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罗曼诺夫的反应像是一个因失恋而痛彻心扉的女孩子。她的身体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倒在地,声音也如同向那一地瓷渣慢慢伸去的双手,颤颤巍巍。“你、你摔碎的不是杯子,是我的心啊!”罗曼诺夫又呜咽地抬起头来,眼角竟然真的泛着点点泪光,“大师,你赢了,我彻底输了,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
姑娘们本就因古一的“作弊”而被逗得哧哧作笑,罗曼诺夫故意带上一点浮夸风格的即兴表演又将众人的笑声挑拨得更为欢乐。但安吉拉注意到,玛丽脸上的笑容很快就落寞下来,眼睛也略显无神,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她下一秒就明白了玛丽此刻所面对的心理困境是什么,因为她在迷茫的青春期里,也曾经饱受同样的困扰。
“小娜塔莉亚,”古一上前抱住罗曼诺夫的身子将她搀起,嘴角上翘的角度头一次超出了婉约的范围,“你可真是太惹人喜爱了!未来的日子里,你想学什么我都答应。请务必多多缠着我。”
罗曼诺夫闻言,眨动的眼皮后面闪过一丝精光。安吉拉虽然和她仅仅相处了两三天,但也早已看透了这层微表情的含义。就在她刚想调用心灵感应劝诫罗曼诺夫不要再动什么歪脑筋时,一道明亮的女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同时打断了她们二人的思绪。
“真高兴你又遇到了一位能逗你开心的学生,看来我走后不用再担心了。”
众女应声望去,只见一位在阳光下如黑珍珠一般闪耀的女子正款款向她们走来。她的头顶裹着一条织有河流流动纹样的绿色头巾,宽广而圆润的额头之下,一对弯弯的秋波眉细腻而动人,灵动的双眼比周围光滑的皮肤还要明媚,丰满的嘴唇比纤臂上紧致的肌肉线条更显性感。
“早啊,娜吉娅!”古一的问候语里也充满着热情,“你订了几点的航班呀?”
“两小时后的。”娜吉娅走近、站定,向古一行了一个颔首礼,“待会儿再到瓦妮莎那里和他们一家三口道别后,就要往机场赶了。”说完,她又看向安吉拉等人,“你们好!我昨天就听说卡玛泰姬来了三位靓丽的女士,但是我正忙着准备临别礼物,没来得及和你们见上一面,真是抱歉。”
“别这样讲,”安吉拉谦逊地说,“能和如此富有魅力的女性相识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了,不会抱怨时机是早是晚。我敢说,中意于你的男人在见到你时,一定会像一只被车头灯吓坏的羚羊一样迈不动步子。”
“感谢你的溢美之词,齐格勒女士!我也敢说,用来形容你的美丽语句永远都不会满溢。”娜吉娅鼻根旁久不褪去的笑意提示着,她似乎不单单是喜欢某句赞美,而是真切地想起了某个心上人。
寒暄两句后,娜吉娅又走向普莱德与玛丽,将手中的两个本子递给了她们:
“小猫咪,小淘气,这是我一个多月以来的体会与心得,都已经整理好了,希望能给你们带来一点帮助。”
“谢谢你,娜吉娅姐姐!”“那你呢?你以后不需要这些吗?”普莱德与玛丽相继回应道。
“我都把笔记照下来啦!”娜吉娅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朝着两位小姑娘晃了晃,“你们不会以为,我来自贫穷落后的地区,就不会使用现代的电子设备吧?本子里有我的电话号码,你们要记得常联系我呀!”
“嗯、嗯!”普莱德把笔记本当作宝贝似的捧在胸口,连连点头,“姐姐用这么短的时间就从古一老师这里毕业了,一定有非凡而独到的领悟,我会常找你请教的。还有,娜吉娅姐姐,请不要再用贬义词开自己家乡的玩笑了,能孕育出像你这样的女性,瓦坎达一定是一个风景秀美且精神富饶的地方。我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去那里看看。”
“瓦坎达不会拒绝朋友的来访!”娜吉娅被普莱德的可爱纯真打动,露齿而笑,“我保证你们到时会受到最热烈的欢迎。”
“娜吉娅女士,”罗曼诺夫趁着话题间断的功夫插嘴问道,“你来自那个最……最‘神秘’的第三世界国家——瓦坎达?”
