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何到了雨花县分明才中午却不用去学塾,自然是要留足时间给那些个需要补齐游历见闻心得的学生。想必除了许东墙之外,其余学生到家之后都在做此事。
陆粒掏出一枚竹片,上面有矫若游龙的一行字。
君子向内以力。
早前在进入巨石村之前,陆粒与朱戈因争抢地图起矛盾,老虎见势不妙给出祝先生预留的竹片,写有“君子结于一而贵齐全”,应该是想让朱戈在有无祝先生时都保持一样谦恭的态度,哪怕当时朱戈没有明白,好歹止住了争吵,更是在后来陆粒的以德报怨中幡然醒悟。
陆粒当时瞧见了那个锦囊中还有两个小锦囊,猜测还有属于其余人的,就在结束游历前向老虎讨要竹片,老虎自然是事先问过祝先生的,祝先生说自无不可,于是陆粒和杨磊各自拿了祝先生原本预备给予的竹片。
当时陆粒拿到的是“慎其所立;善假于物”,而杨磊拿到的是“君子向内以力”,两人各自思考了下,都觉得换一换比较好。
白落抢过竹片,问能不能送给他,陆粒装作犹豫不决,慵懒得靠在白落房间却是自己编织的小椅子上,两所小屋就这么一张,其余的都是小凳子。
“一路有些累,若是你给我揉一个时辰腿加一个时辰肩,就送你了。”陆粒指指自己的小腿。
那枚竹片飞向陆粒,被他用两指夹住。
“半个时辰?”陆粒试探性问道。
那人还是闭目养神,不予理睬。
“一刻钟行了吧?!”
那俊美白衣少年赶紧伸手抓向陆粒的肩膀,不忘先将竹片收入囊中。
陆粒赶紧补充道:“再教我两招?”
白落摇摇头,“我说过了,我学的多是沙场战技,不适合捉对厮杀,更不适合你。”
陆粒作罢,身心松弛。
祝先生给的三枚竹片,究其深意相差无几,小屋中大小两个孑然少年对这枚字最少的竹片情有独钟,大概是觉得除了本意之外,还有着少许祝福。
长水街李府。
举府上下对小姐带回来个丫鬟也好,妹妹也罢,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那所名为“不愧是李”的院子里已经养满了小姐不知从哪儿带回来的虫虾鱼鸟和花花草草。
至于怎么安置席望云,李琰肯定听自家姑娘的,李李本想听席望云的意见,但一听她开口就是小姐小姐的,就决定先让她休息两天,然后带着一起去学塾。
李府正厅,李李带着一块小木板,就想带着席望云开始识字,席望云伸过手接木板,又露出满臂淤青,赶紧缩回手,李李没了劲头,带着席望云去挑一个喜欢的闺房。而李琰坐在主位上,底下站着个气喘嘘嘘的黑衣青年,李琰示意他坐下喝口茶慢慢说,黑衣青年摆摆手,像是迫不及待,诉说着过几天就要传遍且震动整个南颍郡的消息。
万和山庄林家林图南,夺得金秋科举魁首,以状元的姿态拒绝了入仕为官,进入了四大书院之一属京城那所天湖书院,除了少数人觉得可惜,其余人无不拍手叫好。至于日后是要成为清流名宿还是文坛盛豪,亦或是进修后“点翰林”、在国子监有个一差半职,再踩着踏脚石顺风顺水成为朝阁重臣,不仅看自己本事,还得看下一个云锦国皇帝怎么说。但无论哪种情况,当下对于同届无论是进入仕途、依附官豪氏族还是走名声文流的人来说,压力降到了最低点。
李家大少爷李望谣,初春夺得会元的热门考生,出乎意料放弃了殿试!可事情远没就这样结束,李望谣一举打破科试为官与异乡为官两项开国之初设立的禁忌,直接被封为雨花县县令,此时正在缓缓回乡路上。
二少爷李厚焦,武试打入了前一百,成绩当然算不上好,只是这位也算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竟然选择北上入伍,归于三大伐北大军中靠东一条,成为一个最普通的兵卒。
那位同样出身南颍郡,在春闱中也进入前十的普通儒生,毫不逊色其余诸州各郡考生,拿下探花,将要迎娶一位豪阀庶出小姐,前途一片明亮,有的选可不就得好好选,暂时还没消息传出官职如何在何处。
还有两道霹雳惊雷落在雨花县。
李琰恢复正四品越骑校尉官职,赐京畿豪宅,责令三年内举家迁至新府。
杨家家主杨式浅,一把老骨头塞在盆州多年,任着一郡典郡书佐,位不高而权极轻。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赋税最多的疏州大郡簿漕,大权在握,可谓一步登天。杨家老爷子多年奔波在外,这次真要给自己从小骂到大的儿子,也就是杨磊的父亲,好好写一封信夸奖一番,当初那份白白捞来的香火,没想到如此之大。
李琰显得有些无措,一个中年退役的沙场武人,一下子没有捋清其中利害。
“那县丞县尉两位大人到底是?”李琰试探性问道。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又递过一封密信,打开后正是长子李望谣的字迹。
“只深不浅,无需揣度,顺其自然,切勿近谀。”
县丞秦在也和县尉余英,从到雨花县之初身份便是加有迷雾重重,从京畿之地来又是如此年轻,刨除升贬一说,几门本土世家豪门对其猜测极为统一,是来历练的京中豪阀高门晚辈,就是吃不准分量如何,应当与其交涉几分深浅,看自家眼力和魄力就是。
只是这小十年如白驹过隙过得飞快,哪有贵族豪阀或是极臣之子孙能在外待十年的?那就多半是在京中家族破落,亦或是买的个清闲低品小官,哪有什么骇人背景?
