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夏蝉长鸣的时刻。
西格玛抱着领到的制服和学生卡，在小红楼一楼和其他孩子们挤在一起。
只有第一次参加育英才会单独集合，并分发物品。所以这里人并不多，大约不到二百人。不过绝大多数的孩子都比西格玛要高一些，他们都二十几岁了，这个年纪才是育英的平均水准。
令西格玛有些惊讶的是，这里有很多女孩。
精灵男女比很失衡，女性稀少到家庭不是一夫一妻制，而是单亲制。孩子由父亲养大，只能通过姓氏确定自己的母族。
这造成了很多有趣的文化现象，比如兄弟姐妹的互相结识。伦纳德是在一场二十年前的战争中认识的莱布尼兹，战场上，他们发现彼此姓氏相同，查证后发现是一母所出的胞兄弟。至于另外的两位叔叔，梅迪尔是伦纳德的同乡，也是同学，他们在学院课堂上发现彼此的兄弟身份。而布莱因德叔叔则是梅迪尔战后因心理问题去神殿区，在那里结识并发现兄弟身份的。
他在鸢尾镇能看到女士的机会不多，就是学院，大街上也是男性略多于女士的，而这里居然女孩的数目隐隐反超男孩，不得不说让人很惊讶。
不过，他对这里的姑娘们兴趣不大。一方面文化差距过大，另一方面是审美问题。
精灵确实是一个颜值上天的种族，但他们是卵生的，类似蜥蜴或者鸟类一样，从蛋壳里爬出来的，他们不需要哺乳，自然，女士也没有胸。
这是一个男士没有胡子，女士没有胸的种族，区分男女全靠腰线和衣着。在大部分异族眼中，区分精灵的男女都很困难，看脸都像女的，看上身都像男的。
就在西格玛神游天际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嗨！你好，我是伊林，赫比密林的。你呢？”
入目的是一位稚嫩的男孩，他的黑发在脑后扎起，有一对琥珀色的眸子，这个配色微妙的有些像伦纳德，他的面庞却比伦纳德要清秀的多，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这孩子上半身都包裹在一件过大的披风里，还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样貌，他搭在西格玛肩膀的手上戴着一个银圈戒指，放在大拇指上还是很松动，明显是成年人的装饰品。
“我叫西格玛，是夜夕区的。你好。”西格玛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伊林的正脸，这一圈的孩子，只有他俩要矮上一头，“我猜你不满二十？”
“我今年十九，你呢？”伊林笑的暖融融的，乍一看非常真诚。
从他来自赫比密林，不难猜出，这位小精灵出自某个贵族世家，赫比密林里基本上都是贵族。
“我十八了。”西格玛觉得这个孩子有点自来熟。
“那你要叫我哥哦。哈哈，不愿意也没关系！伊林就好，我的名字最好听了！”伊林把自己的制服夹在胳膊下面，此刻换了只手，西格玛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上也套着一个一样的戒指。
一个比较落魄的家族？或者是贵族旁支？育英的教育机会在贵族里都十分罕见，不至于穿的这么落魄的吧？
西格玛有些好奇，不由得开始暗暗套话。
伊林是一个幻术世家的长子，提前觉醒了幻术天赋而进入育英，必修课是基础元素理论。有点自来熟的表象下十分聪明，反正他从西格玛口中套的话一定比西格玛套的多，不愧是精通人心的幻术师。他也有着幻术师的通病，讨厌压他们一头的元素法师，伊林似乎尤为讨厌，甚至于到了一种不合理的憎恶的地步。
“因为我是法术类天赋，一会儿还要去测试个元素亲和及其偏向。你是数理类的，应该就可以直接回宿舍了。宿舍是按年纪分的，双人间，我估计十之八九咱俩住一屋，今年除了你就没有比我更小的了。”伊林颇为随意的挥了挥手。
“测试？拿个水晶球或者摸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戴上一顶会说话的帽子？”因为大量小说影视都对此有很神奇的描写，西格玛有些好奇，甚至想混进去也测一个。
“奥秘在上！你怎么会这么想？使用附魔道具？”伊林非常惊讶，他转过头来，微微咬了下嘴唇以克制自己震惊的情绪，“那是多古老的年代的做法啊！低效而昂贵，咱又不是半人族或者人类，咱全族都有元素力！抽血，编号，医学部统一检测，出单子。每个人只需要两分钟，不到十个铜板的价格。”
“好吧，我不是很清楚。所以瞎猜的。”西格玛一听是类似测血型一样的流水化流程，顿时不感兴趣了。他知道精灵也有些没有元素力的，算是罕见疾病，可以去领一份一级残疾证，终生吃国家补助，代价是不能成家，因为担心这种病有遗传因素。
他很怀疑，自己这个非原装货的精灵很可能就是没有元素力的，毕竟自己的灵魂来自一个没有法术的世界。
“成啦，我会在晚饭前回去的。”伊林对着西格玛摆摆手，不自觉的带出点儿小少爷作风的开口，“帮我把制服带回去，还有，你先洗好澡，晚上不许和我抢浴室。”
