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了八月,天又渐凉,嘉义伯府在沉寂了近一年之后,逐渐又回复了往日的高扬做派。赵冕有意再入仕途,遂命廖氏设法巧立名目多办几场聚会。前几回唐琬不得空闲,自然没去。这几日唐琬带俸“休假”,正借着闺中往来名义四处替熙和帝相看合适推进六部试手的小娘子。正求之不得参加个茶会、花会之类,正是瞌睡了,廖氏便递了枕头来。
苏瑶不明所以,一脸惊疑地看着往日一听“聚会”二字就苦大仇深,今日却积极踊跃得像是魔怔了的女儿。
日前收到请帖,唐琬顺手就给梁燕青去了信儿,商量妥当趁着嘉义伯喜添麟儿,或可顺道在宴后找个地方把话说完。
梁燕青不会无缘无故找上她诉说一番思妹之情,总之必有所图。
难道是想叫她帮着在层层监视之中传递消息?
唐琬直觉觉得梁燕青并非奸佞宵小,应该并无恶意。
想着事,马车已到了嘉义伯府了。赵冕携廖氏亲自在大门处迎客。
看见唐琬,赵冕明显眼神一亮。所能托她与帝君说项,再得个差事应当容易。
打过招呼,唐琬跟着苏瑶去到这次主办宴席的湖边。
确可见赵冕为了拉拢人替他说话也是下足了工夫。这湖面不大,也就约摸六、七大舫连尾之远,男女席面分布湖东、西两处,各摆开一字三排条桌对岸而立,中间以铁锁桥相连通出一条路。路半中处建了一个湖心圆亭,亭上搭了戏台子,并以帷幕拉拔开来遮挡后台,想来帷幕里头是戏班子在准备,然后便是在台子上边表演了。
站在湖畔任意一端,都能欣赏亭子里的戏文,分坐两边的男女,却被搁置岸边上的屏风巧妙遮挡,看不清对面席面上的人。
这布置,的确很有意思。
唐琬是有备而来,自然想方设法与待选名单上的小娘子接近并搭上话,而那些人早得了父兄示意也有意讨好帝君跟前得用的唐尚修,两个巴掌一合,正好对上了。
云嫣跟在她身边,因得了她事前交代,有意帮着将话题往唐琬预设的方向上引导。
唐琬和云嫣装作寻常闺阁聊天叙话的模样,不动声色观察、试探在场小娘子的品性、才学,也算很有收获。
心里暗暗记下哪个可大用、哪个可栽培,哪个不过虚应其事纯粹为父兄前程凑份子…
一群小娘子彼此也在暗中竞争,言语之中免不了互相揭短下绊子,也有一两个自以为表情掩饰得当,实则看着轻浮的。
唐琬暗暗大摇其头,将品性过于低劣的暂时踢入淘汰名单了。
这边各位夫人、小姐三三两两成群结伴的一边吃着喝着,一边攀谈聊天。那边廖氏看着差不多了,示意管事的取来戏文单子,请夫人们点戏。
那边男席自是一样。
两边戏单子汇合一处,湖心的戏班子便开始表演了。
适才一边说着话,一群小娘子不觉吃多了汤水,戏文才唱没多久,便一道离席去了净房。
实际净房里摆了一排恭桶并以隔板隔开,又以厚毡遮挡,足够十人同时使用,是专为外客准备。但小娘子们有心讨好,便请唐琬单独入内。唐琬地位最尊,也不多推辞,径直进去了。用过净房待要退出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将放在袖袋里的一个荷包取了出来,数出十枚个头十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的玻璃珠子,分别“遗落”在净房隔间用以放置女眷衣饰物品的壁挂横板上。
这是早些时候,于又灵名下商铺新进的玩物,看着与宝石相像,实则廉价易碎,闺中小姐未必认得它。原本她只是觉得好玩,顺手要来一包,看着喜欢便带在身上把玩,不成想竟在这儿用上…
稍后唐琬退出净房,小娘子们一拥而入,并未留意唐琬悄悄跟在后头走进一步,看她们各自进了哪个隔间。
再之后,等小娘子们都出来,唐琬找了借口折回,待看到十个隔间有两三个的珠子已被顺手牵了羊,心里就又有了数。不禁暗叹人不可貌相。
唐琬回到席中时,湖心的戏班子正开锣唱新戏,唐琬一听,曲调很是耳熟,一看,竟是《将军令》。
说是唱的《将军令》,其实内里的戏文已改动许多。
嘉义伯府请来的这戏班子正是闻名帝京的德胜班。德胜班并不清楚这出戏文当中的典故,只因两年以前一个小旦去往松山探亲回来,正恰逢春生班在唱《将军令》,听了一耳朵《将军令》的戏文,见戏文很是可看,定然卖座,便东施效颦记了几笔,后来不知怎么改的,竟改得面目全非了。
新改的戏文说的是:大唐朝中宗时有一位吴状元,高中之后为了迎娶皇帝的掌上明珠,隐瞒已有妻室的实情,将少年结发、身怀六甲的原配妻子赶出家门,等到那原配生下一子,又来夺子去母…
真不知这德胜班是不是有意为之,冥冥之中竟将故事原情还原得八、九不离十了。唐琬一边看戏,一边无不嘲讽地想。
彩莲写的《将军令》本是以嘉义伯府先祖赵万山为原型,戏文里赵将军辅助太祖鼎定天下,最后享齐人之福,赵国长公主下嫁,和赵万山的结发妻子共侍一夫,情同姐妹…
彩莲其实不过是以此讽刺赵万山而已,赵士勇也是去看过戏文的,只是赵士勇那个呆子自然是品不出真味来的。
事实真相却是,赵万山为了不得罪皇家,亦为了自己前程,将成了绊脚石的原配妻子连氏毫不留情扫地出门。
原文中那个被扫地出门的妇人成了下堂妇才察觉自己已有了身孕。于是她瞒着赵万山,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儿子。
连氏穷困潦倒,生下的那个儿子也几经波折才平安长大,最后好不容易置下一份微薄家业,传承血脉。他虽以连为姓,但牢记他本应姓赵。
外人皆道,春生班台柱彩莲是班主捡到的弃婴。
而事实其实是,连家生意失败,家败人亡,乳母抱着小少爷连采投靠以唱戏为生的同乡。
连采知恩图报,以彩莲为名,登台唱戏。
因而新台子上正在唱的,算是嘉义伯府以及彩莲的家族史了。
唐琬不知道湖对面赵冕是否听父祖说过这一段逐妻求荣的公案,若是知道,想必神情一定精彩非凡吧?
可惜她坐的这处距离对面男席太远,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