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玛泰姬本就坐落于市井之中,一出门便是林林总总的货摊店铺。普莱德带着安吉拉、洛娜和罗曼诺夫穿过熙攘的人群,没走几步就来到了最近的一家饭馆。可她们刚一进门,就听到了两道激烈的争吵声。争吵的内容,远比室外的吆喝声深刻。
“我跟你说,老头子,你不要执迷于波函数的概率解释!”
安吉拉看到,喊出这句话的正是她们要找的电索——内森·萨默斯。此刻,萨默斯正穿着一件长袖皮夹克,戴着皮手套,脖子上还盖着几圈绷带,把自己由机械组成的那部分身躯全部遮挡住了。
而坐在萨默斯旁边与他争论的那个人,却与萨默斯粗犷豪放的气质截然相反——他看上去年约古稀,脊背微微佝偻,头顶脱发严重,但精神矍铄,衣着齐楚,浑身透露出一种优雅而严谨的气质。在医学院里结识过众多教授与学者的安吉拉知道,只有学习了一辈子的人,才会发散出这种气质。
“虽然在未——”正急于说服对方的萨默斯停顿了一下,降低音调说道,“虽然在我来的地方,量子物理的各项应用已经相当发达,但在波函数坍缩这一块儿,仍然存在‘技术黑箱’,关于叠加态数学描述的争议越来越大。约翰,你要我用什么反驳你,烂大街的薛定谔的猫吗?”
“哼!薛定谔要是在猫和女人上少花点心思,他怎么可能连薛定谔方程都不懂?”被唤作“约翰”的这名老者虽然表面上儒雅随和,但在进行学术讨论时显然不吝使用严厉的措辞。饮完一口清茶后,他继续用那苍老但清晰的嗓音讲道:
“就算十岁小孩也想得到吧?‘薛定谔的猫’明显是忽略了量子微观与经典宏观的界限。‘退相干’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呵——你的意思是,微观的世界里只有数学,没有物理吗?”
“作为一名理论物理学家,我很乐于接受世界是由数学组成的。内森,我本来还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到你的……故乡去看一看。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没准我刚一过去,就会被那个没有被哥本哈根学派的思想所照耀的世界活生生气死!”
“……去你的!你的思想正在照耀我!而我现在已经快被你气死了!”
看萨默斯紧握的拳头与抓狂的动作,很容易可以猜出他的怒火正熊熊燃烧,但却无处安放,不好意思朝一个老人发泄。他烦躁无奈地甩开视线,分散注意力,却又在望见门口的一刹那露出大喜过望的表情。
“嘿,小猫!你来得正好,快过来!”萨默斯把普莱德叫到跟前,拿着她作例子对老者讲道,“这个女孩,她的异能与某种量子场有关,拥有自己未来的记忆——典型的量子纠缠,对吧?”
看到老者微微点头后,萨默斯又一脸期待地对普莱德说:
“现在,凯蒂,告诉我们,你的那些记忆是突然涌入大脑里的,还是逐渐地、慢慢地流淌进你的脑袋里的?”
“它们……是一点一点地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用了很长的时间跨度。”普莱德老实地小声回答,“小时候,我还以为它们只是忘不掉的梦境,零碎、模糊;之后,它们越来越多,开始互相关联,交融成一个个完整的故事;直到泽维尔教授带着小淘气敲开我家大门,把我招收到兄弟会,我才意识到那些记忆是真实的。也就是最近几个月,它们才完全‘传输’进来,不再有新的记忆出现。”
“很好!谢谢你,小猫!”萨默斯给普莱德递了一块饼干,然后得意地对老者说道,“强有力的证明,不是吗?或许就是某种快子,让量子纠缠得以完成‘幽灵般的超距作用’。它们在空间上是如此之快,所以在时间上才如此之慢。你快承认吧!纠缠态之中,确实很有可能含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隐变量!”
“胡扯!”老者挥开萨默斯“咄咄逼人”的手指,摇头说道,“这么多年来,各种大大小小的贝尔实验都证明了隐变量不存在!一定有别的解释方式……”
老者的思维远比手脚灵敏,他仅仅挠了两下光亮的脑门,就想到了一条应对策略:
“对了……是的!海马体!海马体中保存那些记忆的神经细胞,是随着她的成长慢慢生出来。比如她三十岁的某段记忆,是存在于她十岁时生长出的某团神经元中的,所以她到十岁时才能获取那部分记忆。这种信息传递仍然是瞬时性的,并非有某种物质在时间中穿梭……”
“真他妈玄乎!你还说我胡扯?你的博士毕业论文是科幻小说吗……”
萨默斯像是脾气很大的样子,但咬着饼干的普莱德却不是很在意。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另外三位姑娘走上前来。当然,她没有忘记顺便给罗曼诺夫抛个电眼。
“嗯——”罗曼诺夫轻轻笑了下,一边走过去一边说,“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争论的场景很熟悉?”