“知道了，伊林小少爷。”西格玛带着浓浓的调侃开口，还特意行了个礼才接过那套制服，看着伊林瞬间通红起来的耳朵，不由得暗暗偷笑。
还是个小孩子呢。听到一点讽刺就只会红着脸跑掉。
不过伊林一直到晚饭都没有回来，或许测试顺序是按年龄倒叙来的？
看最后的食物即将被收走，西格玛向老师询问可不可以给自己的舍友带份盒饭，这才发现除了伊林外，所有孩子都已经回到宿舍了。
他有点儿担忧，按照精灵的标准，那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北地这个国家是一个以农业和医疗而闻名的帝国，边境线上有天险守卫，自己还拥有响彻半个东大陆的骑兵，无论外部还是内部都非常稳定。而这里的精灵，繁殖力低，个体寿命高，由于擅长法术，单人生产力还特别高……以上种种导致了人口资源很珍惜，对孩子的保护措施也格外到位，贴心的让西格玛一开始特别适应不了。
但十八年过去了，西格玛也渐渐被这边的规矩同化了。看见天色都黑了，伊林还没回来，就情不自禁的有些坐立难安。
当伊林回来的时候，盒饭都已经凉透了。
伊林冲进屋内，一把摔上门，情绪很差，一张哭花了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之前的美丽聪明。他无视了西格玛，扑在床上压着被子嚎啕，一副陷入自己的个人情绪里，意志完全崩溃的样子。
西格玛看着他有点茫然，见他哭的那么凄惨，还有点慌。能哭成这样，是得受了多大刺激？
“怎么回事？测试结果不如人意？别哭呀。”
西格玛想安慰，又完全摸不到头绪。他没办法放任一个孩子哭成这样，但两辈子加起来，他都不会安慰人。
“他们非说我的天赋更适合元素法师，要我转系。”伊林抬起头，依旧抽泣着，气都喘不匀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在上面留下了参差重叠的牙印，磕磕绊绊的控诉着，“明明，明明我最讨厌元素法师了！”
这个世界很看重天赋，或者说，法术很看重天赋。虽然精灵因为平均种族天赋太高，并不那么强调这点，但在某种天赋特别好或者特别差的情况下，协调转系还是常有的事情。一般老师不会直接安排死，但学生在多方说服下，大多都会服从这种安排。
嗨，他还以为怎么了呢。
原来是一个服从调剂的问题。
西格玛先是松了口气，之后又感到有点好笑。
果然是小孩子。
“放心，你不想转没人能让你转的，天赋又不是一切。”西格玛并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哭的，或许是这位小少爷确实太娇气了？“如果没有天赋哭也就罢了，有天赋就代表着命中注定吗？谁的成功不是努力出来的？”
西格玛近乎是带着轻松的口吻开解，但伊林的眼神令他说不下去了。
那对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矛盾而压抑的情绪有一瞬间甚至吓到了他，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在一个孩子的眼中看到如此沉重的东西。
压抑的仇恨，绝望的痛苦。
有什么东西要爆发了。
“你不懂的！”伊林抬起头，双手死死抱住被子，一双眼睛都是红肿的，“我不能不听他们的，除了学院我就没有地方去了！”
什么情况？西格玛看着伊林，本能的觉得或许有什么隐情，才导致了他失控到此，西格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但他什么也没说。伊林已经压不住发泄倾诉的欲望了，他得先成为一个倾听者，才能弄懂里面的症结。
“你不懂！我是在火灾里幸存的，三个月之前，全家只有我！所以觉醒了幻术能力！”伊林近乎是吼出来的，他的话语破碎而缺乏逻辑，几个小时前应对西格玛暗中套话的机智全都消失了，他现在不过是随意拉一个人来宣泄彻底决堤的情绪而已，“你可以想象这件事有多可笑吗？赫比密林里！我们家的祖宅，失火！”
西格玛心里咯噔一下，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伊林为何那么讨厌元素法师了。
三四月份的赫比密林，是一个潮湿的生不起来火的地方。贵族的祖宅，最少也是三级的防火规范。赫比密林植物群密集，一旦有真正成了气候的大火一定不是小事，但报纸上没有任何森林失火的消息。
一场赤裸到孩子都能理解的纵火谋杀，并且得是大师级别的，火系专精的元素法师才能做到。
“谁告诉你是失火的？”西格玛目光闪烁，表情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同情和愤怒。
天啊！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灭门案的唯一生还者，说不定亲眼看见自己的家被熊熊烈焰吞没！怪不得这个年纪就觉醒了幻术能力，明显是刺激过大，觉醒了防卫本能。
