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天空澄湛得如同小儿的眼睛,粮食熟透了。秋日最有风韵的那个部分是由苇箔中苇花释放的,让静静坐在水塘边的女女无比陶醉。大多琐屑日子已经被她淡忘了,偶尔还会想起以前,也是在心理压着,那一种痛,她已经不想把它翻倒出来了。小儿在她怀窝很安静睡了,大儿在稍远处玩泥巴。打远处看到了聂广庆牵着一头驴驹子走了过来,被大看见了,稀罕地跑过去。聂广庆先是抱起大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大长得有意思,呵呵笑着把大放到驴脊上。聂广庆牵着驴驹子直接走到了苇箔下,看着女女说:“暴店盖府老爷要大太太送了一头驴驹子。”
女女觉得盖府老爷因何要送一头驴驹子?想是有原因的:“因啥要送一头驴驹子过来,怕不耽是一条狗命能换得来的吧,哪有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聂广庆说:“暴店镇今年大会,由盖财主出资唱社戏,盖财主的儿病了,大会请神上头盏香,这事本该由他儿上头盏香,儿病得重,说是要聂大替他上,想弄出些动静来。他拿驴驹子做交换,俺看划算,就应下了。”
女女瞪圆了眼睛说:“这该不是第一次说吧?弄出什么动静来?是叫暴店人笑话我儿么?他安了啥心?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呢?”
聂广庆说:“本来就是第一次说么。求人叫到门上了,哪有不应下的道理。”
女女的心猛烈撞击了一下说:“他是想叫世人看我儿的笑话呢。不同意。”
聂广庆说:“想偏理了,俺的儿,有啥笑话可叫世人看?人家是掏心说下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呢。”
女女冷了冷心,觉得蹊跷了。“这盖运昌说来是大户,有头有脸的,大太太也是大户,就算是儿有病,娘抱着来磕个头上柱香众人也该理解啊?就算病重,叫长婿也能来上个香吧,不就是举行一个大会前仪式嘛,咋好好就看中了咱的小儿?”
聂广庆小声说:“人家盖老爷说了,菩萨有梦来,说咱的儿是佛前的点灯童子转世呢,说俺没有那本事种下他。”
聂广庆拽过大,看了半天笑着说:“俺瞅也像佛前点灯童子。模样不和你娘一样,也不和俺一样,怀他时是在寺庙里,那夜的月明下你和菩萨似的,俺思谋着也该是佛前童子转世来到凡间。”
女女有话说不得,看着他们父子把脸别到了一边。
聂广庆想起了此前。
走到太行山上的第二年他回山东看姐姐。返程时,走到黄河口岸,不知道为什么黄河岸口上那一天绝渡。他找了一个破庙住下来,那庙里已经住下了父女俩。女儿长得白净,两条乌黑的辫子挂在胸前,庙台上坐着,两只绣花鞋像菱角一样娟秀。聂广庆走进去的时候说:“往北岸渡河,宿一夜等明天有船过。”
父亲说:“都是借宿。”
廊檐下有鸟出没,聂广庆三下两下踩着佛像攀上去抓着了一窝小鸟,捂了黄泥架了柴火烤。父亲很欣赏地看着聂广庆说:“我出去寻个熟人,我闺女,你替我照顾一下。”
傍黑里,月亮在庙顶的山墙上挑出,云染着褐黄色的光晕,光晕把闺女的目光映衬得闪闪烁烁,却不见父亲回来。闺女站起来到庙墙的阴影下解了小手,回来的时候,看着窝在供台下坐着的聂广庆说:“大哥,我爹把我丢了。”
聂广庆翻了一下眼皮说:“不是亲生?”
