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连县最为繁华的地方,青远街。
拥有虎口街的雨花县把住南颍郡东西贸易节点,才成为一郡最富饶之地,而一条直道的青远街比起雨花县的虎口街只是稍逊一筹。如意算盘打的如张万金,也不过占到虎口街的商铺一半不到,而这条青远街,九成产业皆是万和山庄林家所有。
按照祝先生的期望,路过的学塾最好都能拜访一番,不论是官家背景的学塾还是纯粹私塾,应该都能遇到“闻道先乎吾者”,从师与否待定就是,多看多思总是好的。
位于东西向的青远街东首,应该算是林家的纯粹私塾,名字古怪。
后来居。
第一次听说“后来居”的人,都会以为是未写完的成语后来居上,至于没有写上最后那个“上”字,到底是林家的谦逊还是低调的张扬,个人有个人的见解。之所有又说后来居算不上纯粹私塾,是因为后来居中的求学之人不限于林氏子弟或是万和山庄的晚辈,甚至不限于一县一州,近一些就有如巨石村和雨花县,远一些有别州学子,听说还有一个从东边文牧国游历而来在此求学后又成了学塾最为年轻的教书先生。
后来居占地之广,比起本州书院也不逞多让,只是有一半之地为被开垦为耕田耕地,给那些贫苦学生一个自给自足的机会,云锦国规定纯粹私塾人数不得超过一千,大多数豪门私塾也完全达不到这个数量,只有类似后来居这种开源广纳的私塾,才会需要去考虑这个规定,将学生人数压在三位数。
后来居其余建筑颇为普通,并无楼阁样式,学堂学舍都只是一层,尤为突出一个字!
大!
学堂学舍布局一模一样,两间为一横,两间为一竖,拼凑为一个口字,又以口字堆出品字,一共九“品”,三品学堂三品学舍,最后三品多为棋画室,除诗书外多门技艺,好者多则占多室,偶尔相互间还会有切磋,若是学棋的被学画的在棋盘上按住摩擦,就要转投门下,反之亦然。
两位身着普通儒衫的青年正在一间棋室对弈,一位相对消瘦,眼神清明,身前棋局分明优势大好但当下却眉头紧皱。另一位个子极高,皮肤黝黑,不顾己方棋子被杀的丢盔弃甲,笑意浓厚。
消瘦青年捻子又放子,问道:“林舟找你准没好事,与那些游学学生有关?”
高个青年坐着比起消瘦青年要高出近一个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继续。”
“你打算怎么做?”消瘦青年落子后问道。
高个青年踌躇不决,终于落子平静道:“怎么?觉得你丁豪与那祝知和同窗过几年,就是那群游子的师叔啦?要奋起护短?”
“南宫安,你知道我敬你,仅仅是因为你的棋艺,就算林家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从东边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做些下作事?”丁豪摇摇头。
高个子南宫安噗嗤笑出声,反问道:“我都还没做,你就知道是下作事了?”
不待丁豪说话,南宫安落下一子起身离去,丁豪望向棋盘有些呆滞,原本己方的天大优势,在仅仅五手之后,改天换地,丁豪将手中白子投入棋罐,收拾棋盘。
南宫安走到门口,笑道:“放心,小孩子闹一闹,多是益多于害,再说我一读书人能做什么过分的事?”
丁豪苦笑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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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手如今的境界划分,仍是传统的九品:守拙,若愚,斗力,小巧,用智,通幽,具体,坐照,入神,只是如今下棋的人远不止读书人,江湖沾染也不止一二,就有了一境真假品之分,将九品细分为十八品,与那武器十八锻一般。
陆粒一行人进入后来居后有些受宠若惊,像是早就知晓他们来访一般,有不分男女大小的数十人夹道相迎,人群末尾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黝黑先生,手里把玩着一件精巧玉器,也是笑着在欢迎他们。
个子极高的先生主动走向前笑道:“我姓南宫,你们就叫我一声南宫先生吧。”
众人便唤一声南宫先生。
之后并未后来居的学生伴随,由南宫安亲自带着这一群游学学子逛遍后来居,无一处不曾踏足。大家多是看过记住,有艳羡也都藏在心中,唯有李李一路嘟囔不停,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失落,到了耕地那边非要挥锄,弄得一身泥尘。耕地与教舍之间有一巨大水缸,即是分割线也是洗手地,水缸中沉泥已有小半缸。
最后走到那名为“事新轩”棋室,突兀走来一红衣少年,模样俊秀,尤其肤色皎白,如有皓月时刻映照在面。
红衣少年向南宫安作揖,道:“学生想与远游同窗手谈。”
仪态儒雅。
南宫安笑道:“要手谈你问客人,问我作甚?”
