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衣衫褴褛的光脚小女孩,努力地追赶着高大的背影。那个背影走得并不快,但是她怎么努力迈大步子也追不上。
背影的主人,是一个身材高挑女性,她全身上下都裹在厚重的紫色长袍里。
她的手里,抱着另一位小女孩。
“圣女紫罗兰大人,这……就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吗?”
“是的,她将会跟我们前往遗迹观测团,成为下一代的圣女。”女性回答。
“啊,这可真是我们的荣幸呢!您看看这个孩子,多么美丽、多么圣洁,那双眼睛多么地清澈明亮。”
“她有名字吗?”
“噢,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不过我们平时都亲切地叫她为……”
“紫菀,从今天开始,她的名字就叫紫菀。”
“啊啊,不愧是圣女大人,这可真是一个美妙的名字!”
紫袍女性们走出了门口,孤儿院的主人恭敬地送别。小女孩半躲在门口的石柱后面,呆呆地看着他们,看着那些陌生人带着另一个小女孩越走越远。
“姐姐……姐姐,姐姐!”被抱走的那个小女孩哭着喊道,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也是现在她唯一能说出来的词语。
(二)
“这个女孩多少岁了?”
“十岁,我的女士。”
“什么?你告诉我她有十岁?”
“千真万确,她只是发育比较晚,个子小了一点。”
“呵,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以为能骗到我吗?这小家伙最多只有八岁。”
“女士……这……”
“最多就是八岁,这太小了,做不了生意,有没有再大一点的?”
“真的没有了,就只有她了。女士您再仔细看看她,虽说现在是小了点,但过几年绝对能长成个大美女啊,这样的宝贝真是可遇不可求。”
“……”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价格也算公道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让我替你,白白养她几年吗?”
“可不能这么说,女士,就像商人行商,不先下成本,怎能赚到金钱呢?”
“……呵,你可真是个混蛋。”
“承蒙夸奖,女士。”
“她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我们叫她十一,因为是孤儿院里第十一个女孩。”
(三)
“北岸的男人真是小气,多一枚铜币都不愿意给。”
“那是,不过纳西索斯来的士兵都很阔绰呀。”
“哪是什么阔绰,那叫傻,我稍微卖点力,就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了。上次去军营一个晚上挣了两枚银币呢!”
“十一,十一,来给我泡杯茶!”
女孩听到召唤,像仆人一样端着一壶茶跑了过来。
“老板说了,过了冬天,十一也要开始接客了。”
“噗嗤——就她这个蠢样,你看看有哪个男人会看上她?”
女孩认认真真地将茶杯递到了对方手里。
的确,比起这两个正在聊天的妓女,这个女孩外貌是那么不起眼。她年纪小,似乎发育得也比较晚,看上去没有一点点女人的味道,而且作为店里地位低下的仆人,总是穿着粗糙的麻布衣,总是灰头土脸的,让人嫌弃。
而且她永远只会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敢说话。
(四)
“我不许你再这样低着头了。”
直到有一天,一位少年这样对她说。
少年将一朵蒲公英送到了女孩的手里。
“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就叫蒲公英,所以不许再说自己没有名字,不许再低头了。”
女孩胆怯地,慢慢抬起头来。
这个少年身穿军装,他的笑容比太阳还要明亮。
“还有,从现在开始,你不必再回去那个肮脏的店里。我已经用银币把你买下来,现在你自由了,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女孩的脸上,一片茫然。
少年满意地自顾自地转过身,向远处的城堡走去。
女孩跟了上去。
少年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女孩面露胆怯,也停了下来。
少年回身继续往前走。
女孩再一次跟了上去。
(五)
“我叫蒲公英,是康培的仆人。”
一开始的时候,她自我介绍时总是显得很紧张。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说辞,也习惯了自己的这个身份。
“哟,蒲公英,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呀。”
“什么时候和我们康培队长结婚呀?”
不知何时开始,他的战友们开始这样调侃道。刚刚成长为一名少女的她面对这样的调侃,总会羞得满脸通红。
“我……我只是仆人而已。”她这样回答道。
的确,这几年来她一直都以仆人的身份生活着。自从那个叫康培的少年给她起了个蒲公英的名字,她就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主人。洗衣、做饭,所有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她全部都包揽了下来。明明应该是很枯燥乏味的工作,和当初在妓院里打杂时做的没有任何区别,但如今的她却感觉要幸福许多。
(六)
“蒲公英,我升职了,以后就是第三中队的中队长了!”
一身酒气的青年康培一进家门就摔倒在了地上,不过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满脸开心地向少女说道。
少女连忙上来,一边用毛巾擦去他衣服上的尘土和酒水,一边使劲扶他起来。
“我是中队长了,很快就会有一套新的大房子!”他继续兴奋地说着,“如果我能够在战场上建功,领主大人还会封我领地呢!到时候我们就会有自己的庄园,自己的农场,也许还有一座自己的城堡!”
少女也许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看见他那么高兴的笑脸,便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下一秒,还跌坐在地上的他便一下子把少女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少女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脸上就像发烧一样滚烫,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
“我们结婚吧!”他大声说道,“明天就去神官那里!”
足足数分钟过去,她仍然一句话都不能说出来。
她所明白的只是,这个男人仿佛太阳一般,好暖好暖。
(七)
“听说南水已经好几座城市失守了,是真的吗?”
“当然,据说连千镇都已经被入侵了,千镇的王子还在亲自领兵作战呢!”
“哼,我就知道那些该死的异教徒会这样对我们!可惜我们没有被征召,不然我也要去利利安或者南水,杀个痛快!”