所以当初清微宗与天一宗在此地争夺白头符剑,从旧城隍庙打到县署,还拆了县署两座屋子,分明动静不算大最终却只有两家人乐意伸出援手,最终是连面都没露,秦在也就让余英给打发走了,但是这份香火情还得捏鼻子认。
那杨家是赌大搏大,挣了个盆溢钵满。
李家则是李望谣坚持要父亲派出援手,如今牵连着一文一武兄弟俩,是挣的更多还是赔的倾家荡产,还要看日后的路怎么走。
县署议事堂,老虎兔子二人将游学经历详细禀报,事无巨细。
最后剩下秦在也和余英二人,秦在也掂掂手里几个老虎刚交上来的剩余铜板,苦笑连连。
“这群臭崽子,花钱的本事不小,捅娄子找麻烦的本事更大!”
余英对话牛头不对马嘴,“新县令大概两旬后就到了!”
不说不知道,一说秦在也直来气,张嘴就破口大骂:“老子辛苦经营近十年,他个兔崽子就是来享福的。”
秦在也想想还是不对劲,指着余英说道:“你做个公证人,我今天把话撂这,他享完福后吃的苦不能比你我少吧?”
余英破天荒泛起傻笑,更不愿在这个话题深聊,问道:“咱去哪?”
“去西边走一圈,再回到这里,就回家咯!”秦在也亦是兴奋不已。
不待余英反驳,秦在也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
“咱们那位可就你我俩儿子,你真以为就你我二人独处此地?把他带上,如今哪里都去得。”
余英也不管秦在也说的“他”是谁,就悄咪咪问了一句,“那…等新的县令大人来了再走?”
秦在也胯下脸,火冒三丈道:“等他大爷,明天就走。”
学塾。
本就不大的学塾人终于又齐了,雨花县大大小小的学塾不算少,但多是几十人到百人不等,没有如同“后来居”与“旧常春学塾”那般直逼书院规模的学塾存在。
今日的学塾里,教案下有着大半月来从未有过的朗朗书声,如同深秋仅剩的金菊,闻不着花香,只是见到就能沁人心神,声响传出窗外,直冲云霄,被南去的大雁衔在口中,不知道来年北归会不会记得再丢下来。
教案上祝先生翻阅着学生的游行见闻心得,从头到尾嘴角都是翘起,只分弧度大小。
一篇古文到尾,书声戛然而止,祝先生恰好合上所有册子,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脸上表情从未有过的复杂,至少学生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祝先生。
“过段时间,会有一个新的先生来这里,我也要如你们一般,行万里路,否则整天给你们空讲道理,时间长了,最难受的反而是我。”祝先生笑道。
底下只是沉默,其实哪怕祝先生不走,学塾中哪怕最小的学生,又能在学塾待几年呢?
既然自家先生要出远门,更应该让他出门得更放心不是?
