厘雪苑内,一如既往的一派寂静。浅淡暮色中,奉刀堂前那几棵苍劲的古松似一个个武士一般,沉默而又执着地守着这里。
这里的一切似乎继承了某个人的遗志一样。
裴尚之在奉刀堂的香案前面立了许久,他看着香案上横着的那把天下皆知的名刀,双眉逐渐收紧。
刀尚在鞘中,然不知是否是此刀沾染过太多鲜血的缘故,那股凛冽的威势居然透过刀鞘直逼人心。人都说宝刀配英雄,不过如今却是英雄早已逝,宝刀犹尚存,也不知那宝刀主人生前是何样风采。
他正入神,冷不防几声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他立刻全身戒备,直等看到来人后才悄悄卸了力。
“我才进厘雪苑就听人说你又来此处了。”闵将军对他微笑道。这个在沙场纵横多年的老将军收起了戾气,倒是一副亲切的模样。
“这里清净,心里头若有什么不快意之事,到这园里走一走,便能排遣大半了。”
闵将军只点头微笑不语。裴尚之出身寒微,父母亲只是仲国的小商人,但自己看中了他的用兵之才,故而一路将他提拔了上来。年纪尚轻就身居要职,且他出身还低,这自然引起了诸多人的不满。他在这军中的境遇,闵将军其实也是略知一二的,但是他却从不插手。
闵将军往里面走了几步,停在了香案前面。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横在香案上的那把宝刀,说道:“之前大将军也是如此跟我说起的。他驻在青元城时,十分钟爱这园子,空闲时常常命我陪他在园子里煮茶对弈,要说他打仗还行,不过下棋水平嘛就不敢恭维了。”闵将军说到这里不禁抚须而笑。
回顾往昔,闵将军神色越发和悦了。他负手忆道:“大将军尤爱在园中赏雪。有一年,雪下得晚了些,他就用他藏了多年的白羊酒把我们几个心腹将士叫了出来,陪他喝酒赏雪直到大半夜。席中,他还趁兴作了幅画,你看,”他指着墙上的“松雪图”道:“就是这幅。”
裴尚之看向墙上那幅“松雪图”。作画之人技艺并不怎么高明,然而胜在笔力千钧,生生画出了松雪之“神魄”。
闵将军看了这画半晌,心里也是感慨良多。
不过他很快就收起那些纷杂的思绪,转向裴尚之,半开玩笑道:“刚才我在园里还有人对我说,裴主簿是不是因为太过仰慕大将军,所以才常常到这奉刀堂来?”
裴尚之倒也不窘迫,微微垂下睫毛:“仲国举国上下,谁不仰慕青元大将军?”
闵将军点点头,道:“我还有一事要与你相商,既然你现在也在此处,不如陪我出去走走吧。”
说罢,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奉刀堂。
闵将军边走边问:“堇阳关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裴尚之答道:“堇阳关之事实在是太过蹊跷,我们已经出动了铁鹰,但到目前居然连一点线索也找不到。这样下去,怕是要瞒不住了。”
闵将军只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把铁鹰撤回来吧。”
裴尚之刚说了个“可是”就被闵将军制止了。闵将军沉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铁鹰我另有任务派给他们,至于堇阳关之事,你也不要再管,我后面自会料理。”
裴尚之垂首称“是”。
闵将军点点头:“我要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情。暨阴侯的两千精兵在莫虞谷遭袭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裴尚之道:“知道。”
闵将军道:“我要说的正是与此事相关,你随我来。”
二人往厘雪苑的门庭方向走去,一只栖息在草地上的鸟儿受了惊,倏地一下飞走了,最后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面对韩济的疑问,简容不慌不忙道:“韩大哥,你养过花吗?”
韩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自己这个,于是迟疑了一瞬才说道:“很早以前,养过几盆菊花,但是没多久花都死光了,后面也就没有再养花了。”
简容继续问:“那韩大哥你都是什么时候给花浇水的呢?”
韩济说:“浇花的话一般选在清晨,但有时候早上忘了,就在傍晚。”
“为何不在中午浇花呢?”
韩济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因为午时地面太……”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明白了简容的意思。
简容微笑道:“午时过后地面最热,丑时过后地面最寒,我方才躺在这沙地上时,突然想到了这个。虽然这里的变化被故意布置得不明显,但总归是有的。说起来,还要多亏了韩大哥送我的玉佩,里面有一颗鉴冰玉。”
所谓鉴冰玉,就是一颗长寸许的椭圆形的玉珠,它与其他玉石迥异之处,在于它能根据寒热而色变。在万物结冰之始,它看上去就是一颗洁白无瑕晶莹剔透的玉珠,但随天气转暖,鉴冰玉底部就有一丝红线从里面冒了出来,天气慢慢变暖,这红线就慢慢伸长往上爬,到了酷暑时节,鉴冰玉里面的红线就爬到了玉颈之处,此时这珠子也变成带红纹的玉珠。这是沧海东贾从海外带来的东西,仲国的富人们不惜重金买了下来,缀在玉佩上,以显身份。
“现在距最冷的时候已过去小半个时辰了,韩大哥,我们开始吧。”
韩济眼睛亮了亮,两人都不再多说,直接拿出向坤仪开始算了起来。这次进行得很顺利,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终究被他二人找到了阵眼之所在。
不过光找到阵眼还不行,他们还需找到进入白沙地的方法。简容最后发现在三棵桑树的延伸方向与白沙地边缘的交汇处似乎是阵力最弱的一块地方,他于是再次拿起了向坤仪。
他这次算的时间更久。算完后,他收起向坤仪,对另二人说道:“我找到进入白沙地的路径了。”
他在地上画给另二人看。画完之后,於陵括主动说道:“我去破阵。”
简容和韩济没什么话可说,只能点头,因为要从上面进入白沙地,而他们三人之中只有韩济会纵身术。
於陵括说完就准备去了,简容不放心又叫住了他:“於陵大哥,虽然从我画的这条路径可以到达阵眼处,但是在里面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就是我也算不清楚,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其实他知道他自己说的这话相当于白说,他算出来的这条路径,虽然不至于让人像之前的那把沙子一样一进里面就化为齑粉,但是仍然存在着许多许多未知的危险,而未知的危险往往才是最致命的。危险未知,又叫人如何防范、何处小心呢?