“巡林者！”伊林的表情狰狞，他瞪大的眼眶里，泪水从眼角溢出，一路洇湿了他那件过大的披风。然而他这个词汇却说得格外平静，音量也仿佛耳语。
听到这个词汇，西格玛也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
巡林者，北地内部一切城郊，野外的武警式备用军队，国家正规军事力量编制。
宿舍里沉默下来，只有伊林的泪珠摔碎的声音。
“我不能申诉。”伊林沙哑着嗓音，咬着自己已经轻微出血的下唇。
“我明白。”西格玛看的出来，是有某种强大的力量，要让这个世家消失。
伊林是长子，而不是长女，按北地的法律，没有继承权。某种意义上，他的家族已经在那场大火里消失了。西格玛甚至怀疑，如果伊林是女孩，说不定也没有从大火里生还的可能。
真是的，这个和平得宛如一个童话的国度内，也一样有和上辈子一样的阴暗。令人唏嘘，他都十八年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了。
出于怜悯，他想帮这个孩子。
孩子本应无忧无虑。
“我不敢不遵从，如果育英不要我，如果我在这两个月的育英计划里找不到一位导师的话，我就得去孤儿院了！”伊林继续说了下去，他用手捂住头，痛苦的神色足以让任何旁观者动容，“导师有监护人身份，我必须给自己找一个。”
“其实，我觉得你在幻术系反而更可能遇到一位导师。毕竟是半个监护人，你还只有两个月的时间，陌生人同意的几率不大。”西格玛认真思索了一下，这样建议伊林，“你毕竟是幻术世家，是贵族，母亲不会在学院连一位幻术师都不认识，你家的旧识，他们接受你的概率比较大。”
这个社会的现状如此，在这个君主立宪的国家里面，往往子承父业比个人打拼要普遍的多。只有在战争的年代，北地才会大量的涌现白手起家的人才。
伊林抬头想要反驳，西格玛却用手势打住了他欲说的话。
“认真想一想，如果事情严重到学院的教授都不敢出面庇护一位幼儿，那你能在火灾里幸存，并一路加入育英，到达学院吗？”西格玛很认真的开口，他看见伊林胡乱抹了把了眼泪，开始跟着西格玛的思路思索起来。这很好，冷静是第一步。
西格玛结束了诱导，直接抛给伊林自己的结论，“一定有某种力量在保护你，不然你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伊林努力镇定下来，虽然眼泪还是止不住，但被情绪冲击的大脑也勉强重新运行了起来。他认真的听着西格玛的分析，开始跟着西格玛的思路延伸。
“第一，可能是贵族集团。无论他们最初是为何放任一场火灾发生在赫比密林，但你是遗孤，遵循赫比的血统保全法，他们至少得让你活下去。”西格玛开口，声音沉稳，让他没想到的是，伊林的智力和理解能力强的不像是孩子，这家伙把他的话接上了。
“第二，可能是父母的后手。无论我家是多小的世家，不可能埋没的无声无息。之前家里面的气氛就很不对了，母亲没有理由不做最坏的准备。”伊林说着，思路居然和西格玛完全对上了，“因为，我只有两个身份，赫比的贵族和母亲的儿子。”
“不，你还是北地的公民。”西格玛摇摇头，直接抛出了自己的论点，他看出来了，伊林的开朗热情和自来熟都是装出来的，这孩子的本质要聪明的多，完全可以省去一些麻烦的推导过程，“第三种可能，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和贵族集团一直是制衡关系，她不会插手的，要插手也不会动作这么轻微。”伊林摇头，不太赞同。
“正因为制衡，她才有插手的可能。”西格玛看着伊林，这孩子是贵族，又历经巨变，聪慧却还不够成熟，但反驳就是思考，他已经冷静下来了，“而现在的你还不足以她做什么大动作，那可是女王陛下。”
伊林仔细想了想，认同了西格玛的想法，他非常直白的开口，“你比看上去聪明很多，比我更像一位幻术师，也比我更像贵族。”
“呵。”西格玛笑着摇摇头，对伊林的话不置可否，他抛出来真正的核心，“最后一点，为什么是学院？”
“学院？”伊林一愣，然后眼睛突然一亮，“我为什么到学院！他们想让我来学院，而不是我有育英资格，这种资格在赫比密林都是需要抢的，何况我未满二十，就是幻术觉醒也没理由莫名其妙的丢给我。哪怕我没有资格，他们也会让我有借口过来的。”
可能是贵族集团想让自己远离赫比，但那样不会是学院。如果是女王陛下，月寂王城可就挨着赫比密林。
只会是母亲，她说不定有学院的关系，她可能预料到事情不太好，给伊林安排了一个远离争端的成长环境。
伊林的目光亮了，而西格玛这才说出最后的建议。
他们异口同声。
“不去元素系，有人说就把事情闹大。”
西格玛笑了，他本因怜悯而提出建议，但现在，他看着伊林的目光，直接看到那对琥珀色瞳孔的底端。
现在这孩子认同他为朋友了。
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在北地纯白色的孩子中，自己暗淡的灵魂注定是孤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