“可别,比起上战场,我还是更喜欢现在这样,当一个卫戍兵,过悠闲的日子。”
“恐怕我们的悠闲日子不会长久了,这次的战争规模比第一次帝国战争还要大,我想过不了多久帝国就会再次征召,那时我们肯定要上前线的。”
“对了,据说大名鼎鼎的克洛瓦骑兵也加入了我们帝国军,正在我我们这里赶来。”
“应该就是为了防范北国吧。”
“这么说来,我们这里也不太平了。如果北国也加入异教同盟,整个康尼河一带马上就要成为战场。”
“天呐,可千万别发生这种事。”
少女站在门边,呆呆地听着外面军人们的交谈,她一如既往地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
对她来说,这似乎不是什么很重大的事情,至少目前为止她的幸福都还没有离开她的身边。
然而就在之后不久的一天,火药的味道充满了天空,浓郁的硝烟弥漫了整个视线,铁蹄踏碎了大地,炮声撕裂了家园。
亡魂在哀嚎,连康尼河也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八)
火药在康培的身边爆炸,火焰灼伤了他的身体,浓烟熏瞎了他的眼睛,巨响震聋了他的耳朵,他知道自己周围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知道己方的军队转眼间就会在这场血腥的搏杀中灰飞烟灭。
“我要活下去。”
“因为她在等我。”
依靠着这样的信念,他拄着剑从溃败的战场上一步一步往回走,最后回到已是一片废墟的家园前。
在不支倒地的前一秒,少女抱住了他,撑起了那已经虚弱不堪的身躯。
“我回来了……”男人这样说道。
少女的眼泪落在他肩上,比硝烟和火焰还要滚烫。
(九)
“我救不了他。他的烧伤过于严重,不多久就会感染而死。”
“怎……怎么会这样……”
老医生的话仿佛神明的死刑宣判。
“求求您,求求您救一救他吧,您一定还有办法的!”
泪流满面的少女跪在地上,抱着老医生的腿苦苦哀求道。
“小姑娘,还是放弃吧。你过来的时候也看到了,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现在这一带的药品早已用完,就算是纳西索斯城来的最好医生,都没办法救活他们。”
“药品……药品……您是说只要有药品,就能救活他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好了,快放手,我要走了。”
“老先生,求求您告诉我哪里能找到药品……求求您……”
恳求中的少女被不耐烦的老医生推开,但她接着又爬了过去,然后又被推开,再又爬了过去。
“唉……”老医生叹了一口气,伸手指了指远处一座尖尖的城堡,“那是这一带的领主男爵,要不你去那里试试吧。”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希望。
“不要去!”墙角里虚弱的男人这样喊道,“那是黑山……男爵的城堡。”
“可……可是……”少女回过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我的身体很好……不会感染,更不会死的……”他这样说道,“不需要药和医生,也能恢复过来……”
老医生无奈地摇摇头,走了开去。
“答应我,不要去,一定不要去……”他再一次说道。
因为他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清,所以他只能伸手拉住少女,这样使得他的话语显得更加吃力。
“嗯,嗯。”少女一边擦眼泪,一边答应道。
(十)
男爵咧着嘴淫笑,投来期待的视线。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少女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因为从懂事以来,就已在妓院里见过无数次。
虽然她自己从未做过。
昏暗的灯火下,魔鬼的影子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害怕得手指都在颤抖,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哼,真是无趣,跟死人一样动也不动。”
完事后,男爵一脚将衣衫褴褛少女踹倒在地,自顾自地走出了房间。
少女将用自己身体换来的一点点药品,紧抱在怀中。
她连鞋子都顾不上,光着脚连夜逃离了城堡。
(十一)
“这药是哪里来的?”
“是向一个路过的军官求来的。”
“哪里的军官……”
“纳……纳西索斯的军官。”
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由于他受伤的双眼无法看见她紧张的神情,她期望自己的谎言不会被拆穿。
结果,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再说话。
几天过去,当医生再次到来时,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可以站起来自由走动了。脸上的烧伤已经基本愈合,虽然留下了难看的伤疤。
然而医生说,他的眼睛已无法再治好。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她这样说道。
(十二)
“把这把剑卖了,它可以换三枚纳西索斯银币。”
“嗯。”
“这对护手也卖了,可以再换一枚。”
“嗯。”
“记得,三枚加一枚,作为生活费的话,这可以给我们用好久了。”
“嗯,三枚加一枚。”
“好,马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嗯,马上去。”
“等……等等。”
“嗯,等等。”
他把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脸颊上,似乎确认着什么。
“……”
“怎……怎么了?”
“好了,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十三)
当她把他曾在战场上用过的武器装备换成银币,然后小心翼翼地包在怀里回来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残破的废墟屋檐下,只剩下自己的身影,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
男人坐过的墙角下,留下了一块用木炭写着字的布片。
冰冷的风摇动着结成硬块的金发,摇动着粗糙的麻布衣摆,摇动着单薄纤瘦的身躯。
“康培。”
她呼唤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
“康培……”
没有回应。
“康……培……”
没有回应。
世界,仿佛顷刻间崩塌下来。
(十四)
“您有看见他吗?”
“您有看见他吗?”
“您有看见他吗?”
每一个人都在沉默,每一个人都在摇头,每一个人都在加快脚步从少女的身边逃走。除了个别同情的目光,她的提问什么结果都没有。
村中唯一识字的老人接过她的布条,慢慢地读了出来。
“被玷污的肮脏女人……你配不上我,不要再来找我了。”
“不,我不相信!”
她一把推开眼前的老者,拼命往前跑去。
跑过山头、跑过树林、跑过河畔。
然而哪里都没有她要寻找的身影。
夜幕降临,她筋疲力尽,坐在一座小石桥底。空洞的双眼看着潺潺河水,看着河水倒映的夜空,不住流泪。
(十五)
“见鬼!”
“混蛋,你怎么看路的,竟然撞伤我们家少爷!”
“哪里来的肮脏贱民?”
“哼,赶紧给我死一边去……啊,少爷,你看这里,有个小包。我看看我看看……唔——银币,两枚银币……这里有四枚银币呢。这是您掉的钱包吧,少爷?”
一个贵族打扮的青年拿过装有四枚银币的布包,看了看。
“我的包里可是有十四枚银币的,还有十枚哪里去了?”
“小贱人,快把偷走的十枚银币交出来!”
少女没有说话。
并不是因为她不想申辩,而是她连续被贵族的仆人踢了几脚,痛得倒在泥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既然什么都不肯说,那就带回城堡去,让父亲大人审判好了。”
(十六)
又是这座阴森的城堡。
高高在上的黑山男爵,对这个曾经未能让他满足的少女,根本不屑一顾。
“我没有偷钱,这是我用剑和护手换来的四枚银币……”
“什么?剑和护手?”
“哈哈哈哈哈,她说剑和护手吗?”
