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布罗意肩头的猫猛地炸开了全身的毛发,它一把挣开德布罗意的手,落在了地上,对着莱布尼兹表现出了最高级别的戒备。
莱布尼兹的手上飘荡出了一根根棉线一般的半透明光丝,它们似乎是起到连接什么的作用,飞速的四散开来,随着莱布尼兹的微微握拳而猛地绷直。于此同时,小巷两侧的高墙上,窗栏,引水管,乃至屋檐下的金属防水边都纷纷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它们开始脱离原本的框架,扭曲变形起来,仿佛在响应着什么召唤。
这些异象都以莱布尼兹为中心,那些金属仿佛变成了他的意志延伸,有那么一刻,德布罗意觉得这些金属都是那位机械师百依百顺的奴仆。。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沿着背脊爬上了后颈,仿佛直面着一只上弦待发的弩箭。
但那只弩箭并没有发射。
咔嚓声停止了,德布罗意的猫堪堪停住了扑过去攻击莱布尼兹的动作,它挡在德布罗意面前,呲着牙,背着耳朵,一对竖瞳还残留着动物准备搏命时的惊惧。德布罗意从那种莫名的危险感中回过头来,突然意识到那些陌生的精灵都消失了,干脆利落的仿佛他们从未出现。
小巷里只剩下莱布尼兹,这位以温和著称而又突然陌生起来的教授放开了手心的那一把透明细纺,摘下了眼镜,他冷漠的表情如同一张纸一样的被扯碎了,露出下面层层叠叠的陈年旧伤。此刻他正用一只手虚遮着脸,倚靠在墙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现在他又是那个温润的教授了,没有威胁,自己还很狼狈。
“莱布尼……兹?”德布罗意看看扭曲的金属引水管,看看近乎要滑倒在地的莱布尼兹,最终他还是上前,谨慎的拉起莱布尼兹。
“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现在能麻烦送我去医学院吗?他们应该不会回来了。”莱布尼兹放开自己的手,德布罗意惊悚的看见他的右眼框里盈满了血。
血迹染红了整个眼球,眼白部分的猩红带来一种恐怖的视觉效果,多余的血液则顺着眼角滑落,在莱布尼兹的脸上拖行出一道略显粘稠的鲜红色。
德布罗意盯着那滴鲜艳的血珠缓缓滑到下巴,后知后觉的递上去一块手帕,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们从后面走,你帮我叫一辆马车就好,不要说我是教授,就说是来学院的游客。然后你去找西格玛,别告诉小家伙这些事,保护好他。以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莱布尼兹似乎一点没发现自己此刻的狼狈,他的话语很有条理,理智的近乎刻薄,甚至带着一种超脱世外的漠然。
“你在说什么蠢话?”德布罗意一把扯过莱布尼兹,扶着他往巷子后面走,他回过身对自己的猫吩咐,“去告诉斯维尔,伊林在白湖船坞,让他帮我照顾一晚上西格玛。”
猫咪的投影最后打量了一眼莱布尼兹,似乎是确认这家伙此刻对自己的召唤者已经不构成威胁,才轻巧的跑远了。
“西格玛会担心的。”莱布尼兹拒绝,他的脸上终于又有了表情,不再是像平板一样僵硬。
“那你觉得我就不会担心你吗?”德布罗意反问,他抬手暗暗召唤出一只鸟,在莱布尼兹看不见的地方比划了几个手势。鸟顺着风飞走了。
德布罗意扶着莱布尼兹上车的时候,这位教授已经能温和的对车夫笑笑,把被血浸透的手帕按在脸上,解释他“不小心磕到额头”了。如果德布罗意不是看到了全程,或许也会被莱布尼兹的这份风轻云淡的说辞糊弄过去吧?
“安静。”德布罗意把他按在车座上,急切的对车夫点点头,关上了门。
昏暗的车厢里寂静一片。
“事情是……”莱布尼兹打算借这个空隙进行他的解释。
然而德布罗意只是再次重复,“安静!你以为我是个蠢货还是个笨蛋?”