当京畿传来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在雨花县这座平稳的小池塘里,掀起了一阵风浪。一时间李府与杨府来往拜访人群络绎不绝,尤其是李府,即将去往京城不说,李望谣马上回乡坐镇县署,等日后李府搬走,此时的烧香与日后的敬礼,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礼佛。
陆粒去了一趟铺子,发现铺子大门紧闭,摆放在外的小摊也消失了,就赶紧去了蒙婶婶家里,只有蒙婶婶一个人在家。
蒙婶婶“说”,蒙大叔接了活,到外面给人跑工,短则大半年,长一些可能要两三年,起初她也怕这个糙汉子给人忽悠了,可是雇主那边是先给的钱,不是定金,全额给的,也说好了活没得危险,苦些累些是肯定的。蒙婶婶比划了一个数额,足够普通一家子用一辈子的了,难怪蒙婶婶也拉不住,如今她只要在家做点细活就好,比起以往起早贪黑确实要好很多。
陆粒点点头,帮着做饭也蹭饭。以后得多带那两个活宝来家玩,陪陪蒙婶婶。
只是想到这里,也曾听闻到李家即将迁至京城消息,莫名的又有些失落。
————
新的县令大人总算来到,原本的县令大人已经有两三年没露过面,这次也不例外,没有交任仪式,但是那两个主事的县尉县丞大人,还算有点良心,把十二“蜜蜂”留给了新县令,这不难得人齐的十二人在雨花县县门那里接到了新的县令大人。
新的县令大人到了雨花县,没有直接去县署,也没有破规矩的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整个雨花县最为奢豪的一座宅子,张府。
李望谣和张万金同坐在张府正堂正北两个主位上。
“疏州的孔雀红舌尖,张翁真是会享受呐!”李望谣品了一口茶,啧啧称赞道。
张万金不言语。
李望谣开门见山,“其余几家人的眼力魄力或是押注,果真都没有张翁来的精明,看似与前两位大人的嬉皮打闹,实则是接触最多当然就了解最多,得到的当然就更多。”
“李大人想要说什么。”张万金疑问道。
年纪轻轻的县令大人哈哈一笑,指了指张府宅子和眼前的孔雀红舌茶水。
“只是几座大一些的酒楼和一点商路生意,支撑得起这座宅子的开销问题自然不大,只是地主家的余粮就不剩几颗谷子咯。”
李望谣示意张万金不用说话,自己直接将砂锅打破,“县丞大人走之前说了,跟你打了交道这么久,你私碰盐铁的杀头罪给你免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就不要再碰了,跟你合作的蜉蝣帮的人,已经因为不守规矩被他们自己人处决了,不信的话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张万金一惊,遍体发凉,又强行镇定自己作出将信将疑的眼神。
李望谣又赞叹一声好茶叶,说是等会儿走得劳烦张翁破费赠送一些,好歹是个新官上任,收点东西是应该的。
张万金立即让人送来一整包茶叶,李望谣毫不客气收入手中,掂量掂量估摸着得有小半斤,真是豪气!“孔雀红舌尖”,又称“红雀舌”,产自疏州的顶级昂贵茶叶,平时进贡京城也是按两来算,百年来价格一直是一两金子一两茶叶,只高不低。
李望谣笑意浓厚,拍了拍张万金的肩膀。
“张翁放心,只是暂时不给张翁吃而已,又不是以后都不会再给张翁了,何况我也没说会饿着张翁不是?”
张万金瞪大眼珠子,询问大概是多久。
李望谣瘪瘪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官服,摊手无奈道:“大概我在位多久,就要停多久了。”
李望谣已经拎着那包价值数金的茶叶离去,张万金瘫坐在椅子上,肥硕的脑袋中嗡鸣之声不停。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一把,烧掉了他身上一大半的油水。
————
今年凛冬的寒风像是不再惧怕大罗山脉的拦路,直直穿透而过,整整持续一整个冬日。有冻死街头的醉汉无人收尸,更莫说严寒伤及的家禽无数,连那田地里的冬麦都没能熬过这劫,一片片倒下还未由青泛黄,就被雪白覆盖。
富人裹貂簇袄饮酒看戏、玩乐依旧,好不自在快活;穷人围着家中星火碳炉取暖,苦熬着寒冬过去,更希望是一个先苦后甜,渴求着来年收成能好些。
远近山城,皆是人间;严寒酷暑,世人同眠。
终于在一场绵延小雨过后,弥凡河边的杨柳吐出绿色枝叶,溪水与和熙春风共同和出一首曲子,把去年南去的雁儿呼唤回来,雁儿还不忘将去年衔走的朗朗书声抛下。
祝先生已经悄然离去,学塾原本的二十七人也大不一样,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也离开了学塾,有准备寒窗再读赴京赶考的,更多是回家帮忙的。
席望云也跟着李李去学塾念书。
杨磊杨杰两兄弟如今家世也算显赫,去了本州书院;罗清伟在冬日去往天涯镖局拜师被拒,在家族安排下准备投师一处江湖门派;梁应闲说最多不过再一年,她就要回许家酒铺子帮着接手父亲的账房算计,让体虚的父亲早点回家休养;许东墙也说是看新的先生如何,不过也不会在学塾待多久,留足一点时间准备,打算参加三年后的下一次科举。
李家在年前已经搬离了雨花县,去往京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李李竟然留在此地并未跟随,并不是李李自己要求,而是家主李琰不允许她离开这一州之地,而李李当然自无不可,两个哥哥如今都不太见得着,她反而更喜欢在“长于斯”的雨花县,反正外头也不敢传什么他李琰不待见捡来的女儿,发达了也不带去更好的京城之类的疯语。
陆粒就笑得合不拢嘴。
新的先生来了,有些人认识有些不认识。
丁豪。
也不知道祝先生走之前有没有和这位新先生见过,一天到晚笑个不停,脸皮贼厚,动不动就说自己如何学识渊博,与祝先生是那同窗,祝先生时不时也要向他询疑问惑。
一开始这位新先生得到的只是白眼,后来发现这位丁先生还是可以的,跟祝先生很像,懂得都很多,都很喜欢讲规矩,只是无形中觉得两人又有很大差别,像是祝先生的规矩要高,在云层之上,而丁先生的规矩要低,落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