面对哄堂大笑,满身泥污的她明白了,自己的辩解是多么无力,多么愚蠢。
男爵示意停止哄笑,然后就像看着牲口一样看着她说:
“不肯赔钱,那就把她卖掉吧。”
(十七)
“我做错了什么,为何众神要如此待我?”
“是因为身份低贱的我不配拥有蒲公英的名字,不配对那不属于自己的幸福有所期待吗?”
“如果真是如此,任何苦难我都能承受,只愿神明惩罚我一人就好。”
“只愿我所爱之人,能幸福健康。”
这是她每晚都在重复的思考。
她的身上一丝不挂,她的一只手被鉄镣锁在床头。掺满沙子的面包让她痛苦地咳嗽,单薄的被褥让她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男人们蹂躏着她的身体,然后将钱放进笑眯眯的店主的肥口袋。
她拒绝,她反抗,她不愿放弃自己仅剩的希望。
然而日出日落,春去秋来。
第二次帝国战争成为了历史,无数亡魂的坟墓上长起了高高的杂草。
康尼河的河面结了冰又化,结了冰又化。
少女的声音早已沙哑,泪水也早已干涸。她的眼睛没有了光芒,仿佛灵魂已经消逝,仅仅十四五岁的脸,却憔悴得如同将死之人一样。
(十八)
名为审判的钉头锤上,滴落黑山男爵的鲜血,染红了瑞文骑士的银甲。
“为了瑞文神明,为了纳西索斯的纯洁高贵,清除所有异端,清除所有的污秽。”银色骑士如此命令道。
士兵们冲进黑山男爵的每一处领地,将所有与黑山男爵相关的人毫不留情地斩杀。从城堡到庄园,从街道到乡间。
在幽暗的小房间里,在充满霉味的床前,骑士面对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少女,举起了沾满鲜血的钉头锤。
“等等,银杉!”旁边的一位身形魁梧的男人拦住了他,“她不是黑山男爵的仆从。”
“但是她已经因黑山男爵污秽不堪。”骑士平静地说道。
“不,不是这样……”魁梧的男人伸出手,轻轻按下了骑士的钉头锤,“我是说,至少应该先听一听她本人的愿望。”
“也好,在死前,人人都有忏悔的机会。”骑士回应道。
魁梧男人转过身,在床边俯身下来,看着呆滞、憔悴、奄奄一息的少女。
“说吧,告诉我吧,你的愿望是什么?”
少女微微张开僵硬的嘴唇。
“但愿我所爱之人能幸福健康……”
世界一片寂静,少女微弱的声音却那样清晰。
魁梧男人从背上卸下了沉重的双手大剑,携卷着一股巨风挥了出去。少女手上的鉄镣应声而断,碎成两截。
然后,他一只手将少女轻巧地抱起,代替大剑扛在了自己背上。
“她应该死在神明的审判下。”骑士说道。
“不,”男人摇头,“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我们阿泽利亚家的孩子了,谁也不要再想伤害她。”
(十九)
“你叫什么名字?”
“……”
“让我猜猜……小春?小夏?小秋?小冬?”
“……”
“还是……小花?难道是小草吗?”
“……蒲公英……”
“噢噢,这可真是个有诗意的名字,就像歌剧里幸福的女主人公一样。”
“……”
“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
“既然不喜欢,哪我就给它改一下好了。从今以后你要在前面加上阿泽利亚,怎么样?阿泽利亚的蒲公英。”
“……”
“我的名字里也有阿泽利亚哟。我是木犀,阿泽利亚的木犀,是不是比你的名字还要有诗意呢!”
“……”
“哈哈哈哈哈。”
尽管背上的少女除了自己的名字一句也没有回答,男人却自顾自地笑了。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少女的心境。
不过,有那么一刻,少女的眼中好像闪过了什么。
“放心吧,我会带你去一个安全温暖的地方,找纳西索斯最好的医生,把你身上的伤病全部治好。我还要把你失散的家人全部找到,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幸降临在你身上。”
(二十)
温暖的火炉,柔软的面包,新鲜的蔬果。
干净的衣服,崭新的被褥。
自称木犀的贵族男人走出房间,轻轻将房门带上。
“如果有需要的话,尽管喊一声就是。”
坐在床边的少女,捧着还没放入口中的食物。光是那食物扑鼻的香味,就足以让眼泪决堤般淌下。
一直以来已经停止思考的大脑,此刻才开始随着心跳的脉搏恢复了转动。周围的世界渐渐变得真实,变得触手可及。
这里是哪里?
也许那个男人在路上有跟她讲过,可从未听过的地名她如何能记得。
(二十一)
“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在怎么说吗?”
“啊……嗯……这个还真不知道……”
“阿泽利亚伯爵从北方的妓院里带了一个少女回来,而那个少女是他的情妇。”
“啊……没,不不不!显然事情不是这样的呀。”
“……”
“呃……我说,我的意思是,这个嘛……这个嘛……”
“……”
“唔,夫人,我错了……”
面对语气冰冷、下巴高昂的伯爵夫人,伯爵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道歉道。
“……”
“……”
“唉……”
“唉?”
“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这一天?”
“从刚认识你的时候开始,便是如此……先是把快要枯萎的花草捡回来,然后是把受伤的动物捡回来,现在,终于开始把人捡回来了。”
伯爵夫人叹着气,转过身去不再看她的丈夫。
“哦……哦?那,那就是已经原谅我啦?”
“……”
“夫人你真是太棒啦,全纳西索斯都找不到第二个比你好的夫人了!”