於陵括只背对着他点点头,然后毫不迟疑地纵身进入了白沙地。
他们从外面只看得到,於陵括一入白沙地,衣袖就像被什么东西往前面拉扯着一般,但於陵括身形一点不乱,仍是照着路径前行。在他行进到某一处时,整个人突然消失了。
这变化出乎简容的意料之外。他看着於陵括消失的地点,紧紧锁着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於陵括消失了?”韩济也是大惊失色。
“未必是消失,也可能只是我们现在看不见他。视之不见名曰夷,书中这样记载,可见以前也是有这种情况的。”
“要是他一直看不见也不出来呢?”
“我们最多再等半个时辰,要是他没出来阵也没破,我们我们就进去找他。”
于是两人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简容在心里默记着时间,眼见半个时辰快要到了,他心里已做好了进去的准备。谁知此时一阵五彩缤纷的光线在白沙地上迸开了,这景象就和於陵括进来时一模一样。随后,一阵熟悉的身体像是变轻的感觉传了过来。
简容扶着额头醒来时,脑袋里一片乱糟糟的,但他还是不忘赶紧四处查看。於陵括似是比他早些时候清醒,此时就坐在他旁边,而韩济正躺在他前面还未转醒。
三人毕竟都平安从阵中出来了,简容这才放下心来。虽然他们此刻还是在阵中,但这个阵比之前那个阵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破阵也有两种破法,一是破而不毁,一是破而毁之。像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阵,只是相对简单的迷阵,只需找到阵门出来即可,没有必要去找阵眼,所以可以破而不毁。但是他们之前所在的那个阵,他们直接破了阵眼,那个阵也就破而毁之了。
简容好奇地问於陵括在里面都发生了什么,於陵括只摇摇头,说没有什么,自己只是按照原定的路径破了阵眼而已。
三人从九曜台走出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简容兴冲冲地去找金陀,却发现到处都没他的影子,他心下不由得有点担心。他跟金陀相处的时日已长,照他对金陀的了解,金陀见他没出来,要么是进去找他,要么是继续等他,可是现在……
不过老天没有给他担心的时间,他们三人才出来一刻钟都不到,就被一群人包围了。
来着不善。
而且那些都不是普通人,围上来时的动作非常迅速,但是队形却丝毫不乱。明明是日正当空的时候,但简容却感觉仿佛有一股冰冷而沉重的压迫感灌进了他的身体,压入他四肢五骸。
那群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其中像是为首的一个人打了个手势,围住他们的那群人就直接攻了上来。
简容有些傻眼,自己根本没有习武,韩济也一样,现在对上这些手持利刃的武者,简直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两三个武者已经逼近了他,他们举起了手中的利刃,简容只看得见几道青光朝着自己飞了过来,他想避开,可是四肢仿佛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他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心跳声,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
一道清明的剑气破空而出,正面迎上了那几道青光,四空里传来一阵细微而悠长的低鸣声。“四门皆闭,三元归一,涤除玄览,耀我神灵。”同时,於陵括低沉的声音传到了简容的耳中。
简容会意,连忙照他说的开始运气,果然,四肢不再麻木,心神也定了下来。
那群人显然是训练有素,虽然在进攻,但其中的每个人都守住了自己的位置,保持阵型不乱,只把他们围得结结实实。一道道青色的刀光仿佛在他们四周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青色大网。
於陵括操纵着自己的宝剑,一一挡回那些布满杀意的青光。
纵然简容不曾习武,他也知道这样下去大大不妙。若是只有於陵括一人,他或许可以破围而出,可现在,他自己和韩济已经成为了於陵括的累赘了。
他内心正焦急,忽见於陵括的剑气一滞,他心道不好。那群人自然也看出来了,于是进攻得愈发猛烈。猛攻之下,两道青光分别击中了於陵括的右肩与左腿,於陵括的宝剑倏地一抖,宝剑周身的白光也黯淡了下去。那些人得了机会,于是把兵刃都对准了於陵括,他们已经看出来,另外两人根本不会武,只要解决了於陵括,他们就构不成威胁了。
锋利而不详的青光朝着於陵括那边飞驰而去,简容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可是当他转头望向於陵括时,却发现后者眼中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於陵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提气运诀,那些来势凶猛的青光骤然在距於陵括周身几寸远的地方停住了,没有任何预兆地停住了,仿佛凝固在了静止的时空里一样。紧接着四遭的空气都振动了起来,於陵括的宝剑也跟着振动了起来,然后宝剑身上的光芒越来越强盛。简容突然明白了,那是於陵括的宝剑在吸纳那些青光的能量。宝剑的光芒达到极盛之时,於陵括一挥手,剑气带着呼啸之声横贯四野。
那些人瞬间被冲散了阵型,於陵括不给对方任何机会,纵横剑气,大杀四方。
好一会,简容才回过神,见到敌人已经死伤大半,他急忙大喊:“留一个活口!留一个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