闺女说:“是。就算是亲生,我到底是个累赘。”
“打小里养这么大了,说丢就丢了?你又不缺啥。”
闺女掰开黄泥烤成团的肉,往嘴里送时不知为什么开始翻江倒海的呕吐,一阵子下来,软扑扑眼泪挂了满腮。
聂广庆说:“你闻不得腥气?”闺女说:“也不是。”月光透着门框和窗棂照进来,闺女解开自己放在佛像后藏着的包裹,取出一件绣花小夹袄披上。聂广庆睁了睁眼,看到闺女脸蛋上挂着的两串泪珠,心软了,一下坐起来。
闺女说:“我有一腔怨恨呢,我说了,把心空出来,也好净身上路。”
聂广庆不想揽事,看着佛头上一只麻雀说,“还是不说吧,天道不由人,你有苦你装了肚子,说出来俺也是受苦人,替你装不下。”
闺女吐不出话来,索性伏在庙中央的供台上号啕起来。聂广庆被哭声搅得心酸,站起来看庙外的月光,风从四面来,有青草在月影下伏来倒去,阒寂无人,仔细听能听到鸟噪虫吟,大灾过后虫鸟为邻,日子怕是要兴旺了。闺女的哭声渐渐瘦下去。
聂广庆背着身说:“你叫啥名儿?”
“女女。”
聂广庆回转了头看女女,月影下一头青丝像黑漆一样铺在头上。聂广庆的心动了动,一个女人家心酸到了这种地步。女女把吊在半空的腿盘起来,让自己有一个好的坐姿。月光从窗户和门中射进来,佛菩萨打坐在供台上,供台前油干灯净,有一只老鼠从菩萨的身后走过去,女女拍了一下供台,老鼠紧着走了几步,一切又归于安静了。人是为了一个简单平常的道理活着吧?不可知道明天,活过一分一秒,接着再活一分一秒,活下去能生出道理来,活不下去了,是命。守着规矩过活的人,命不疼惜,叫一个无辜的人来背你走后的心债,连亲生的爹都不替自己喊怨,人家算谁呢?人家不过是一个过路客呀。照着门口投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墙上的影子,看到有几丝头发翘起来,女女把发辫散开,用手指当了木梳,来回往下捋了几下,结好辫子,她照着月影在头上梳了一个偏纂。她也还是个闺女呢,就算要走了,到阴朝地府报名儿,也要人家知道,自己活着时就是一个闺女呢。就在女女要往供台上撞头的一刹那,聂广庆拽住了她,不是拽,是用双手抱紧了她的胳臂。
女女说:“大哥?你拽我?”
聂广庆说:“瘟疫加了灾荒,人死得不少,活下来的是拣了条命,你是灵巧人,要是不嫌弃俺苦命,你跟了俺走,有俺吃稠的就没有你喝稀的,俺大小也算一个汉子,不信有命的人活不下去,跟了俺找地去,有地就有命活!”
女女说:“你是善人啊!”
聂广庆说:“等到天亮,你爹要是真不回来,俺就领你到黄河口岸上去寻你爹。”
女女早已泣不成声地喊:“大哥,我爹能把我和你留在这庙里孤男寡女地放一夜,我爹的意思我是明白了啊。”
聂广庆不说话了,回转身坐到那堆烂草上。
月亮偏西,庙里的光线也开始往西偏,原来照着女女,现在照着了聂广庆,月光照着聂广庆的时候,他觉得不自在,月光天生不是照男人的,是照女人的。等月光慢慢斜到女人身上的时候,女人就和水一样了,脸上、手上的光亮像水中的雾,人影儿就恍惚如梦了。聂广庆暗中看着女人,想着,要不是天灾人祸,去哪里寻得这般天仙的女人呢?月影儿晃到他的脸上,他站起来坐到暗处,看到供台上坐着的女女。
夜静的时候,风生袖底,月冷意远,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平静的等待,人就越发冷得打起冷颤来了。
聂广庆说:“要是不害俺怕,就过来一起暖和吧,好歹是一个活人,女人骨寒,怕冷。”