(二十二)
休息室巨大的镜子前,她看着镜子里面那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虽然皮肤上仍有着尚未痊愈的伤痕,虽然脸上仍有着浓浓的憔悴,但当她戴上雪白的头巾,系上干净的素色围裙,穿上漂亮的一双小布鞋时,仿佛整个人就已焕然一新。
金发的少女,尽管表情木然,却依然存留着这个年纪应有的几分漂亮与可爱。
“从现在开始,你正式成为我们阿泽利亚家的女仆了。”
少女点点头。
“蒲公英。”
少女点点头。
“这个时候要说‘请吩咐,夫人’。”
少女点点头。
“蒲公英。”
“请……请吩咐,夫人。”
伯爵夫人盯着眼前的少女看了许久,她的身姿那样高贵、目光那样锐利、语气又那样冰冷。
“这样不行,必须抬起头来,挺直你的胸膛。”
少女努力地,按照伯爵夫人的要求做,但失败了。
“身为阿泽利亚家的女仆,那就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了,绝对不能给我们家族丢脸”伯爵夫人说道,“给我练到合格为止,在这之前别想拿到任何工钱。”
(二十三)
身为女仆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和这里其他的仆人一样,她住在阿泽利亚城堡里的一处偏楼上,过着每天规律作息的生活,完成伯爵家的每一项任务要求。
可这样的生活并不美好。
站岗巡逻的士兵投来鄙夷的目光。
一同工作的仆人们议刻意保持着与她的距离,议论并嘲笑着她的过去。
伯爵家比自己小两岁的长子,从来不对她正眼相看。而更小一些的次子,则不停地用恶作剧来欺负她。
自己的房间常常被翻乱,甚至好多个月的工钱也不知所踪。
唯一也许可以信任的伯爵,却因为高高在上的身份,让她不敢靠近。
生活是如此孤单、如此无助。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仍然常常在房间里,回忆起曾经忘却的美好过去。
“他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呢?”
“如果回到他的身边,是否就能找回失去的幸福了呢?”
然而,她没有反抗,也没有为了改变而努力奋斗。
因为她相信,现在的生活已经是神明的恩赐,不敢再奢求什么了。
(二十四)
直到有一天。
阿泽利亚伯爵家的晚宴上,琴声奏起了美妙的音乐,年轻的伯爵夫人走上了舞台,来到了宾客中央。
美丽的容颜,曼妙的身姿,华美的礼服,在灯火下闪闪发亮。
她轻轻提起脚,在琴音的伴奏下,移动着绝美的优雅舞步。
只需一秒,这位高贵的夫人便足以倾倒全场。
身穿女仆衣装,站在宴会角落中的她,感受着响彻全场的掌声,呆呆地看着众人视线的中央。
她才知道,一个人可以活得如此耀眼艳丽。
(二十五)
休息室巨大的镜子前,她一次又一次看着里面的自己,脑海里回忆着伯爵夫人的样子,然后一点一点地模仿起她所憧憬的身姿。
然而她明白。
朴素的围裙怎能与华贵的礼服相比。
过去是个肮脏妓女和低贱奴隶的她,又怎能与高贵的伯爵夫人相比。
自己的行为,得到的只会是路过的其他仆人们的笑话。
以及自己的笑话。
偷偷看着镜子,模仿着舞步的少女低下头。
“带着这样的心情,是无法跳舞的。”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才发现不知何时,神情严肃的伯爵夫人已经站在了后边。
“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节拍、每一个动作,都是错的,这样是没办法跳舞的。”伯爵夫人说道。
少女惊吓地低着头,和所有犯错的仆人一样,在主人面前一动不敢动。
“来,把头抬起来。”然而伯爵夫人却说道,“如果你想学跳舞的话,那就把手给我——我来教你。”
(二十六)
不苟言笑的伯爵夫人从来都不是交朋友的好对象,但作为老师来说,或许却没有比她更公正更尽责的人了。
从那一天开始,她日复一日地接受伯爵夫人的指导。由于本职工作并没有减少,日出之前她就要起床把分内的家务工作完成,好赶上伯爵夫人为她安排的课程。入夜之后,她除了收拾工作,还要继续完成伯爵夫人布置的课题作业。
面对镜子,她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为了做好一个动作、一个表情。
她不明白为何伯爵夫人要这样做。
她甚至也不明白为何自己要这样做。
明明很疲累,很辛苦,却不知为何会感到充实与开心。
偶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她找到了一个之前从未见到过的表情。
“我笑起来的时候……是这副样子的么……”
(二十七)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
城堡里的士兵和仆人更换了不少脸孔。
伯爵留起了流行的胡须,伯爵夫人换上了象征进入中年的头饰。曾经和女仆身高相仿的长子现在已经和父亲一样高大,顽皮捣蛋的次子如今也踏上往纳西索斯求学的旅途。连昔日刚出生的小女儿,现在也能够自己在庭院里摇摇晃晃地咿呀走动。
镜子前的金发少女,不知不觉便也经历了几个春秋。
回过神来才发现,不再合身的女仆衣装已经历了几次更替。
皮肤上原有的伤痕全部退去,脸蛋上残留的阴郁也渐渐消散,两眼间,毫无生气的神情已经被充满活力的崭新目光取代。
昔日女仆衣装下那个纤弱憔悴的少女,如今却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
不知何时起,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士兵们的视线从鄙夷变成了赞叹。
仆人们的态度从疏远变成了亲近。
伯爵夫人开始将她带在身边,出入在纳西索斯的上流场合。
而伯爵家的长子,也将目光驻留在了她身上。
(二十八)
“你不能和她在一起,你是阿泽利亚家的长子,而她只是身份低下的仆人。”
“可是我喜欢她。”
“纵然如此,你依然不能和她在一起,你是阿泽利亚家的长子,而她只是身份低下的仆人。”伯爵夫人重复道。
“母亲大人,您不了解。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孩能够让我这样心动,让我希望能够与之相守一生!”
