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琬愣神似的盯着那桃树下的少年,不觉间,竟停下了步子。
对面那人似是觉察到有谁在看他,回过头来,与唐琬眼神交汇。
仿佛做贼之人被逮了个正着,唐琬顿时既心虚又尴尬。率先给出一个友善有礼的笑意,朝着对方轻颔了颔首。
那桃花少年正拈起飘落他手心的一片花瓣,也朝着唐琬一行人回之以礼。
唐琬这才注意哥哥已走开有几步远,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雨花阁本是一栋古旧老宅,颇有年头。相传它曾是前唐大儒孟仲衍晚年生活起居之所。孟仲衍去后,其后人并不争气,孟家逐渐败落,迫于生计把祖屋出售。后又经转数手,兜兜转转成了陆元贞夫人的嫁妆产业,跟着陆老夫人嫁去陆家。陆老夫妇从京城回乡,陆元贞便借老妻之手,置办了雨花阁。后来老夫人去世,老相爷又将这小巷地界也一并买下连成一片。经改建,这前后也足有百亩,可谓占地宽广。老宅前院用作店铺门面,供来客选购,后院则用作别院,供老相爷平日偶有途径落脚。其余空房便作库房并诸多仆役日常休憩居住。
可雨花阁到底是距今有三百个年头的,虽则历代屋主无不用心维持养护,可还是显出老迈之感。
转过桃树,便是正门,门上挂有一个牌匾上书“雨花阁”三字,端是苍劲有力、工整漂亮的好字。正门两旁又有提字,刻的则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走进门去,又可瞧见大堂是打通一间的,不留墙面,只一个宽广厅堂。厅堂铺就的是平整的巨方石板,笔直到头。因是乍暖还寒,铺设了软绒地垫,烧着地龙。约摸数百个高约七尺的竹制横架错落有致沿着地线整齐摆放满。架上摆放雨花阁售卖的一应物品。
其中,进门东南一角独独摆放文房四宝品类。余下四处皆是老相爷整备来的各类书册,其中书册又各自分门别类,叫来客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唐琬不禁要笑话雨花阁,都说它以文房四宝为业,却让数之不尽的书册填了个满当。可转念一想,老相爷高风亮节,自掏腰包赔了本也要助一干寒门学子读书。这目之所及的书海,正是老相爷爱护后辈晚生的一片慈爱心肠,委实叫人敬重。
唐瑜也是头一回来,自去挑选书册。唐琬则带了冬桃,漫无目的四处走动,随意翻阅。兄妹俩约好了时辰在正门汇合。
雨花阁分上下两层,只不知二层用来做什么的。眼下唐琬穿过窄道上一个架子,便无意之间看到拐角处只露了个头的楼梯了。楼梯扶手雕有牡丹纹样,茎叶连绵蜿蜒而上至二层。此处是一处角落,店家未掌灯。二层便似被隐没在暗沉中叫人不见分毫。楼梯起步处,扶手柱头上以红绳绑挂了一块半旧的木牌。木牌上书“来客止步”四个大字可供辨认。
唐琬遗憾不能一窥雨花阁二层真容。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心痒难耐之事,故而即刻作罢了。
唐琬也算爱书之人。她是女子,无须走仕途,读书全凭喜好,不拘种类。这雨花阁中,书目繁多,唐琬走着走着便把哥哥忘了个精光,被诸多未曾阅览的书册所迷,渐上了头,可无意翻到一册《冠笄义》就实在叫她有些扫兴。
《冠笄义》出自《大周典》,其中讲的,是女子婚嫁之道。
唐琬顿时不痛快了。
唐琬心中清楚,爹娘同意她出来胡闹一番,也是有时限的。她如今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待她及笄,总要准备嫁人。因此她与爹娘说好了,在外一年,到了年末自随哥哥返家,安心备嫁。爹娘再如何疼她,可也无法免俗,不能与世道抗争。而世道就是,女子总要嫁人,相夫教子是一生宿命,否则便难容于世。爹娘总不能叫她拖成个老姑娘,嫁不出去。女子无才便是德,唯夫命是从即可…也正因世道于女子严苛,婚后总不得自由,她才想着趁年纪小,把这剩余不多的好时光尽兴挥霍了,来日困锁后宅,也不枉了。爹娘也正是明了这个,才纵容她再当一回泼猴的。
放下那册《冠笄义》,唐琬继续在架子上随意阅览。鼻尖忽的闻到一股子好闻的味儿,像是,梅香。唐琬循着清香找去,只见恰好是先头正门外有过一面的那个小少年。
少年衣着简单,只是寻常天青色巾服外披一件水色披风。头上也只以冠带将他青丝扎成一束,脚下一双加厚的棉鞋。此时方入春,尚有几分寒凉。前头在正门外瞧他时不曾细看,眼下却觉得他未免穿得有些单薄。
少年眉目生得甚好。若说唐琬是半分天姿,那么他便是天生美人了。唇红如胭脂,齿白似玉树,细眉弯弯堪比新月,黛眸轻笼入了烟波,他静站那儿,不动则湖水静,稍一动,湖水便仿佛荡漾开了几万重。
古人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唐琬自问不过是一个俗世女子,半褪年幼童稚,身量也才将展开,头一回瞧见一个好看的人,心中不免欢喜。她平日胡闹,却也矜持守当守之礼,她矜持守礼,又不伪作矜持。那少年,她一见便有些许喜欢,只是此时,唐琬还只是无知无觉顺着心中欢喜,未想得深。直至后来,唐琬才明白,这就叫情窦初开。
唐琬见那少年又未曾注意到自己,便佯装自然,回转到来时的架子后,拿起一册不知什么书册,装作翻看,只是心思已不在书册上了。
唐琬心不在焉翻了几页,再抬起头来,透过架子缝看过去,却正好瞧见那个少年挽起几册书,转身要离去。
唐琬说不清这会子心里想的什么。不过到底有些遗憾,这个少年如此好看。却又想他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人,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往后想必无缘再见,也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实不必为之多费心思。
唐琬见那少年已离去老远,正打算转头去找哥哥,却眼尖看见方才那少年站着的地面上,一枚似是玉佩的物件躺着那儿。
唐琬过去将那落在软毛地垫上的玉佩拾了起来,拿着仔细思量…她盯着他看了两回,却都未曾看清少年身上可有这个,真是忍不住鄙夷自己了。如此,便无法确认这是否是那少年之物了。
时辰到了,唐琬便和唐瑜汇合。本想将玉佩托付于雨花阁掌柜,请他代为保管着,来日或可归还失主。那掌柜的听了,取过玉佩,先是瞧了一眼那玉佩,又看了一眼唐琬,未说话便将玉佩再放入唐琬掌中。
唐琬正想开口,掌柜的为她解惑,笑道:“小店实不便接收此物,想来它与公子有缘,还请公子代为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