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两个人的舞会
款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天了,从纳西索斯到利利安,从王者之桥再到波伏要塞,他一直都紧绷着自己的神经。这一路又一路,他几乎都没有好好停下来休息一次,更不要说充足的睡眠了。
如今再次回到利利安也是如此。
二十分钟前,他还在这里反复查阅着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记录和文件。因为实在过于疲劳,他就这样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不少纸张从进入梦乡的他的手里滑落下来,不经意间洒在了周围的地上。
另一个人替他把这些散落的文件捡了起来。
“你累了,需要休息了。”那个人对他说。
款冬转过头,看向了这个人。
那是郁金香。
“是的,但不是现在。”然后款冬回答。
“千镇王国那边交涉得怎么样了?”郁金香一边将捡起的文件整理好,放在款冬面前的桌上,一边问道。
“他们同意与我们联盟,并肩对抗双神联军和纳西索斯军,而且不需要我们提供任何军费。但是,最关键的条件依然不容改变……”款冬说,“如果我们拒绝的话,他们就会和纳西索斯军、双神联军一同进攻利利安。”
“如果我们拒绝,胜算有几成?”郁金香又问。
“一成,几乎可以认为不可能。”款冬回答。
郁金香想了想,又问:“那么,你会为了这一成的可能性,去和他们作战吗?”
这一次,款冬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会保护她的。”
很简短的一句话,却很有款冬的风格,几个字就把他的所有想法计划展现了出来。
郁金香却露出了苦笑,说:“我不赞成你的意见。”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款冬问。
郁金香继续苦笑着说:“看来你不了解我们的女皇陛下。数日之前,她带着卫队在城门口与我的新军爆发冲突。面对绝对的劣势,她果断地替身而出,放弃自己的尊严,阻止了千钧一发的危机。在利利安大剧院的舞会上,她内心明明那样惶恐不安,却仍然为了自己肩负的职责与我执手共舞。在只身一人的情况下,竟敢对利利弗罗瑞的家主以剑相向,竟敢跨越战火中的半个利利安,去和你相见。她的坚强和勇敢、她的果断和决绝,也许远超过你的想象。”
款冬再次沉默了。
款冬当然知道这些,比起郁金香他更加了解铃兰,她还在天平堡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女孩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斗不过他的……”款冬说道,“千镇王国的老国王,她斗不过他,或许……连我们都斗不过他。”
“谁知道呢?”郁金香却笑了,“我倒觉得,你应该问问她本人的意见。”
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款冬心中的什么东西,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款冬,”郁金香像朋友一样称呼他说,“她是你的学生,可她也是女皇。或许,你应该做的不再是保护她,而应该是放飞她了。你执意让她在你的身边飞翔,却是否想过,她的双翼终有一日会比你我都要丰满,她所到达的,是你我都无法企及的更高的天空?”
铃兰官邸。
和纳西索斯这样的沿海地区不同,位于内陆的利利安,季节变化似乎异常地迅速。前些天还只是看到落叶,今天黄昏时分,已经看到雪花在飘落。
庭院大门被打开,款冬穿着黑色的军装礼服走了进来。
他正是这座宅邸原本的主人,这个小庭院给了他无比的亲切感。可是如今这个庭院并不再属于他,今晚他是受到宅邸新主人的邀请才踏入了这里。
穿过不长的小道,他来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口,这是他以前的办公室,现在也属于新的主人了。房门并没有完全关上,在外面可以看到里面透出的明亮灯光。
当然,款冬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
“请进。”熟悉的女孩声音在里侧响起。
款冬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与他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被改造过的新办公室。虽然房间不大,但这里被清理得很空旷,所有物品都堆到了墙边,为房间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地。在这片空地靠近壁炉的地方,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三张椅子。
这座宅邸的新主人——铃兰就坐在那里,笑着向他招手,似乎在叫他也坐过去。
这是款冬过去常见的景象,铃兰的笑容永远是那么大咧咧地,没有半点贵族该有的矜持模样。但是自从到利利安之后,款冬便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有的只是他教给她的,作为女皇应有的体面、优雅的笑容。
眼前这个笑容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款冬感到沉重。
按照铃兰的意思,款冬走到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几位仆人进来了,将一些简单的食物端来分别放在了两人面前。