“纵然如此,你依然不能和她在一起,你是阿泽利亚家的长子,而她只是身份低下的仆人。”
面对长子的衷肠倾诉,伯爵夫人永远重复着同一句话语。
她的每个字都如同她的冰冷容颜一样,犹如律法,不可动摇。
“可是母亲大人,您和父亲大人都说过,她是我们阿泽利亚家的一员,既然如此又为何有身份低贱之说?更何况帝国律法从未规定贵族不能与平民结婚,我的婚姻也不是你们能够决定。”
长子反驳道。
伯爵夫人沉默了,许久之后,她开口说道:
“你的婚姻当然可以自己决定,但相对地,家族的继承也由我们来决定。”
“什么……”
“如果你愿意放弃阿泽利亚伯爵第一继承人的身份,并将它让给你弟弟的话。”
此刻,伯爵夫人的表情毫不动摇。
她话语里的每一个音节,她的儿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房间外偶然路过的女仆也听得清清楚楚。
(二十九)
月光透过窗口,照亮了她小小的房间。
陪伴了许久的小床,陪伴了许久的木桌,她凝视着她们,眼中满是忧伤与不舍。
但她不会犹豫,因为心中已作下决定。
她知道,这或许是如今,报伯爵夫妇之恩德的最好选择。
她知道,这个世界,终究不属于她。
(三十)
满是落叶的城堡大门前,她迎来了告别的时刻。
“既然你坚持要走,那我也不能再挽留了。”
伯爵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惆怅色彩。
“伯爵大人,您和伯爵夫人是我的恩人,我永远铭记心中。不论以后身处何方,如果您和夫人有吩咐,我都会全力做到。”
她如同犯错之人,向伯爵低头诉说道。
伯爵摇了摇头,然后将一封没有密封的信给了她。
质地细腻的高档信纸上面,满是漂亮工整的字迹。
那是一封推荐信,将对一位刚成年的女孩的褒奖,记叙在整页整页的文字中。接收方是利利安城的一家大剧院,推荐方则是这家大剧院主人的好朋友——阿泽利亚的伯爵夫人。
“我们并不是什么恩人,而是家人。”伯爵说道,“如果以后你累了,或者挂念我们了,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这座城堡,永远都是你的家。”
毫无防备地,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大滴掉落,打湿了手中的信件。她慌忙地用袖子擦去这珍贵信件上的泪水,生怕它因自己损坏一点点。
不过几秒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再也停不下来。
只好抱在伯爵身上,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
纵然看上去那样高大强壮的伯爵本人,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而远处,阿泽利亚城堡主楼的楼上,悄悄站在窗边的伯爵夫人,也抹了抹眼角,静静背过身去。
(三十一)
“蒲公英,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属于我的地方去。”
在商队之中,骑着骏马的伯爵长子找到了他家曾经的女仆,拦在了她乘坐的货车前。面对他的提问,她给予的是从容不迫的回答。
“属于你的地方就在我身边。”高大的男孩说道,“我已经明白,伯爵的身份也好,家族的继承也好,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只有你在我身边。”
秋风之中,蒲公英的衣摆,随着耀眼的美丽金色长发一起摇动。
然而她微微低头,将双手收叠在胸前。
这既是一个仆人向主人的道歉,也是一位女孩对男孩的拒绝。
“对不起,我已经有所爱之人。此番出行,便是要将他寻回到我的身边。”
他才发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是当年刚来阿泽利亚家时那个怯弱可怜的小女孩。如今的她如画般优雅,如歌般美丽。
她的眼中,有着容不下任何谎言的明亮。
他明白了。
是的,所爱之人,仍然埋藏在她的心上。
他呆然地退到一旁,看着她所乘坐的马车重新起步。
看着着她行往远方。
(三十二)
车轮滚滚,带着独自一人的年轻女子踏上旅途。
走过泥泞的乡村小径,走过平坦的帝国大道;穿过一望无垠的麦田,穿过幽暗茂密的森林;途经明亮温暖的晴日,途经阴冷潮湿的雨天。
从帝国西方的海岸,到帝国东方的平原。
从阿泽利亚的农庄,到利利安的街上。
(三十三)
繁华的东方都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不知多少旅人,在巨大的城墙下感叹自己的渺小,在这迷宫般的街道里迷失了方向。
形单影只的女子,站在宏伟的大剧院门口。
但她却没有半点迷茫。
(三十四)
“十二里克?”
“对,你的工钱的一个月十二里克,换算成纳西索斯银币的话大概是四分之三枚。其中有八里克将作为我们提供住处的租金,剩下四里克会以现钱发到你的手里。”
“也就是四分之一枚纳西索斯银币吗?”
“没错。当然了,如果你不需要住在剧院提供的房舍,也可以自行解决住宿问题,我们会把另外八里克也直接以现钱发给你。怎么样,需要考虑一下吗?”
“我住在剧院里。”
“很好,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利利安找一个价格低廉的住所并不容易。现在所有条款你都已经确认过了,没问题的话请在契约上签字吧——哦,如果你不识字的话也可以用画押代替。”
“我知道了,请把笔借我一下。”
“……嗯,蒲公英,不错的名字,字迹也很漂亮,正如你本人一样。不愧是阿泽利亚家推荐的人。”
“多谢夸奖,先生。那么,现在我可以开始学习熟悉这里的工作了吗?”
“当然,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些建议要告诉你。或许你以为四分之一枚纳西索斯银币很多,但这只是对于其他地方而言,在利利安这点钱仅仅够你勉强生存下去。如果你想摆脱下层的命运,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必须往更高的方向走。”
“您是指加入剧团吗?”
“不错,很聪明,加入剧团的确是一个选择,但我觉得以你的资质,还有更加快捷的路可以走。”
“更加快捷的路?”
“看到那边的女孩们了吗?她们就在剧团里工作,但她们的心都不在这里。她们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打扮自己、表现自己上了,她们打听每一个进入剧院的人的身份和背景,打听每一场在利利安将要举办的宴会和舞会。在利利安,只要被任何一位权贵看上,就能彻底改变自己的一生。”
(三十五)
利利安大剧院几乎每周都有几次活动。熙熙攘攘的剧院大厅里,从贵族到仆从,从商人到工匠,从军人到市民,都能找得到。每天散场之后,剧团的姑娘们就纷纷追随自己心仪的对象走了出去。
只剩下她一人,留在剧院里收拾打扫。
“在利利安,只要被任何一位权贵看上,就能彻底改变自己的一生。”
她曾经的职业就是用自己取悦男人,因此这个道理对她来说再清楚不过了。
然而她并不相信,这样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尽管剧团里那些挽着男人的手的姐妹们,总是高高在上地讥笑着她,但在她看来,这些却是是利利安城里最没尊严的一群人。
(三十六)
“这几个月来,我每晚都在为你高傲的眼神感到在意。我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你感到满意?绝美容颜、家财万贯、权力遮天,还是……”
“先生,您说笑了。”
“哈哈哈哈,我更好奇的是,你又是怎么能忍受生活贫苦、工作劳累、地位低下,而且在剧团姐妹们的嘲笑下毫不动摇的?”
“因为我已心有所属。”
“哦?他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贵族?富商?将军?”
