦净嘴边血迹。
“不用去请御医了,于天相争,违逆本心,这一天,爹早就知道。咱们父女俩再聊一会儿,万一爹睡着了,就不用再把爹喊醒。”
“三十一年前那个大雪天,爹在往如今东唐滇州游学路上,遇见了你娘亲。遇见你娘亲以前,天下女子于爹而言,都不过是红粉骷髅。遇见你娘之后,更是如此。爹走在齐膝深的雪里,远远望见漫天飞雪里的那一袭红衣,便明白何为喜欢,何为一见钟情。爹当年向你娘大言不惭的许诺,日后爹一定会成为天下文臣之首,死后谥文正。如今看来,这两个诺言,一个都没实现。”
老人的咳嗽剧烈几分。
“爹知道你喜欢景琮,心里只有那小子,爹更知道其实他心里也有你。其实爹原本还在想,苏景琮这个臭小子,凭什么让我女儿念念不忘?后来爹才明白,他对你的喜欢,超乎想象。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愿向皇上低头,开口要求皇上打消娶你的念头?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这辈子的谋划失败,皇上娶了你,你至少还是皇后。如果他日后举事成功,他仍会风风光光的娶你,到时候你还是皇后。这小子啊,自从当年先皇赐婚后,就一直固执的认为皇后之位是属于你的,他娘亲没有拿到的地位,他拼尽一切都要送给你。”
“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其难也!革除官职又如何?不能当帝师又如何?你喜欢的事,爹都会不遗余力的帮你,帮你为景琮多几句话,帮你为他铺路。爹走后,记得先面上答应皇上的要求,哪怕他要你对景琮出手。相信爹,那小子不会记恨你的,等尘埃落定,就立即离开这里,除了西北,哪里都行,日后总有机会与景琮相遇,不管景琮成与不成,皇上在你身上的谋划,都会彻底失效。”
“赵明鹤,他的心思爹都知道,只是爹最后收的这个徒弟啊,差了一分格局,转投他人门下其实更好。你不必斤斤计较此事,再怎么说,他喜欢你做不得假。”
“以后的路自己好好走,爹不能陪你了。”
老人眼皮愈发沉重,声音小了许多,近乎呢喃,已经听不清楚。
华芙璃泣不成声,轻轻擦去她父亲眼角滑落的泪水。
老人彻底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这一睡,不再醒来。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华芙璃腰间赤霄剑哀鸣不已。当年她才七岁,告诉爹自己要练剑,然后那个男人便给了她一个小姑娘一把天下剑客梦寐以求的宝剑——赤霄。他说,我女儿要练剑,那日后还不得练出个女子剑仙,没有一把趁手剑器,怎么说得过去。
当时娘亲还埋怨爹来着,说女儿还小,拿一把赤霄招摇过市,未免也太不妥了吧!那个不曾与自己妻子红过脸的男人破天荒唱起了反调,还说要不是他拿不来青莲,不然非得把天下名剑至尊交给女儿。以后那把青莲,就让苏景琮那小子当作咱们女儿的聘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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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已掌司礼监印十年之久的老太监面色匆忙的从宫门走来,想要把刚从华府带来的消息,告诉那位九五至尊。他清楚的看到,而立之年的皇帝陛下听到老国师的死讯后,眼中亦有悲色。不管那位老人当初如何选择,给皇帝陛下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到了现在,一切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以当今天子的容人雅量,曾不止一次的派人劝告那个老人入朝为官,只是都被老人给拒绝了。
东唐皇苏景逸从高台上缓缓走下,面无表情的望着老太监道:“华老国师于先皇有大功,于江山社稷有大功,于黎民百姓有大功,但于朕而言,却只有一场场麻烦,禄宣,你说朕该给华老国师一个什么谥号恰当?”
伴君如伴虎,赵禄宣侍奉这位皇帝已有六年之久,也不敢说能猜出皇帝陛下的心思。他急得鼻尖都开始冒汗,以他那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尽量平静道:“奴才以为,既然陛下欲立华小姐为后,自然可在谥号一事,稍稍给华老国师一些优待,毕竟他老人家曾为先皇两场亲征,解决后顾之忧,奠定我东唐如今强盛基础。”
苏景逸神情变换,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来人通禀的消息后,苏景琮发疯似的从岐王小殿跑出来,拎着一坛酒,而后不顾京城不可御空的禁令,飞掠向华府。当他身形降落时,身后跟着七八个一品高手,甚至远处还有一两个龙象境界的仙人锁定了他的气息。
华府门外挂着两个白灯笼,他终究是没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