“你当然会熟悉!”一旁的洛娜双手把住罗曼诺夫的肩,炫耀似的说,“这是学院里的课程,我前不久刚刚听过。讲的是——玻尔与爱因斯坦的量子世纪大战。爱因斯坦一派的科学家认为,上帝不掷骰子;而玻尔一派的科学家则认为,世界的本质就是概率,甚至是随机。显然,萨默斯先生是爱因斯坦一派的,而玻尔一派的这位——”
“我是约翰,约翰·肖恩。很高兴认识你们!”老人按着饭桌,利索地站起身来,满脸笑容地与姑娘们一一握手,互相介绍。
“丹恩小姐,”肖恩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洛娜身上,赞叹道,“请原谅我必须再多看你两眼,现在对量子物理感兴趣的年轻人可是越来越少了。我从你刚才简短的叙述中,听出了对知识的无限热情。你将来一定会成为物理界的一块瑰宝!”
“你过誉了,肖恩博士!”洛娜不好意思地说,“我念的只是……纽约郊区的一所社区大学,几乎没有人听说过;在加州大学体系任教多年的你才值得令人景仰。话说——约翰·冯·诺依曼、约翰·贝尔、约翰·惠勒……是不是在物理界,约翰这个名字有某种秘密传承?就像D之一族一样?”
“哈哈!”肖恩摇头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我很高兴你将我与那些伟大的名字联系起来。你可真是太会满足一个老学究的虚荣心了!”
“老学究?”萨默斯坐在那里背对着众人,不屑地说,“哼,真不害臊!明明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偷!”
“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肖恩回身重重地拍了下萨默斯的后背,然后笑着对姑娘们解释,“内森本来负责给威尔逊先生的女儿教授理科知识,他的学识确实很不错,但教学方法太粗暴了,不会一步步引导。当威尔逊先生遇到我、见到我的履历后,就自然把那份工作交给我啦!”
“你他妈懂什么?雪儿就喜欢简单粗暴!”萨默斯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肖恩,左眼的瞳孔后甚至有微微光芒闪烁。
“嘿!”普莱德赶忙拿起一块饼干糊住萨默斯的嘴,“注意言辞,大块头!或许韦德就是因为这个才解雇你的。”
“……切!”萨默斯闷头继续吃早餐,明显被普莱德这只小猫压住了脾气。
“那么——”一向心细而又愛打听故事的罗曼诺夫向肖恩问道,“所谓的‘忘恩负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简单来说的话……”肖恩挪腾矮小且有些发福的身子,回到座位,慢慢讲道,“退休以后,我致力于时间量子化的相关研究。当然,各种构想与计算屡遭挫折,然后我就决定出国散散心。两个月前途经尼泊尔时,我多年未发作的风湿忽然再次拜访。我坐在街边痛不欲生,幸好内森注意到了我,把我送到了卡玛泰姬。之后,你们应该猜得出来,我被这里所蕴藏的智慧深深折服,就留了下来。当然,其中最吸引我的还是这一位——”
说完,肖恩又拍了两下萨默斯的后背,并露出一副耐人问寻味的表情,向众人暗示:他知道萨默斯来自未来,那个量子力学发达到可以让人进行时间旅行的未来。
“哼,”萨默斯甩开肖恩的手说,“我也借此学到了一点智慧——我以后可再也不会扶坐在街边的老头了!”
“好啦,好啦!”罗曼诺夫一脸轻松地带着姑娘们坐到饭桌对面,“我明白了,你俩其实是一对欢喜冤家,还是学术上的。那么我也问一些学术上的问题吧!虽然证据就在眼前,可是——肖恩博士,我还是很难理解,难道时间真的可以往回走?像你所研究的那样,被量子化吗?”