“他只是一位普通人。”
“哈哈哈哈,太有趣了,我越来越觉得今晚来找你谈话没有错了。”
“……”
“这是《康乃馨皇后》和《纳西索斯恋歌》的剧本,你一定要比以往更努力地研读它。我已经决定,由你担任这两部新作的女主角了。”
女主角,那个站在舞台中央,让所有人注视着的人。
一瞬间,她的神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谢谢您,先生,我会尽力达成您的期待的。”
听到这句话后,将剧本交给她的那个男人满意地转身离去。当他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回头又看了这个继续开始打扫收拾的姑娘,颇有意味地笑了笑。
“就让我看看,你能够打败贫穷落魄,是否也能打败富贵功名?”
(三十七)
鲜花、喝彩、掌声。
当她知道这一切完全为自己而存在时,眼眶莫名地湿润了。日复一日的练习与准备,不知让她流了多少汗水,而此时之前的一切都有了回报。
仿佛就是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剧团的姐妹们不再蔑视讥讽自己,之前丝毫没有关注到她的男人们更是纷纷送来邀请。
然而每一夜场终人散,她礼貌地拒绝宾客,送走姐妹之后,便脱下那一身光彩照人的戏服,继续在剧场里完成自己的收尾工作。
“蒲公英,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先生,您说笑了,我记得我并没有辞去这份工作。”
“可是,这份工作一个月仅仅值十二里克,不到今晚一场演出的收入。”
“那么,先生您是要终止这份我们都签了字的合同契约吗?”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我不过是想和你聊聊天,开个玩笑而已。”
“谢谢您的关心,先生。”
“还有,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关于明天宴会的安排。”
“先生,您已经交待过了,明天是一场由商会主办的宴会,来自帝国各地的商界权贵们都会参加,时间是傍晚五点开始。我们剧团里所有人都在这场宴会中作为仆人、为宾客们服务。其中我是第二号位置的仆人,主要为宴会主人服务。”
“很好,不过我想多提醒一句,这场宴会的主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相信你所以把你安排在这里,请好好表现,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是的先生,我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三十八)
“蒲公英,我的好姐妹,这次可就看你的啦。”
“今晚来的可是利利弗罗瑞家的新任家主,他是利利安除了大总督白杨女士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了。他年轻,富有,最重要的是还没有结婚!”
“唉,我们都知道自己不可能高攀得上他,但是你的话说不定可以!”
“万一,我是说万一成功了的话,记得分我们姐们们一点好处呀~”
在一片这样的声音中,她只能选择沉默,但女孩们仍然自说自话,完全没有去看她的神情。
(三十九)
盛大的宴会开始了。
在舞台上穿上礼服成为主角的她,在这里显然只是一位不起眼的仆人,连陪衬都称不上。或许会有路过的宾客因为她的美貌而看上一眼,但绝不会有人为此主动开口搭上一句话。帝国上流的权贵们穿金戴银,举止优雅,谈笑风生,而他们的每一而动作、每一句话语,也许都决定着成千上万人的未来。
而他,却是这里彻头彻尾的主角。
年轻的利利弗罗瑞家家主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众人目光的聚焦。
他有着一张白净而俊美的脸,一双深邃却明亮的眼睛,他的举止如书画般优雅,他的话语如诗歌般动听。
会场上的女性,总是会不自觉地把目光偷偷移向他那里。
但对于谈话对象以外的视线,高傲的他却从不予以回应。
站在他身后角落里的她,久久地将视线驻留在他的身上。
不过这并非与其他姑娘一样,出于爱慕与憧憬。
而是这个男子,让她想起了阿泽利亚的伯爵夫人,让她久违地又接触到了自己平民身份所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当然,不论她对他如何关注,他在整个宴会上都不会正眼看她一次。
(四十)
“亲爱的蒲公英女士,请问您是否愿意乘坐我的马车,与我同行?”
然而,当宴会结束,宾客即将散去之时,已踏上马车的年轻家主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霎时间,剧院门前氛围骤变,之前默默跟在家主身后的仆人成为了新的焦点。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郁金香先生。”
当周围所有姑娘们心都提到嗓子眼时,身为当事人的她却称呼着对方的名字,没有一丝慌乱动摇,如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贵族般镇定。
她伸出手,在利利弗罗瑞家家主的牵扶下踏上马车。随着恭敬地鞠躬敬礼之后,她便按照家主的邀请,在他身旁坐下。
这辆绘有利利弗罗瑞家花瓣徽章的马车在平坦的城市大道上行驶,前后护卫的士兵举着火把,将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道路两边的人们好奇地看着她,看着这位坐在年轻家主身边的年轻女孩。
(四十一)
利利弗罗瑞家的宅邸,比她见过的所有地方都要豪华。
在众多仆人的陪同下,她跟着他穿过庭院,走进一个别致典雅的别墅大厅。
“郁金香先生,您现在可以告诉我,找我过来有什么事了吗?”
“别着急,先换上我为你准备的衣服。”
正说着,几位女仆手里捧着一整套服饰,分别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是来寻找一个生意伙伴的,但是现在我还不确定你是否符合我的要求,所以想先测试一下你的能力。”
“什么生意?”
