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食坊在这白玉集已经有几十年了,已经算是集子里一个标志性建筑。
然而就在今天,还在街上或聊天,或闲逛,或赶路的人们。
他们看到了一个恐怖的景象。
这座天食坊,发光了。
强烈的光仿佛要照将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照瞎。
当强光散去,人们仿佛出现了幻觉。
天食坊消失了。
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
一楼、一瓦、一砖、一木、一草、一石。
全都没有留下。
楚小安感觉自己睡了一觉,这一觉足够的醇香、绵长。
再睁眼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而朱贵,正站在树下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怎么回来了?”
朱贵见他醒来,便转过身来看着他,情绪平和。
“累了,便回来了。”
然后他忽然指了指脚下。
“我觉得这里不错,你挖个坑吧。”
楚小安顿时觉得心中有些哽咽。
他自然懂朱贵话中的意思,然而他还是起身,从院子的角落中找出一个铁锹,然后拿着铁锹走到树下。
走到朱贵所指的地方,双臂发力,将铁锹头整个没入土中。
他一只脚踩上来,一下又一下,一锹又一锹。
没花费多少时间,楚小安就在这槐树下,挖了一个坑,挖了一个不大但是很深的坑。
朱贵弯腰审视了一下,摇了摇头。
“深了些。”
“深些清净。”
朱贵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
“我要走了。”
楚小安将沾满泥土的铁锹靠在树上,冲朱贵深深鞠了一躬。
“我还没走,你就要走?”
“我不喜欢告别。”
他又回望了一番。
“这宅子,这院子都需要好好修葺,是要花钱的。我到永安城要钱去。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吗。”
“告诉她,好好活着,活到这个世界死去。”
朱贵习惯性的将手移到腰间,才又记起自己什么的东西都遗失了。
“另外告诉她,我把金窟给你了。”
“我会如实告诉她,金窟你给我了,但是我不会要,金窟的归属,由她决定。”
朱贵没有接话,他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
他的身形开始变得越来越淡,直到天上洒下一道散漫的光,光照将他的身体穿透了。那一身还带有血渍的衣物,失去了支撑,缓缓飘落下来。
一道和煦的风,将衣物吹进了槐树下的深坑之中。
楚小安不禁苦笑。
这也算告别吗?
落叶纷纷平地而起,化作又一道有形的风,将坑旁被掘出的土送回了坑中。
不多时,坑被重新填平,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霸王餐,吃的可真不舒服啊……”
楚小安又拿起铁锹,直直的插了上去。
锹头缓缓沉入土中,看起来仿佛插入流沙之中,丝毫不费力。
直到地面只留下了半身高的锹柄,仿佛一个墓碑。
他看了看,觉得有些不满意。
于是抓住锹柄的手猛地一提,地面拱起了一个土包。
然后他才松了手,后退几步,满意的点着头。
“这才像样。”
他就这样盯着这座衣冠冢,盯了很久,久到天色渐暗,夜晚来临。
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一个人,先是打量了一下这座破旧的小院子,然后目光停在了那只能看到锹柄的铁锹上。
“还是来晚了。”
楚小安没回头,但是认得这个声音,是天食坊的掌柜。
掌柜走了几步,对着楚小安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起身自顾自说道。
“我是老爷养大的,老爷第一次来,便将我安置在了这里,对我说做一个普通人吧。”
“我这一呆就呆了五十年。”
掌柜向前走了几步,又对着那把锹柄,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如雷锤地,发出闷响。
“老爷第二次来,因为杀了些人,从此这白玉集再也没有人敢招惹我了。”
“第三次的时候,老爷偶然路过,那时候天食坊已成了现在的规模,但老爷只是匆匆来看了我一眼,便离去了,这一去又是十年。”
“这一次他来了,只是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了。”
“他很喜欢九味腊肉。”
楚小安看着掌柜,心中想笑。
“以后再也不会有腊肉了。”
没有腊肉,不是因为天食坊没有了,而是因为掌柜的双手,已经断了。
从他进来一直到现在,楚小安的视线便一直停在他那双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摇摆不定的手臂,很显然,那是断的。
“我会在这里,守着老爷。”
掌柜看着他,似是请求,似是要求。
而他重于冷笑出声。
“天就要黑了,你守在这里,就不害怕吗?”
掌柜的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跪在那里。
“我现在很想手里有把刀,但是很可惜,我没有。”
然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厨房走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一个东西。
“现在,我手里有刀了。”
那是一把菜刀,被磨的很锋利,就在早上的时候,他还用这把刀切咸菜。
但现在,他已经准备用这把刀来杀人。
他不想杀人的,但是朱贵喂了他一顿霸王餐,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情来报答他,否则,这顿饭他永远都无法消化下去。
若是放在饭前,他是不敢也没有能力杀人的,但是现在,他可以了。
朱贵对他强行律炁灌顶。
让他直接越过了修律的第一点识境界,直达凝炁初境。
其实朱贵传承最多的,有记忆,有知识,但更多地是一种本能。
当他手握菜刀时,身体不由自主的,便做了个刀法的起手式。
他没修过律,但是现在他是一个律者。
他没有修过武,但是他现在身体本能的可以使出刀法。
然后,身随心动,楚小安向掌柜砍了过去。
即便两个人中间隔着近十步,他还是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
“铛!”