“是呀,罗曼诺夫特工。”娜吉娅注意到这位同行大大的眼睛里所闪动的小小的疑惑,试着解释道,“请别把我们的国家想象得太过诡异,我们的国王不也总是出席联合国的会议吗?周边的邻国也都驻有我们的外交使团。我们不是政治和外交上的闭关锁国,只是绝大部分国民都很热衷于我们的传统文化,不想被喧嚣的当代社会打扰罢了。各个部落里,还是有很多像我一样喜欢到国外旅游的年轻人的。”
“那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看到其他国家更为先进的生活方式和民用科技后,不想把它们带回祖国吗?”罗曼诺夫继续追问,不知是出于单纯的好奇还是想要套取情报,“新世纪以来,不少国家都曾向瓦坎达提出过对你们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援助计划,但都被拒绝了。你可能也知道,‘瓦坎达’这个词都快成互联网上拒绝发展的代名词了。”
“呵呵,”娜吉娅仿佛已无数次地面对过类似的疑问,无奈似的笑了两声,“我们的国王睿智慈祥,我们的王子年轻力壮。工作与歌舞可以让我们的人民充实地度过每一天,部落之间大大小小的争议无一例外会通过和平的商讨解决……生活对我们而言就是这么简单,我们要求的本就不多。”
“可是,拒绝改变,就是拒绝生存……”罗曼诺夫仍要继续讨论下去,话头却被安吉拉打断。
“我知道你对世界的和平与发展抱有崇高的愿景,小娜,所以不要让你的好意显得狰狞。”安吉拉将右手攀上罗曼诺夫的肩头,一边轻语一边轻抚她的脖颈,“你喜欢改变事情,希望变得更好。但这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是过客。”
“嗯,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啥,但是……我听你的!”罗曼诺夫像被母狮叼住后颈的幼狮一般听话,“对不起,娜吉娅女士,是我冒昧了。”
“没关系啦,你也是想要将好东西分享给我们嘛。”娜吉娅摆摆手,将视线落到一身素装的安吉拉身上,上下打量,“齐格勒女士,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走出非洲》里我最喜欢的一句。感谢你的理解与认同。”
“如果一个文明能够将人们和谐地凝聚到一起,无论其意识形态如何,都值得被其他文明同等地对待。毕竟,发展科技、建设经济、完善法制,不都是为了这个嘛。”安吉拉嫣然一笑,“而且,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你们传统的部落文化的。”
“哦?”娜吉娅明显来了兴致,“我很少遇到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感兴趣的人,请你详细说一说。”
“嗯——”安吉拉侧目思索,恰巧看到身边的洛娜也是一脸新奇,便来了灵感,“洛娜在学习中文后发现了武侠世界的大门,那我便以此举例吧!”
“在中国最著名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安吉拉说,“一位从中原逃亡至大漠的难民,在风雪中所产下的孩子,可以被成吉思汗选为女婿,可以与王子托雷结为兄弟。这些事发生在蒙古草原上似乎没什么不妥,但反过来一想,若是让类似的情节出现在中国古代阶层固化的封建王朝,读者恐怕要直呼作者扯淡了。”
“唔,我不太了解……”罗曼诺夫手指抵住脸蛋,声音因分神思考而略显迟疑,“金庸的书我没读过,读的都是古龙的。”
“古龙?”洛娜凑上前轻声问道。
“是啊,他的文笔干净简练,想象力像托尔金一般天马行空,又有极强的女权意识,偶尔还会把车轱辘话一遍一遍地重复,是学习中文的绝佳读物,推荐你看。算了,先别说这个,安吉拉,你继续。”
“宋朝视崛起之前的蒙古部落为蛮夷,但从马克思哲学的角度来看,抛去生产力与生产方式不谈,那时的蒙古部落中的社会关系反而更像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阶段——自由且平等。”说到这里,安吉拉若有深意地向娜吉娅看去,“很多时候,我觉得人类文明就像是一场轮回。数十万年前,智人踏着文明的火花走出非洲;数十万年后,经历了战争与和平、歧视与尊重、隔阂与兼容的人类文明,也终将会走回非洲,走回那个将生命的平等体现得淋漓尽致的广袤草原。到时,我们会庆幸,那里仍有坚强而乐观的民族,保留着我们原本的模样。”
“……你的思想果然超凡绝伦,安吉拉!”娜吉娅似乎很受触动,一个呼吸之后才做出回应,“怪不得古一大师从好几天前就盼着你们来了!以后有机会的话,请你来我们的国家游览观光。我会提前告诉长老,瓦坎达在外面的世界里,有着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
“一定会的,这是我的荣幸!对了,娜吉娅,我从刚才就很好奇,你来到卡玛泰姬是为了学习什么?”
“和其他学员们一样,为了寻找探索自我、掌控内心的方法。”娜吉娅回答的同时也回想着一些往事,“我们的部落里也流传着教授此道的书籍,但因为年代太过久远,晦涩难懂。于是,我便想出国看一看其他文化里与挖掘内心世界有关的哲学与教条。当我来到佛教的发源地后,在围观一场法会时,我注意到了站在角落里默默无言、不发一语的古一大师。直觉告诉我,她才是全场最具智慧的人。之后……呵,我甚至觉得我命中注定来到卡玛泰姬!大师所传授的冥想与内观方法,简直与瓦坎达的古籍如出一辙!只不过解析地更为透彻,就像是耐心的数学老师把解题过程一步步地写在了纸上。真的好神奇!我等不及把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带回瓦坎达了!”