“这个我之后会告诉你,现在请你先换上衣服,然后就在这里和我跳一支舞。”
“对不起,您不告诉我更确切的信息的话,我是不会答应您的。”
“对不起,除了答应我,你别无选择。”
短短几句话间,她与他便陷入了针锋相对局面。
身为利利弗罗瑞家家主的他自信无比,完全不把这个平民女孩放在眼里,仿佛所有的一切都理当掌控在他的手中。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是利利弗罗瑞家的家主,富甲天下的男人。而她工作的那家剧院,不过是他名字下面毫不起眼的一笔账目和数字而已。
“蒲公英,来自利利安大剧院,十九岁。”忽然间,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起来,“幼年丧失父母,和双胞胎姐姐一起被收养在南水公国塔拉克孤儿院。八岁被卖给人贩,辗转多处最后在纳西索斯北方的妓院当杂工,后来被纳西索斯北境守备部队的一名小队长康培赎走,并定下婚约。第二次帝国战争爆发,冬季战役兵败康尼河,康培失踪,随后被当地黑山男爵抓走并奴役两年。天门冬公爵叛变事件结束后,黑山男爵死亡,于是被阿泽利亚伯爵木犀救下,在阿泽利亚城堡生活近三年。之后离开城堡,跟随商队到达利利安,在利利安大剧院工作至今。”
她的脸僵住了。
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竟然轻易就把她的过去了解得如此清晰,几乎没有半点疏漏。他不仅说出了阿泽利亚家,说出了黑山男爵,甚至还说出了“康培”这个在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名字。
一瞬间,她明白了,面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分钟。
仅仅一分钟。
一分钟,这样的时间让表现傲慢的年轻家主,都不由得露出了些许赞叹。
“我答应您,先生,但是您也要答应我的条件。”
她再次抬起头,脸色却已如初般平静。
(四十二)
这是无数女孩梦中憧憬,却一辈子都不可能穿上的美丽礼服。
出自大艺术家的精致设计足以买下数个农庄,点缀在期间的宝石可以换得一生挥霍不尽的金钱。然而,这一件华贵的衣服,却仿佛只是为一个平民女子而生。
只为她而生。
绚丽的金发、精致的脸庞、性感的身段、优雅的姿态,再美丽的服装也只是陪衬,她才是永远的主角。
在音乐中,她迈出步子走到他的面前。
一支舞的时间并不长,却令大厅里无数人目瞪口呆。
“好,就决定是你了。”
突然间,他这样说道,之前摆在脸上的傲慢冷酷不知为何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孩童般的兴奋笑容。
“先生,现在可以请您告诉我……”
“当然了,蒲公英。”他迫不及待地回答道,然后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这是你的新工作契约,从签字的一刻开始就会成为我为期八年的合作伙伴。首先你不得向他人提起你阿泽利亚和更早的过去,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利利安人。我会给你足够的开支,为你组建一支旅团,安排你到世界各地去演出。当然,在这之前,我先会给你安排培训,让你掌握更多关于舞蹈和表演方面的技能,学习更多文学和诗歌的知识。”
她接过契约,细细地看起来。
“在旅途的过程中,你有足够的自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只要能完成我的任务。”
“这里并没有明确写明任务内容。”
“当然,因为这是根据需求随时变化的。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我看中你的最大理由,就是相信你能征服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对,每一个男人。”
“郁金香先生,您是要我出卖我的肉体和尊严吗?”
“不,”他摇摇头说,“你搞错了,你要的是用你的才华,让那些男人们,献出他们的肉体和尊严。”
“……”
“来,请看着这里,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
她应要求看向镜子,才发现一个事实。
镜子里的那个人,又一次打破了她自己的印象。如果说小时候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孩,初到阿泽利亚城堡的她只是个有着几分可爱与憔悴的少女,出发往利利安时的她只是个刚出落的美人,那现在站在利利弗罗瑞家宅邸中的她则成为了真正诗人口中,足以倾国倾城的女子了。
“跟着我一起念一遍:我是蒲公英,利利安的蒲公英。”
“我是……蒲公英,利利安的蒲公英。”
“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所有的男人都将在我裙下拜倒。”
“所有的男人……都将在我裙下拜倒。”
“但是他们都夺不走我的自由。”
“但是他们都夺不走我的自由……”
“对,你的幸福,你的自由。”
“我的幸福,我的自由……”
(四十三)
我是蒲公英,利利安的蒲公英,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所有的男人都将在我裙下拜倒,但是他们都夺不走我的自由——我的幸福,我的自由。
当马车再次出发,利利安的女子再次踏上旅程。
时间滚滚,如同马车的车轮转动。
不断轮回的季节,又为帝国送走了几个春秋。
回过神来,女子已将她的名字传遍了帝国,已将她的身影烙印在人们的心间。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从她的手心中流淌而过,每一个痴心的男人都被她甩在天边。
她的脸上,逐渐开始绽放出不知是喜还是悲的,让人永远捉摸不透的笑容。
蒲公英的种子,永远随着风,继续着自己的旅途。
(四十四)
千镇王国,高耸的山岭巍峨险峻,神秘的灰烬城堡屹立其间。
城堡上神圣的钟声驱散清晨山间的浓雾,图书馆中的紫衣女子迎来从未见过的客人。
紫衣女子坐在窗边,仿佛浩瀚书海中的一尊雕塑,透进窗户的阳光落在厚重朴素的紫衣上、落在乌黑笔直的长发上、落在洁白如雪的肌肤上、落在轻轻划动的笔尖上。
她走过书架前,尽管拥有绝美的容颜、绚丽的金发、华丽的衣装,在紫衣女子的高贵神秘面前,她却无法成为唯一的主角。
“您好,利利安的蒲公英女士,很荣幸您能造访,您的美名帝国无人不知。”
紫衣女子的声音清澈悦耳,仿佛从未被世俗污染的圣洁清泉。
“不,遗迹观测团的圣女紫菀大人,能见您一面应该是我的荣幸,您的圣名天下何人不晓。”
她的声音则丰满动听,仿佛早已包容世俗万物的斑斓海洋。
不懂待客之道的紫衣女子继续沉溺在自己的书海当中,而她毫不在意地继续守在一旁,将对方一遍又一遍细细凝望、细细打量。
直到紫衣女子意识到她的视线,停下笔,抬头与她相望。
透入窗户的阳光如同神明的魔法,将图书馆分成了光暗两半,将她与她分隔两边。
明明两人的气质完全不同,却仍像是镜子内外同一人的两面。
相望的一刻,她礼貌地露出笑容,却难以掩盖心中的感动,让眼泪从眼中滑落。
相望的一刻,紫衣女子心脏轻轻跳动,明明面无表情,可她仍旧如同镜像一般,让眼泪从眼中滑落。
“您是谁?为何来到这里?”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的紫衣女子抬着头,用冰冷的声音开口,一字一句。
“我是塔拉克孤儿院的孤儿,前来寻找世上唯一的亲人。”知道自己为何流泪的她低着头,用温暖的声音开口,轻声回答。
(四十五)
徐徐暖风,抚过南方的大海。
南水公国,刚刚驶出罗萨雷斯岛的货船,在海面上摇晃。
“我的家,充满阳光的牧场,我的小马驹,我的小羔羊~”
“我的家,充满阳光的牧场,我的小马驹,我的小羔羊~”
年迈的白发老人在吊床上弹奏着怀里的小诺儿琴,年轻的金发女子则伴着旋律,在摇晃的船舱中翩翩起舞。老人动听的歌喉与女子迷人的声音轮流响起,让船舱外面的水手都忍不住伸头探望。
“我的新朋友,您是谁,来自何方?”