从刚刚莱布尼兹的表情,动作乃至语调里,他已经窥探到了一场无比令人绝望的背叛,甚至他已经猜出了莱布尼兹的身份。只有工匠协会才称呼导师为教员,加上莱布尼兹的名字和年龄,机械师身份,一目了然不是吗?
工匠协会第一位男性齿轮持有者,“莫氏拼接”发明者,机械学冠冕上的宝石……在禁咒雨事件中“身亡”的米卡塔·莱布尼兹。
一场禁咒雨,毁了多少人啊!
它至今仍在毁掉多少人啊!
车厢里只剩下莱布尼兹叹息一样的喘气声,德布罗意忍了又忍,还是一拳砸在了车凳上。“那帮该死的小混球!”莱布尼兹是个多么完美的老师,近乎父亲一样的角色。并且在他被曾经的学生背叛到那个地步,居然在学院继续毫无芥蒂的宠他的学生!
而莱布尼兹,我近乎想怪罪于你了。你凭什么放任自己被那种人伤害?凭什么为了那些令人恶心的家伙付出?
“其实……不是他们的错。”莱布尼兹有点忍不住了,他近乎本能的为自己的学生辩护,“我那样说是为了赶走他们,我知道这实际上是一场偶遇,根本不是什么有计划的伏击。我也知道当初的事情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事实上当时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最少,继承你的齿轮的那个学生,是知道的才对。”德布罗意近乎冰冷的指出,他看莱布尼兹沉默下去的低落样子,又有点懊悔于自己是不是说的太直白了。
“洛林……她只是被权力冲昏了头脑,她一直比较好胜。我今天都记得我第一次夸奖她的时候,她激动的表情。”莱布尼兹无力的申辩,此刻他的笑容终于染上了凄惨的味道,“但哪怕没有洛林,也会有别人,甚至哪怕没有禁咒雨事件……”
“你可不是会得罪人的人。”德布罗意看向莱布尼兹,表情认真,语气确定,仿佛在宣布什么笃定的东西,“以你的才华,除了禁咒雨这种程度的事故,无论出多大的事,也会有人保你的。”
车厢里沉默了一会儿,德布罗意看不清莱布尼兹的神态,但他听见对方轻轻的笑了一声,他很讨厌那个笑声,讨厌到不愿承认那出自莱布尼兹之口。
“工匠协会和学院不一样,它更加悠久古老,也更加……死板固执。”莱布尼兹的声音很低,有点沙哑,“我是个男性,机械系是传统的正面作战职业,女士领域。我是那一代机械师里,唯一一个持有齿轮能够服众的北地精灵,但我是个男性。”
所以,滔滔不绝的反对,莫名其妙的指责,阴奉阳违的下属,被离间的学生……以及,被毫不犹豫的推出躺枪的自己。
在沉默中,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冲击了德布罗意的心灵,“就这样?”
“就这样。”莱布尼兹叹了口气,甚至带着点故作的轻松,仿佛说出口就终于解脱了。
德布罗意沉默着,长久的沉默着。
不是在六百年前侏儒和矮人就宣扬性别平权了吗?三百年前北地不就把平权写入法律了吗?贵族与庶民同罪,男女同工同薪……第一个把平等写入宪法的可是机械之都啊!那个机械学的圣殿!
荒谬到不可思议!近乎讽刺!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性别就能否定莱布尼兹的一切?
他的热爱,他的付出!甚至是他那,如今看来真的无比愚蠢的忠诚!他甚至现在还在解释里尽可能的维护他的学生。
哈?他所忠诚的团体,因为一个如此可笑的原因,放任一个天才陨落!
把宝石丢进泥泞中践踏!