红衣少年又转向众人,“在下后来居戴珮齐,主业先生丁豪,能否邀请诸位对弈?”
谦谦公子。
然后众人只是一同望向舒薪风,这个家伙在自家学塾那可是号称“小棋圣”,哪怕课业确实不怎样,只要不怠慢对待,便是在课堂上独自打谱,也不曾会挨祝先生的板子。而舒家的棋艺是实打实的祖传,舒薪风的太祖曾在上任云锦国皇帝那做过一年的棋待诏,并无实权油水,但好歹从京畿之地带回棋谱无数,传到舒薪风爷爷时,棋力更是溢出其父,虽未再次去往中州,好歹是一州多郡富贵人家的座上宾,故而舒薪风从小受家族棋风熏陶,如今莫说在自家学塾,整个雨花县还找不出与其棋力相当的同龄人。有意思的是,县丞秦在也来雨花县没几年,上门找到还未上学塾却已学棋几年的舒薪风,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县丞大人离开时,满口诌道什么水土不服、身体有恙,精神欠佳。
蒋家与舒家不同,发迹时间相差不远,但蒋家发迹要简单粗暴,蒋文鸣的太祖本以卖画为生,可以说是穷困潦倒了,偶然一次醉酒后随性的挥笔,卖出了蒋家几代人的家产,好在蒋家老祖是个穷怕的人,并没有轻易由俭入奢,否则后继无人的蒋家又得回到长平巷谋生了。
蒋舒二人分明受自家家风影响不入于众不结于党,却又被自家长辈告知要与朱戈杨磊等人走得亲近,两人平常言语都不多,不知是否缘于心中矛盾。
戴珮齐见他们沉默,第三次开口,笑意不减却是性情大变,“诸位若是觉得为难就算了。”
还不待众人反应,戴珮齐又道:“若是怕了,也与我说一声就好,我也好回去交差。”
这一处“口”字院,不知不觉又汇聚了数十人。
舒薪风放声大笑,脸带笑意却眉眼狰狞,“我听说你们这有个规矩,输了的要转投门下,以前你要是输了好歹不歹都还在这后来居,今日若是败给我,难道要随我等一同去游学?哪怕后来居舍得放你这种天才走,可我们这一路本就过得辛苦,哪里还有余钱养活多余的人?”
李李疯狂点头,深以为然!其余众人憋笑不已,哪怕是老虎兔子俩受过专业训练,也是以掐腿才止住笑意。
戴珮齐古井不波,并未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只是做一个扬手动作,道一声请。
院落中间摆一石桌,十九道棋盘以雕刻为线,两人落座,围观之人陆续填满这处院落,那南宫先生却是站在舒薪风背后。
戴珮齐主动拿过白子,道:“我们五局三胜,你是客,第一局你先手,后面再猜先。”
舒薪风眉头一皱,落子星位,展颜一笑,环视一周所有人,笑道:“这可是珮齐兄说的,若是等会儿珮齐兄因此而输,各位就要以此打抱不平,不如就先说出来,我这一手可以拿回,咱们再猜过就是。”
朱戈也是笑眯眯道:“就是啊,要说话的现在说,等会儿说就要有些不要脸皮了啊!”
戴珮齐模仿舒薪风对应落子星位,沉声道:“君子一诺千金。”
舒薪风不再言语,开始陆续落子,而奇怪的是,舒薪风每落一子,戴珮齐就依葫芦画瓢落子在对应位置。
待十几手后,舒薪风得出定论,此人下的模仿棋,舒薪风面无表情心中嗤笑,这模仿棋正是当初自己太祖所创,也正因此被召为棋待诏。这戴珮齐在他这下模仿棋,真可谓班门弄斧了。
两人对弈初时皆是意态闲适,连同围观师生也并无紧张感,毕竟只是第一局。
待到第三十六手,舒薪风落子天元,戴珮齐无法模仿,稍稍犹豫后落子别处,舒薪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落子不停,心中大稳,此局已定。
果不其然,到了一百七十二手,胜负已定,第一局,舒薪风胜。
第二局猜先,仍是舒薪风执黑子先手。
一子天元。
周遭一片哗然,稍稍懂棋局的都晓得,一子天元,要么是新手无知,要么是棋力远胜对手的自负,而从第一局来看,显然二者都不是。
戴珮齐迟疑不定,皱眉道:“不用觉得第一把让先且胜了就如此开局。”
舒薪风冷笑一声,并无言语。
我让你?我是要教你怎么下模仿棋!
