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只低头处理唐荣伤口,并不留意父女俩动静。唐琬想着父亲好歹也是一家之主,还得在下人面前给他留点颜面。郎中又与唐琬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唐琬一一记下。
唐荣左手伤势还好,只右手有些陈年旧疾,不免康复要麻烦些。
待郎中一走,唐琬转身作势就要走,唐荣好声好气把女儿留下哄着,又叫唐琬去看一眼稿子还剩下多少?
唐琬才想起这一出,走过去翻开散乱铺开叠放的一堆,救下来这些也只是原有的一半,其中不少又再被火苗烧去一半,只得一个残片。唐琬心疼,只怕父亲这一年来的心血都白费了。
这些倒还在其次,《名臣录》是奉圣命编纂,眼下眼见着即将完稿,圣上也过目了初稿。却遭受一场无妄之灾,只庆幸父亲安好就是最大的幸事。唯独担忧帝君会如何发落此事了。唐琬不免忧心忡忡,与唐荣一说,唐荣却浑不在意。
唐荣示意唐琬打一杯茶水给他,宽慰道:“此事说到底半是天灾,半是人祸,我将事情始末如实禀报上去,便是了。”
“皇上不会怪罪么?”
“大不了挨一顿板子就是了。”
那边火势渐被扑灭,苏瑶忙活一通才进了来,看了看丈夫伤势松了口气,与女儿一般凶狠瞪了丈夫一眼,见索性已无事便将唐琬赶了回去。
忠勇伯府走水之事有惊无险,苏瑶并未刻意管束下人议论,不多时便传了出去,便有不少往来人家遣了人来问安好的,亦有几家亲近的亲自登门慰问的。隔日起,苏家、嘉义伯赵家、令国公朱家等便来了府里探望了。
唐荣稍作休息,待宫门一开便进宫陈情请罪去了。熙和帝不以为意,反倒一番劝慰,还赐下上好膏药,却不提接替修书之事。唐荣倒是想问,皇帝不说,他也只好在一旁听候。
“爱卿伤势恐还需一些时日,这书稿不毁也毁了,还需重修,云裁,”熙和帝转向左后首:“此事你看翰林中可有适合接手之人?”唐荣见帝君提起,忙整肃凝神,静待吩咐。
云裁略略思索,荐了一个:“李恭远,李大人,学问严谨,通晓史事。”
熙和帝道:“虽严谨,但不免迂腐古板。”
云裁又道:“陈师,陈大人,或可暂代。”
熙和帝沉吟不语,依旧否决,云裁再荐几个,熙和帝仍是不允。
唐荣在底下垂首侍立,听着帝君和云裁一问一答,心里默然,心想恐怕并非那些老大人资历不够,而是帝君主张编修《名臣录》是有所筹谋,老大人们是犯了皇上的忌讳了。
这道理云裁何尝不知,只是帝君要问,她也只能绞尽脑汁罗列人选——帝君有意顺应陆老相爷奏折所请,允女子为官,修书颁印,广而告之天下臣民,自然有所图。《名臣录》收录太祖以来名臣七百余人,其中有女子三十五人,大多是历年内宫女官,而她也是那三十五人之其一。而熙和帝所作所为,不过是意图以水滴换石穿,循序渐进。
底下唐荣也心头敞亮,帝君秘令他增录女官,来日书籍一旦面世,必有一场风波的。帝君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唐荣来时便思索多时,此时下定决心,出声道:“微臣斗胆,荐一个人。”
……
忠勇伯府夜里走水之事尚未淡去,各家夫人之间又多了一笔有关忠勇伯府的谈资。一日唐琬还在房中对着兔子灯笼傻楞,一道圣旨突然从宫中传出来,将她砸了个满头星。
忠勇伯府中门大开,摆上香案,宣旨的内侍领着一行人进来,唐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那内侍款款念到:“…见之天资聪颖,有乃父之风,朕甚喜之,特命其代领父职,全责名臣录修著一应事宜,授七品御前尚修…”
宣旨毕,苏瑶又是呈敬又是留饭的,将内侍送走了。
唐琬接了旨,心道坐镇宫中的一国之君哪能知道自己这一号闺中人物,稍一思索也断定此事必与唐荣有关。再看苏瑶也是一脸茫然,便知父亲就连母亲也不曾说了。
大周女官历来只打理内宫事务,从无女子外朝为官的。唐琬倒是知道云裁姐姐受帝君看重,在御前有些差事。朝堂上的大臣当然对云裁协理帝君批阅奏折有所不满,但云裁到底是有实无名。云裁的头顶上还是“奉茶宫女”四字,并无实职。因此大臣们私底下再不忿,无奈窗户纸还在,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像她,上来就直接给了一个“七品尚修”。
“皇上能降下这一道旨意,不知福祸,还需等你爹回来,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显然苏瑶心里与唐琬想到一处去了。
自古以来,也偶有父兄亡故,代父兄履行职责的女子,譬如前朝就有个代夫出征的女将军。七品官位低,并不招眼,倒且不说,“尚修”却是此前从未有的官位。帝君要她暂代父亲修书,这事儿传出去,忠勇伯府怕有一阵子不得安宁了。
也确如唐琬所料,正当翰林中纷纷猜测将由谁接替唐荣编修《名臣录》一等扬名美差,宫中惊雷一般传出一道旨意,破格授封唐荣嫡女唐琬为“御前七品尚修”,接替修书,皇宫内外,掀起一阵哗然。
朝臣纷纷上书恳切帝君收回旨意,撤去唐琬官职,有人道:“翰林中并非无人可用,何故以一女子折辱诸位老大人?”
又有人道:“代父履职未必不可,亦有先例也,但授官却是不可。”
更甚者有人弹劾唐荣藐视法度,损男子尊严,败三纲五常,应当罢官去职。
唐荣自辩,朝中陆元贞门生并忠勇伯府姻亲故旧,纷纷帮腔,一说“不过暂代父职,何须大惊小怪”,又说“御前尚修等同内宫女官,并无不妥。”
朝臣们并不呆傻,一个云裁站在帝君侧,私下干预朝政,已初见帝心。
老相爷致仕前上了一道折子,又将事儿捅破,若非彼时黄河溃决,也不会不了了之,任由云裁御阶听政。
如今帝君借忠勇伯伤势又再寸进一步,朝臣们自然不能退让。否则男子尊严何在,朝堂岂容女子一而再再而三践踏?
两方人一时辩论,争执不下。御座上熙和帝只静看御阶下众人你来我往,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