“德布罗意?”莱布尼兹转过头去,看着沉默过久的德布罗意,甚至带着几分困惑。
“莱布尼兹,听我说。”德布罗意把双手搭在莱布尼兹肩膀上,他气得浑身颤抖,“工匠协会就是一帮蠢货!最大的蠢货!”
莱布尼兹用左眼看着德布罗意,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笑了起来。这次是德布罗意熟悉的笑了,真诚而快乐的像个孩子一样的那种笑,很“莱布尼兹”的那种笑。
“我恐怕要失约了。”莱布尼兹说,语气里夹杂了几分郑重,几分谈笑,他对着德布罗意唤道,“德布罗意,阁下。”
西格玛和伊林在船坞等了一个多小时,就在西格玛已经坐不住开始在码头上一圈圈走的时候,斯维尔先生到了。
“先生?”伊林歪歪头,跑过去拉住了斯维尔。
“西格玛,德布罗意让我接你,说今晚先住在我那里。”斯维尔对西格玛说,他温和的对船坞主人点点头,“我是幻术系教授,斯维尔。这是我的证件。”
“德布罗意先生怎么了吗?”西格玛询问,他感到了不安,甚至感到了一种隐约的危险。
“没什么大事情,只不过有点急。”斯维尔安抚的笑了笑,“今天晚上你和伊林睡一间?还是我收拾一下沙发?”
对于一般的小孩子,这个问题足够转移视线了。和好友住一起,哪一个小孩子不开心呢?
“那我们就像育英一样吧。”西格玛对伊林说,并没有多么开心的样子。
可能是直觉,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改变了。
德布罗意陪莱布尼兹包扎完眼睛,听着医生很严肃的建议莱布尼兹直接挖去右眼,用再生术再造一个,心情复杂。
莱布尼兹的眼睛比原本想象的还要严重。
刺痛,视野不清,严重散光,德布罗意不明白莱布尼兹为什么宁肯戴眼镜都不愿意丢弃这只旧眼。
就像他不明白莱布尼兹为何现在都要维护工匠协会,不肯去找校长。
“我几天前就联系不上伦纳德了。在西格玛父亲知道之前,西格玛可能得麻烦您了。”莱布尼兹打着吊针,“他们不知道我是学院的教授,他们应该也没办法闯进学院的课堂,毕竟他们在街上走都得摘下工匠协会的标志。但我已经不能继续留在学院了。”
随随便便闯个教室就能曝光他的身份,工匠协会泼个脏水,那些禁咒雨的幸存者就会冲上来撕碎一切。
麻烦校长女士?不,他的学生还没能完全独立,他暂时还不想揭穿工匠协会做的一切。
“我会去灰谷精灵区。”莱布尼兹对德布罗意开口,“最糟糕的情况,他们可能会去找西格玛,你要小心。必要时就带西格玛离开学院吧。”
“好了,米塔尔阁下。”德布罗意出于一种幼稚的报复,也回称莱布尼兹为阁下,还特意称呼的中间名,“你放心,我正好带西格玛去登记传承,工匠协会也就欺负欺负你这个心软的孤家寡人,传承体系和他们平级,他们可不敢插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莱布尼兹瞳孔一缩,想解释什么。
天啊!他真的没有逼德布罗意收徒的意思!学生和徒弟在传承里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不是你的原因,我早就想收他为徒了。”德布罗意摆摆手,示意莱布尼兹他没有那个意思,“小西格玛的天赋太好了,我带他去试验田玩儿都得先给他个驱逐小动物的护符带着。”
“灰谷你应该足够熟悉,那边我也没去过,你知道,召唤师大多数不喜欢污染那么严重的地方。”德布罗意继续说,“什么燃烧的河流事故,六月雾霾惨案,大矿坑塌陷事件……注意安全的话我就不多说了,灰谷的东西你知道的比我多。如果你避完了风头,回来别忘了告诉我。或许我以前不认识你,帮不了什么……但至少在北地的几个区域,我还是能说上话的。”
但不包括学院,这里是艾尔莎的一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