戴珮齐开始凝神静气,专注下棋,只是也是十几手后他发现,对坐这个不算太远道而来的家伙,也在模仿他下棋。戴珮齐心中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只是这一子天元的模仿棋,分明如此普通,破局之法人人知晓,他安敢如此嚣张?
戴珮齐于三十二手落下一子,封住天元黑子一气,而后看向舒薪风,黑子的下一步几乎可决定他看的到的棋盘胜负。
还好,此人仍是在模仿,并未有新颖奇招,已经开始往那死胡同里钻,再有不过五六手,就可收官了。
果不其然,紧接着的五六手舒薪风继续仿棋,之后才开始别开生面,只是落子显得杂乱无章,而舒薪风本人也是细汗微泌,反观戴珮齐,又回到了之前轻松惬意的姿态。
第一百六十六手,白子落下,戴珮齐心中大悦,只是脸上仍是故作深沉,自己只要再落下一子,便可吃下小半黑棋。先前对手确实令他眼前一亮,用“枝芽萌生”不断,破解自己的征吃蚕食,但那颗天元黑子,终归是祸根源头,放而不吃,围点打援,使黑子只能源源不断白白送死,将死未死而已。
舒薪风舒出一口气,手捻子却未落子,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承让了。”
黑子落下,与那些颇显杂乱的黑子先手成河,阻断白子仅差一手的合围之势。戴珮齐瞬间心神恍惚,投子认输,抬头望向那位站在舒薪风背后的南宫先生。
陆粒都有些懵,虽然不是很懂棋,话还是听的懂的,这就拿到赛点了?
南宫安笑道:“输赢都是正常事,若是不想输得太难堪,剩下三局就别下了。”
戴珮齐摇摇头,他知道这句话不仅是说给他听的,但是就此认输也是不可能的。
再次与南宫安对视一眼,双方开始第三局。
难分难舍,如两军混战,肉搏拼杀,浴血焚身。最终是双目无神的戴珮齐扳回一局。
南宫安摇摇头。
第四局。
摧枯拉朽。
戴珮齐以迅雷之势再下一局。
舒薪风眯眼望着戴珮齐,心中震惊无以加复。这人分明状态萎靡,却如有神助,第三局与其拼杀,像是站在楼巅的武林高手,压着境界与格局和刚刚入楼的武夫厮磨,求一个酣畅淋漓;而第四把又像是成人与稚童斗殴,没那耐心,就一巴掌呼死,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以舒薪风的自信,除非这人已经十六品往上,否则绝做不到如此轻易戏弄自己,难道要提前认输?
舒薪风甩甩头,驱散心中无关杂念,示意开启最后一局。
赢回两局的戴珮齐状态也恢复许多,执黑子先手。
陆粒从第三局开始觉得不对劲,那戴珮齐与南宫先生有着频繁眼神接触,只是棋局在走,他也就并未说话,直到第四局草草结束,甚至来不及说上话。陆粒附在李李耳边轻轻言语,然后李李就蹦跳着走到南宫安身边。
“南宫先生,您认识我们祝先生吗?”李李笑问道。
南宫安笑道:“小姑娘,观棋不语真君子喔?”
李李一摆手,“咱们又不说与棋局相关之言,再小声点又不会打扰到他们,就还是君子嘛!”
南宫安沉思一瞬,说了句此言有理,还真就和李李走到一旁去唠嗑,边走边小声道:“我是不认识你们先生,不过我可佩服他的很!你还别说,咱们这还真有一位先生,与你们祝先生一起求过几年学……”
陆粒更加诧异,这就走开了?如果不是南宫先生的插手,在场就全是学生,若是还有棋艺如此高强之人,一开始就直接出来不是更好?想要什么效果不都是信手拈来?