“我们这里只有这些了,”铃兰对款冬解释说,像主人对客人表示歉意一样,“现在利利安军事管制了,所以没办法找来更多好吃的东西。”
款冬感觉到了铃兰语气中的生硬。
“不过,我找到了纳西索斯的蜜酒,是雪绒好不容易从外面要来的。”铃兰指着桌上的两个装着蜜酒的杯子,一脸开心地说,“在利利安只有红酒呢,完全没有蜜酒那么甜美。”
这两个酒杯并不是那些权贵们常用的小高脚杯,而是在普通酒馆里常见的木做的大酒杯。铃兰以前在纳西索斯的时候常常在酒馆里玩耍,并用这样的杯子喝酒,那时周围的人都会转过头,对这个端着大酒杯的小公主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款冬忽然注意到,铃兰此时身上穿的是从纳西索斯开始就在身上的皇家轻骑兵制服。她显然非常喜欢这套衣服,以至于经历了逃亡之后变得破烂不堪,仍然重新修补了再次穿到身上。
“干杯~”铃兰双手端起大酒杯,轻轻地撞了一下还放在桌子上的,款冬面前的酒杯,然后就自顾自地小口小口喝起来。
款冬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
然后,铃兰开始带头开心地与款冬一起享用这简单的晚餐。她不停地与款冬说话,讲她这些天在利利安所见到的一切。从放在房间里的发条钟到款冬留下的书柜,从小小的房间到庭院门口的街道,从铃兰官邸到利利安万神殿,从宏伟的利利安要塞到无比繁华的利利安街区。
这一幕的铃兰,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纳西索斯公主时代一样。曾经有一段时间,铃兰在天平堡里也试着这样缠着款冬说这说那,可是当时的款冬不但没有认真听,甚至还用更加严格的方法管理她。
也许就是从那以后,铃兰才开始“讨厌”和“害怕”他的吧。
然而,款冬知道,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象。
铃兰不过是在模仿过去的自己,强颜欢笑而已,如今的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终于,在放下酒杯之后,铃兰的笑容消失了。
她低着头说:“总觉得,最近老师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以前的老师总是要求很严格,我稍微有不对的地方就会立刻批评我,非常让我讨厌。”
“是的,因为现在您已经是女皇了,我不能再批评您了。”款冬平静地解释说,“对于一国之君来说,维护自己的威严与正确是最重要的……”
“可是,”铃兰打断了款冬的话,“可是我更讨厌的同时,也更喜欢以前的款冬老师。”
可能是因为铃兰年龄与个子都很小的缘故,葡萄酒很快就发挥了效力,浓浓的红晕出现在了她的脸上,在壁炉明亮的火光下照得清清楚楚。
款冬没有说话。
“以前的款冬老师,什么都会告诉我,什么都会教我,我作对的时候会表扬我,做错的时候会批评我。现在却反过来了,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只会在重要的场合里,直接像命令一样要求我……在加冕典礼的时候是这样,在波伏要塞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总督官邸的时候也是这样……”
款冬仍然没有说话,可是此时铃兰的这番话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回想起这些天在利利安的日子,他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计划与女皇相关的事务,为女皇争取每一点权力与威望。但结果,他却因为此与女皇变得疏远了起来。
因为泪水开始逐渐积累的缘故,铃兰的双眼变得更加透亮,映照出了壁炉跳跃的火光。
看着这双眼睛,款冬逐渐明白,对于铃兰来说,自己这些天来做错了什么。
他根本没有为铃兰做过一件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为女皇而做的。他也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她……不,应该说他非常了解她,只是为了“女皇”,他故意对“铃兰”视而不见。
对铃兰来说,她首先是铃兰,然后才是女皇。
“对不起,铃兰……”款冬深深地低下头去,向面前的女孩道歉着,他脸上的轮廓线和阴影在火光下特别清晰,“但是……”
“但是您不会后悔,也不会改变今后的做法。”铃兰替款冬回答,“因为这就是利利安大总督和帝国女皇的使命,它比老师和我更加重要。”
铃兰的脸上,没有对款冬的责怪,只有对自己的悲伤。
“我知道……错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太依赖老师了,根本没有想过怎样才能完成好自己的使命。”铃兰说,“从今以后我会努力改变自己的,我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女皇,再也不需要老师的担心。”
款冬大概已经知道,铃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不过铃兰没有马上说,她只是拿出了一份文件。和满桌的食物、美酒相比,这份工作文件显得那么不相称。
这份文件的末尾,是铃兰亲笔签下的名字。
“老师,我要去千镇。”
“不行,千镇的曼陀罗国王,是人尽皆知的暴君……他的眼里只有权力和欲望,他只是想把您扣作人质,然后控制整个帝国……”