伴着旋律与节奏,舞蹈中的女子一边望向老人,一边歌唱。
“我是北国的双神教信徒,曾经也是个帅气的小伙,如今却已白发苍苍。”
坐在吊床上的老人笑着,用同样的歌声回答。
“啊啊~邪恶的北方异教徒~”
“噢噢~充满偏见的阿泽利亚姑娘~”
她停下跳跃的舞步,但竖琴欢快的节奏丝毫没有等她。一秒钟的呆愣后,笑容立刻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您是为何,从北国来到遥远的南方?”
“那您又是为何,一个女孩飘荡在海洋?”
下一句,两人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歌唱道:
“因为我在寻找,寻找我失散的恋人。”
这一次,两人都停了下来。当然,一秒钟的呆愣后,笑容又都回到了两人的脸上。
“啊啊~顽固的北方异教徒~”
“噢噢~痴情的阿泽利亚姑娘~”
她停下了舞步,站定身体,独白道:
“老先生,您猜错了哟,我来自利利安,可不是什么阿泽利亚人。”
“可是呀,”老人则继续用歌声唱道,“你跳舞的身姿,为何与我年轻时,爱上的阿泽利亚姑娘那么相像?”
这句歌声落下时,琴声也画上了休止符,没有停下的唯有背景伴奏的海浪。
老人笑了,可笑容中,却又一丝她能看懂的忧伤。
“请放心,老先生,您一定会找到她的。”
她笑着说道。
“不,”老人也笑了笑回答,然后又弹起了小诺儿琴唱道,“美丽的异教姑娘,我已听到双神对你的祝福,你的恋人,一定会找寻到。”
(四十六)
冬雪降临在纳西索斯城,降临在喧闹繁华的街道上。
在这里,她看见了与自己不期而遇的一对故人。
一位身形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士,一位美貌不减年轻的高贵妇人。
“您好,尊敬的阿泽利亚伯爵先生和伯爵夫人。”她主动低头,比见到其他所有贵族都要礼貌地问候道。
“你好,利利安的蒲公英女士。我从郁金香先生那里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很高兴能够在这里和你认识。”
性情真挚的伯爵,此刻用着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虚假语气,说着虚假的措辞。
只有亲切的微笑还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是我的荣幸。”
她深深地鞠躬,不知是不是错觉,眼角里看到了伯爵夫人少有的欣慰微笑。
(四十七)
疯狂的欢呼声充满了竞技场,整个纳西索斯都在随之震动。
踏上决斗场的每一位骑士,都会亲吻自己的宝剑,都会回头看一眼观众席上那个自己心仪的女孩。
名叫蒲公英的女子,正是无数骑士的目光所在。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在。
那是她身边另一位,来自利利安的姑娘。
修长的高挑身段、鲜明的脸部线条、深邃的眼睛轮廓。
白色的军装笔挺、银色的长发垂落。
这是诗歌中才有的美景,是神话中才有的形象。
“为何您身为女子,却要穿上军装带上马刀?”
“因为我是军人,这是我的本职。”
“为何您有着高贵的出身,却要在此为他人效劳?”
“因为我是军人,这是我的信条。”
“为何您有着一身技能武艺,却不能在竞技场上争光,只能作为维持秩序的卫兵守在一旁。”
“因为我是军……”
“不,因为您是女人。”
她笑着,带点捉弄的语气打断这个形象刻板的银发女子说道。
“那么,为何您是这样美丽的一位女人,却没有男人围绕在您的身边,为何您是这样美丽的一位女人,却不肯露出足以征服任何男人的微笑?”
“……”
“您是否知道,只要您愿意,您想要的一切,男人都会为您做到。”
“但是,男人能做到的一切,我也都能做到。”
她愣了愣,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笑着提起漂亮的裙摆,优雅地行礼弯腰:“尊贵的军人,利利安的雪绒女士,我只愿此生嫁给您,请问您又是否能够做到?”
最后,看着终于被她的恶作剧动摇的女士,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
“您做不到,但是这不要紧。您依旧让我尊敬,让我羡慕,让我憧憬。您是一位军人,也是一位女人,这是您应有的骄傲。”
(四十八)
天平堡与大教堂的钟声交替敲响,交织在美丽的纳西索斯城上。
她倚在窗边,眺望着不远处繁华的海港。
忽然间,卧室房门被打开,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虽然穿着轻骑兵的衣装,但那宝石般的水灵双眼,那飘逸的丝丝长发,还有那尚未发育的娇小身躯,分明就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她们之间没有来得及对话,女孩向她使劲眨了眨眼,便迅速穿过卧室,从后面的窗户翻了出去。
几秒之后,楼道里响起脚步声。
几秒之后,一个身穿利利安黑色军装的男人站在了卧室的门前。
“您好,女士,请问您有见到过一位穿军装的女孩吗?”
他问道,带着一张轮廓分明的扑克脸,以及利利安军人刻板的挺拔站姿。
“是的,公爵先生。”
早已游历便整个帝国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眼前的男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维特兰公爵款冬。
怎么可能不知道,刚才从后窗逃出去的女孩,是维特兰公爵的学生,这个帝国的公主铃兰。
“请问她往哪里去了?”他微微低头,对身为平民的她仍不失礼节地问道。
她指了指门外,与女孩逃跑路线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谢谢。”公爵礼貌地道谢,便立刻转身离开。
她忍不住轻轻地笑了笑。
并不是因为她的恶作剧骗到了这位的公爵大人。
而是因为她发现他看着自己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那双全神贯注的眼睛里,早已被另一个女孩占据了全部。
(四十九)
车轮滚动,又一次承载着雨雪风霜。
蒲公英的种子,又一次飘向远方。
命运的旅途,总是看不到尽头。
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歌唱。
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愿望。
神明呀,告诉我他在何方。
我只想牵一牵他的手,借一借他的肩膀。
看一看纳西索斯的每一个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