安吉拉通过心灵感应隐约察觉到,娜吉娅在真诚而兴奋地说出这番话时似乎还有一丝隐瞒。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她是瓦坎达的谍报人员嘛,或许是突然翘班前来这里寻求心理辅导的也说不定……
“谢谢你的夸奖,娜吉娅。”古一摇动扇子的速度越来越快,看起来心情也是越来越好,“人类本就来自非洲,各个文明中存在与非洲文化相似的地方并不稀奇。”
“是噢!”洛娜挠着小脑瓜,眨着大眼睛,说道,“小时候看《狮子王》时我就发现,电影里所阐述的‘生命是一场循环’的理念——狮子狩猎羚羊、死后化为青草、羚羊再以草为食——和佛家所讲的轮回好像呢!”
“哈哈,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娜吉娅被浓厚的氛围挑起分享的欲望,解释说,“在我们的文化里,人死后,灵魂不参与轮回,而是在永恒的草原上像黑色的豹子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身体则回归到大地的怀抱,参与永不停歇的物质循环,与其他生命紧密相拥。
“所以,在我们的观念里,所有亡者都是安息的。若一个人在亲友的陪伴下,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去,我们会说死亡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前来拜访;若一个人在离世前遭受了很多折磨与痛苦,我们会说他是那样顽强地与死亡抗争,死亡也会视其为可敬的对手,他也更值得我们的尊敬;而那些饱经磨难后仍得以安然离世的人,我们会说他伟大得能够将死亡感动,与其化敌为友。”
“原来你们的信仰是如此温柔、温暖,怪不得国民会如此满足于当下的生活。”洛娜双手合十,发出由衷的感叹。
“其实,就算抛去那些美妙的描绘,仅以我个人的学识,我也对此深信不疑。我认为,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一刹那,人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贪去恨、去怒去怨的,大脑会本能地回想起过往经历中的那些,不用多花力气就可随意勾起的淡淡的美好。那最后的一念,定是心安。”
讲到此处,娜吉娅又转过身子,隐去脸上的担忧之色,对玛丽说道:“小淘气,这段时间的学习使我明白,人可以随时随地回归到那片安宁的心境,不必借助任何外在的刺激。你……”
“你放心,娜吉娅姐姐!”玛丽见与她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的同学欲言又止,抢先说道,“我刚刚和一个久别多年的朋友打了通电话,得到了久违而熟悉的鼓励。我已经下定决心摆脱我焦虑的心态了,我也已经受够了扮演这个,总是让朋友们担心的角色。我保证,当我下次见到他、见到你时,你们一定会看到处于最佳状态的我!”
“真是个乖孩子,这才是我的小淘气!”娜吉娅隔着头巾顶着玛丽的脑门,作最后的道别。然后,她又抬起头,从自己的长颈上摘下一条挂有一颗拇指大小的鹅卵石的项链,双手递给古一:
“这是我离开家乡前从瓦坎达最清澈的溪流里挑选的最洁白的石子,虽然根本谈不上珍贵,但,大师,请你收下我的这份心意。”
“它会被永远保存在卡玛泰姬!”古一开心地接过项链,甚至还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比。
“看你没有任何惜别之意我就明白了,我们以后仍会相见。”娜吉娅笑着帮古一系好项链,“既然这样,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她又向众人望了一圈,“再见,朋友们!”
她挥了挥手,转身迈步穿过院子,走向尽头处一座別殿的大门——穿过那个殿堂,便可经由一扇寻常巷陌间不起眼的小木门离开卡玛泰姬,回到尘世。
她的步伐不由得更加轻快,她仿佛看到了那个面庞帅气却腼腆、臂膀宽阔而有力的王子就在门前静静等候着她。
“很快就会回到家了,很快就会见到他了。”她想。
不过,在別殿的大门口,她依然驻足回望。
她看到院落里的所有人——法师、学徒、侍僧,无一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放下了手中的棍棒,肃然而立,向她低头行礼。
一脉感动忽地直奔泪腺,她赶忙深深地低下头去,敬然回礼。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她意外地看到远处那位一身素衣的女子,正做着一个特别的动作——双手握拳,两臂交叉,护在胸前。
她不知道这个女子从哪里学来的她家乡的礼节,但她知道这个女子一定是一个值得深信的朋友。她好开心擅自中断任务、来此修行的这些天,能够交到这么多朋友。想必长老们听到这些故事后,也会多少原谅她一点吧。
她笑了笑,抬起双手,向那个女子回了一个同样的动作。视线相交之时,她不知为何突然感觉,祖国的命运,将会和那个笑容仿若天使的姑娘,牢牢地交织到一起。
她犹豫了一下,却也只犹豫了一下。她不再多想,她选择相信,她满怀希冀。
她转身离去。
“她的气质和你好像啊!”洛娜望着娜吉娅的背影向安吉拉低语,“都是那么的温婉典雅、落落大方,却又隐含着蓬勃英气,独立自强。”
“那是当然!”安吉拉得意地说,“毕竟,她可是要成为瓦坎达王后的女人!”
“是啊,”古一补充道,“她将和她伟大的国王一起,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引领那个伟大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