自铃兰认识款冬以来,这张扑克脸第一次被打破,露出了不再镇定的表情。
“可是,这样才能挽救帝国,不是吗?”铃兰却说。
款冬知道,铃兰没有说错。
“所以,今晚我是来和老师道别的。”铃兰说,“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是我了……”
款冬沉默着,过了好久好久,他的脸色渐渐平静,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铃兰也沉默了好久,最后,她的笑容重新回到了红彤彤的脸上。
“对了,老师,有一样东西我这些天一直都想给你看,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铃兰忽然说道,然后她从壁炉前起身,跑去门口叫上雪绒,然后一起进了自己的卧室小房间。
当铃兰再一次出现在眼前时,即便是款冬也不禁呆住了。
最下面是一双精致小巧的水晶鞋,往上则是一件并不华丽却无比抢眼的晚礼服。晚礼服的裙摆并不像常见的那样巨大而笨重,反而是十分轻盈活泼的造型。从裙摆往上,颜色从深慢慢变浅,上面装饰着许多细小的珍珠。再往上是晚礼服紧致的腰身,正好完美地贴合在少女的身体上。一双带着浅色长手套的小手交叠着放在胸襟上方,轻轻按在柔软的胸口上。在身前与身后,还有那可爱的肩膀上,海蓝色的漂亮长发如同波浪一般洒落下来。顺着这长发一直向上,可以看到用数根银线串起的明亮头饰。
这件晚礼服正是她曾在舞会上穿过的那件,正是她与款冬在波伏要塞相见时穿着的那件。她拜托了郁金香,请利利安最高超的裁缝重新修补和清洗后,这件礼服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名叫铃兰的少女眨了眨宝石一般的双眼,不知道是因为酒意未散还是感到了害羞,一抹可爱的红晕仍然留在她的脸颊上。
“这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衣服和首饰,我很喜欢。我曾经在一个舞会上穿过,可是那时候你并不在,所以一直都想再穿给你看……”
铃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了。
但是,这还不够,铃兰自己也清楚,这并不是她想展示给款冬的全部,因为还差最后一个小小的步骤。
深呼吸了一下之后,铃兰抬起头来,勇敢地微笑着,她将交叠着挡在胸前的双手放下。火光之中,她胸口上的伤疤几乎完全显现了出来。
这才是此刻真正完整的她。
“怎……怎么样……”
过去那些天里,她从未在意过别人怎样看待自己胸前的伤疤,如今却是这样紧张。而更奇怪的是,让她感到紧张的这个人,恰恰是对她的伤疤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人了。
“很好……不,应该说……您真是太美了……”
第一次,铃兰看到了这个老师与平时所有时候都不一样的新的表情。
好开心。
一瞬间,眼泪再次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却满是笑容。她提起轻盈的裙摆,原地转了起来。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壁炉的火光照在那从深到浅的装饰着珍珠的裙摆上,宛如黄昏和黎明的星空一样。但不论谁此刻都会觉得,即使这些星辰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如她那双饱含着幸福泪水的蓝宝石美丽。
不知道多少圈之后,铃兰终于停了下来,她抬着头,微笑着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了许多的款冬。
款冬与她的视线交汇的一刻,这个钢铁般的利利安军人仿佛都要被融化了。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让铃兰留下,他相信铃兰并不知道未来的艰辛,不知道她的对手是多么强大,也不知道她的老师实际上是多么弱小,根本无法为她带来任何幸福。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
“下一次再见面就是很久之后了吧,”铃兰开心地笑着,对款冬说,“等我从千镇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成为一个让老师满意的,真正的女皇;也一定会成为一个更美丽的,更让老师喜欢的女人。”
明明在笑着,滚烫的眼泪却彻底夺眶而出,顺着她可爱的脸颊划下了一道又一道弧线,它们停在下巴上,然后又大块大块地掉落在有着伤疤的胸口前。
当她说完这段话之后,时间仿佛就停止了,除了壁炉里跳动的火光,就只剩下冻结起来的笑容,以及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沉默。
悠扬柔和的音乐声响了。
雪绒抱着小诺尔琴,坐在主人的门外,弹奏起了她儿时所学会的第一首歌曲。
这是一首节奏简单却好听的舞曲,曲中讲述了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相处然后渐渐相爱的简单故事。它也许从不在上流社会的聚会中出现,但从平民到权贵都知道它。这也许是唯一一段不分身份不分地域不分文化不分信仰的旋律,奏响在平凡的家中,在热闹的酒馆里,在欢快的聚会上,在寂静的军营里。
奏响在纳西索斯的城堡中,也奏响在利利安的庭院里。
“女皇陛下……不……铃兰,纳西索斯的女孩,能否请您与我跳一支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