他只觉得自己的菜刀,看到了一块坚硬的金属上。菜刀与金属撞击的震荡,险些让他脱了手。
院子里,此时多了一个人。
一身普通的麻衣,穿着草鞋,蒙着脸。
他的手中,拿着一把叉,一把还有些锈迹的铁叉。
而现在,这把铁叉上,出现了一道划痕,那是楚小安手中的菜刀所留下的。
掌柜没有回头,麻衣来客却显然是护着他的。
楚小安垂下手臂,站在那里,看着麻衣来客,却向掌柜问了一个问题。
“是你放出的消息。”
“是我放出的消息。”
掌柜还是跪在那里,只是语气中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恭敬。
“确切来说,他们一直都在这附近。”
“你又怎么确定,他一定会到你那里?”
虽然麻衣来客护住了掌柜,但楚小安依旧很有自信,他还是可以杀掉他。
只是在动手之前,他想知道个缘由。
掌柜终于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脸上挂着扭曲的笑意。
“你三日前来我这里买了腊肉,时间不对。”
楚小安明白了,往年,他总是趁着天食坊的腊肉刚刚开始贩卖的时候,才来购买,一年也不过来两次。
这一次,为了给朱贵吃点好的,他倒是弄巧成拙了。
只是谁又能料到,这天食坊的掌柜,会留意一个因为不在寻常时间来购买腊肉的孩子呢。
掌柜也不过是为了碰碰运气,谁知,还真让他碰到了。
他的确派人打探到,这个少年最近从山上背了一个胖子下来。
“腊肉,他其实吃过的。他嘴很馋,他喜欢的口食,但凡遇到机会了,短期内总要频繁吃个几次。”
“所以你料定了最近他一定会到你那里?”
“所以你就提前安排了那些人在那里?”
楚小安连续质问了两句,并不是要从掌柜嘴里得到什么答案。
答案已经显然易见了。
他只是要在朱贵这衣冠冢前,让掌柜说与他的老爷听。
“只是一句话,便可换的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财,难道不好吗?”
掌柜的慢悠悠的说着,一面说,一面笑。
笑容是那样的狰狞,眼角却挤出了泪水。
“明明都是他收养的孩子,凭什么我就要被扔到这小集子受人欺辱!凭什么别人可以在王城脚下逍遥快活!明明我是最聪明的那个,明明我是最能干的那个!”
“凭什么?”
掌柜癫狂了。
“不是凭什么,是为什么。”
虽然他说的很凄惨的模样,但楚小安丝毫没有感觉到可怜,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为什么他都快要死了,却没有让我去寻你来帮忙?”
“因为他从来都不信任我!”
掌柜忽然踏出一步,吼着。
“因为你从来都不信任他!”
楚小安也踏出一步,喝道。
“你不相信他是公平的,他知道你从来都不信任他,所以为了避免相互伤害,他宁可不再与你相见。”
犹豫灌顶而来的记忆尚有一些片段,朱贵对掌柜的感情,他也能感同身受。
欢喜、期望、失望、挫败。
一系列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无论是收养了你,还是将你扔在了这里,甚至于你此次出卖了他。”
“你胡说!”
掌柜发疯似的冲了过来,挥舞着双手冲了过来。
连那个麻衣来客都怔住了,然后迟疑起来。
是拦住这少年,还是拦住自己的老板?
犹豫间,掌柜已经越过了他的身体,来到了楚小安面前。
他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短小的利刃。
“噗嗤!”
利刃没入了楚小安肩头,而楚小安手中的菜刀,已经插入了掌柜的胸口。
“叮当!”
利刃落地,原来没入他肩头的,不过只剩下了手柄。
正手砍,反手撩。
这是最简单的一个招式,却是最有效的一个招式。
若不是掌柜的失心疯,他也没料到这么快就解决了。
原本以为先要与麻衣来客一番争斗,再将掌柜了结的,这一下'尴尬起来。
麻衣来客看着倒在了少年身上的老板,才晃过神来。
老板死了。
良久,他放下手中的叉,走了过来,将老板背在了身上,也不再理会少年,开门而去。
楚小安丢去了手中的菜刀,先是在井旁洗了洗干净,然后又回到屋里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来到了朱贵的衣冠冢前,喃喃自语。
“你应该不会高兴的吧。”
“但是谁让你走了呢。”
“谁让你硬要给我吃这一顿霸王餐呢。”
“我不喜欢,我就要做。”
“你要不喜欢呢,你就回来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