女女点点头,两个人挤着躺在了一起。一开始两个人都紧张得睡不下,聂广庆想她那双菱角小脚,不自觉地把她的腿用手搂到了他的腿中间。他常这样给自己的女人暖脚。他感觉她整个人圈得像一只猫。睡到后半夜女女想要往出抽腿的时候,聂广庆的裆中间有什么东西硬起来,硬得有弹性,心里“咯哒”慌得跳急了,想要往出抽的腿就停止了。
聂广庆正做着梦呢,在山上的一棵松树下,阳光下女人的脸被松针挡着看不清楚,但是,那脸白得叫人想伸了舌头添几口。女人不说话,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直戳戳地咬着他的胸和背,以至脚掌,天蓝蓝透顶,风习习微醺,女人伸出手来抚摩他的根器,根器开始膨大膨大,快要挺不住了,看到女人的腿下有一条长虫弯弯绕绕着走过去,女人笑着说:“哥啊,哥啊。”他吓醒了。吞食到喉咙的一团唾沫翻了出来,抬了一下头冲着寺庙的墙角吐过去。他翻了身起来开始解燥热的衣裤,什么也不想了,赤条条地在谷草堆中,喘着粗气把自己的根器摸索着埋入了女女的腿中央。
他冲着女女的耳朵眼说:“俺本来没这意思,无来由地就有了,就这一回,俺推着你往山上走,俺力气冲。你别怕,咱俩就像螃蟹了,刀劈才分离。”
女女不知道螃蟹是啥意思,却也理解了刀劈才分离的意思。聂广庆在上下起伏中撞击开了她寻死的念头,也让她晕眩。月光透过窗棂的阴影抚过,地上的草尖滑过她侧面的脸庞,痒痒的,是她从来都没有过的唯一让她乐于享受的伤害。身下的谷草和人的喘气声团成一气,她的手在撞击的疼痛中抚摩着聂广庆的筋骨和皮肉,她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下了狠劲啊,下了狠劲,真要能把肚子里的肉疙瘩弄出来就好了。
黑暗慢慢的在她眼睑窄小的底幕上阴开了,她看到了一棵果树,开着白花,象征着幸福,也象征着她的远方和未来。
这一年春夏交接时分,聂广庆一厢情愿认为那头怪是他在寺庙里种下的。
女女的心是虚着的,日子不能够添满它,缝隙中那个黄昏,晚霞血一样从头顶灌下来,无处可躲,她不想再去拾起那命中注定的一瞬。
女女看着窗外说:“可是盖老爷说下的?”
聂广庆说:“是盖老爷说下的。”
女女说:“你应下了?”
聂广庆说:“叫俺娃风光呢,俺有不应下的道理。”
这事情不答应已经不可能了,自家男人牵了驴驹子回来,说什么都有些晚。可见盖运昌是一个很看中面子的人。女女能知道外界的一切事都是从聂广庆口里获得,外面的世界成啥样了她还不知,活着,活到今天,脸前的人是她今生的福气啊。女女没有理由不答应。只是隐约觉得这事情不是简单的一个热闹,内里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想不出来。
聂广庆说:“日他娘,晚下种的豆不结籽蹿了秧,盖老爷豆种也免了,驴到明年就是好劳力了。”
女女没有搭话,看一个夏天盖起来的土坯墙上的茅草顶,遐眯着眼睛想:这屋子是用坯模子脱出来的。去年,聂广庆就开始准备盖屋子了,他把谷杆碎成段,和了泥拌好,他用锨铲下泥来端到放好的坯模子里,将模子里的泥揉面般摁实抹光,坯模子往出一拔,一块坯就脱好了。每脱一块他都要站起身往水池子里把模子洗净,这样再脱下块坯时才不会粘连。脱出的坯见棱见角、方方正正、结实好看。是一个正经的庄稼人,跟着一个正经的庄稼人过日子苦也踏实。这眼下,真要有人讲了自己的儿是佛前童子转世,旁的人不知道,自己知道那是说不得的痛啊。
女女惶惑着,物竞天择,命运没有前兆,争不得,和哪个去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