那边一大一小咕叽不断,这边第五场鏖战,又陷入一场持久战,双方从一开始皆是步步为营,当下双方棋罐里都不剩多少棋子。舒薪风圈起一块地盘闭门造车,戴珮齐则想竖起固若金汤的堡垒,求一个不败之地。
最终,战车并未出门,造车的“老汉”成了土财主,圈地无数,则另一边的城墙,没了用武之地。
两人同时站起身,戴珮齐作揖道:“艺不如人,甘拜下风。”
见戴珮齐由衷敬佩,本想嘲讽几句的小胖子杨杰也就没好意思张口。围观众人并无责怪戴珮齐,还有人拍了拍他肩膀,随后都默默离开。
陆粒要是不去打断那边的侃谈,估计这一大一小能聊到天黑,这不当下两人都义愤填膺的说着后来居哪里哪里还是不够好,还需要改善,李李当然是由羡慕转嫉妒加无话可聊了胡诌,但没想到这个南宫先生当了真,还给她分析问题,让李李又对这个先生高看一眼。
等到李李一行人也离开了后来居,南宫安面无表情带着戴珮齐走到专属自己下棋教棋的棋室,里面有一身着锦服的少年,见到南宫安后作揖并叫一声南宫先生。
南宫安示意坐下,笑道:“结果你都知道了?”
锦服少年回道:“连过程也知晓了,无怪珮齐兄,是我事先未知那一行人中还有如此奕棋好手。”
南宫安将手中把玩的精致玉器拋回给锦服少年,“以后要请我帮忙直接折现就好了,谁都知道我不好这些个玩意儿。”
锦服少年点点头。
南宫安又转头对还站着的戴珮齐说道:“戴珮齐啊!我是真没想到你藏得这么深呐!”
锦服少年讶异这位从文牧国远道而来的先生何出此言,难道是戴珮齐在对局外有何意外之举?而那位被“夸奖”的,当下如坠冰窟,南宫安是在这万和山庄以及后来居出了名的怼天怼地怼空气,除了林老爷子,如今都有被南宫怼即扬名一县的说法。
南宫安继续道:“我真是没想到,你那么蠢呢!”
戴珮齐低下头,道“先生助我两局,我其余三局不胜一局,自当责罚,日后学棋加倍用心。”
南宫安讥笑道:“是你自己要对弈,输赢关我何事?我如何能责罚你?”
戴珮齐哑口无言,锦服少年笑道:“珮齐兄啊,南宫先生可不是恼你输了对弈,而是恼在助你赢棋时顺道教你下棋,可你却不领情呐。”
戴珮齐抬头,想起那第三场的焦灼手谈,懊悔不已!难怪第四场如此结束的如此迅速,想来应该是先生已经生气了,戴珮齐长长作揖。
南宫安没有理会他,向锦衣少年问道:“你若是跟我学棋,不出三年就可与我在伯仲之间。”
锦衣少年笑道:“先生又不是不知我林家家事。”
南宫安挥挥手,锦衣少年笑着出门去,戴珮齐仍是杵在屋中。
南宫安喝一口茶,水温恰好,无奈笑道:“这林舟当真是心细又聪慧。”
见屋中少年没有声响,南宫安忍住想要去踹一脚的冲动,皱眉道:“林舟伶俐不假,我肯教你下棋,丁豪对你倾囊相授,就是林舟本人也乐意找你帮忙,我几句话你就真当自己就是那蠢人了?”
不等戴珮齐醒悟,南宫安又是一挥手,“若是你对弈结束后没有那句认输也认清自己的水平的言语,以后我这弈室你也甭想来了。我真正想教你的东西实则藏在第四局,回去自己好好复盘,三日之内与我细讲,要是忘了,哼,以后都不用来了。”
戴珮齐走出屋门,发现林舟极有礼节的在“口”字房对面等他。
戴珮齐走近后轻声道:“对不住,我没能赢下一场。”
林舟勾上戴珮齐肩膀,笑道:“说什么呢,分明怪我事先没查清楚他们的底细,还害你在这么多同窗面前丢了面子,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才对。”
戴珮齐开怀笑笑,锤了一下林舟胸膛,林舟说要带他去看戏,两人便一起往青远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