“当然可以!”肖恩的眼里绽放出兴奋的光彩,回答道,“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一样经受住了所有考验。按相对论的说法,时空是一体的,既然空间可以,时间为什么不可以?理查德·费曼不是说过嘛,‘倒着时间运动的电子,就是顺着时间运动的正电子’……”
“啊啊啊……”萨默斯像受不了似的低吼道,“你可别再瞎忽悠人了!就像粒子的自旋与人们认知中的自转不是一回事,那个尺度下的时间与普遍认知中的时间也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我说你不懂教育学的原因,内森。”肖恩慢条斯理地打断道,“我这只不过是解答问题的第一步——抓住学生的兴趣,真理是什么样的在此时并不重要。因为真理是岿然不动的,它无法被老师推到学生眼前;老师要做的是铺好学生脚下的路,帮助学生走到真理面前。佛曰,‘不可说’,指的就是……”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打扰的,你继续!”萨默斯连连“求饶”,对倚老卖老的肖恩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啦,女孩儿们!”肖恩满意地转过身子,对姑娘们说,“说到兴趣,与其等待被别人引起,还不如自己主动激发。你们可以先畅所欲言地谈一谈自己所理解的世界,说什么都可以,比如为什么会存在不确定性?为什么万物皆有波粒二象性?”
洛娜与罗曼诺夫沉默不答,相继转头望向安吉拉。
“你们看我干什么?”
“我们哪敢在此贻笑大方?”洛娜笑着说。
“对呀,只有你有博士学位,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罗曼诺夫的小眼神里竟然也透露出一丝羡慕。
“……我、是、学、医、的!”
“哦?”肖恩却更来了兴致,“请快跟我讲一讲,齐格勒博士,我对医生眼中的世界非常感兴趣!”
“……好吧,我就随便一说,你们谁也别当真。”
其实,安吉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思考凤凰之力与科学的关系了。她觉得,这个世界的人可以通过辐射获得异能,还可以通过学习施展魔法,或许它的存在和本质,与原来的世界有很大不同,诸多前沿理论不可生搬硬套。
她想起来,凤凰之力在见到她第一面时曾对她说过,“时间和空间一样连续”;而且还提到过什么“可视世界”。既然存在可视世界,那便也应当存在不可视世界。思忖了两秒后,安吉拉开口对众人说道: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刚上大学、加入社团时,一位学姐教我们使用Photoshop做海报的第一堂课——画板与画布。她说,人们在画布上作画,而画布又紧贴在画板之上,两者彼此依存构成一幅画。或许,一个展示出波粒二象性的光子,并不单单只是一个物质,而是两个——它的粒子性是它在画布上绘制出的图案;而其背后,还有一面画板赋予其波动性。画布是量子的,画板是连续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背后都有这样的一个波动的画板……”
“你是说——”萨默斯突然抬头插嘴道,“迪拉克之海喽?”
“不!”肖恩也打断道,“很像,但不是。齐格勒博士,你的思想很危险啊!你这套观念是被抛弃更久的以太学说呀!”
“嗯——”安吉拉弱弱地解释说,“在我的想法里,这波动的的画板不是静止的,而是跟随物体运动的。人们所观测到的光速,其实是万物背后空间的传播速度……啊啊啊不说了,怎么说得我自己快都信了?我又没为这个理论赋予任何数学描述,这么较真干嘛?”
“哈哈,很好!”肖恩点头笑道,“分清不确定的猜测与确定的现实之间的界限,是每个科学家的必修课,专门研究不确定与确定的量子物理学家更应精于此道。丹恩小姐,你跟在齐格勒博士身边不会错的。”
“哇哦!”洛娜赞叹道,“肖恩博士,看来你也很会满足女孩子的欢心嘛!”
“你们两个之间的磁场实在是太浓烈了,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感受到了!”肖恩半开玩笑,又看了眼手表,起身向门外边走边说,“真抱歉,女士们,时间到了,我必须要去给瓦尔达上早课了。以后再聊!”
“再见,博士!”姑娘们一起挥手。
“记住叫她雪儿!”萨默斯朝肖恩的背影喊去,“她不喜欢瓦尔达那个名字!”
肖恩却像一个善于隐藏踪迹的哥布林,很快脱离了的众人的视线。
“嚯!”罗曼诺夫叹道,“瞧他这腿脚!一点也不像是得了风湿的人嘛!”
“他当时情况看起来很糟,古一把药下多了。”萨默斯不满地嘀咕着,“真可惜没达到致死量……”
“你真的——是一名战士?”罗曼诺夫一边打量萨默斯一边问,“我怎么从你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杀气?看你刚才辩论的样子,倒更像是一位正当壮年的学者。”
“……的确,”萨默斯沉默了一下后说,“我在这儿过得……算是一直挺开心的。罗曼诺夫特工,古一跟我提过你们,不用讲麻烦的客套话,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真好!”安吉拉将身子往前一探,向正对面的萨默斯说道,“我喜欢直接的男人!萨默斯先生,我有一个关于时间的问题想要请教你。”
“……”萨默斯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嗅了嗅鼻子,“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像我母亲的味道?”
“耶?!”四位姑娘同时震惊。
“算了,不用管,”萨默斯吃完盘里的最后一口菜说,“时间终会给出一切答案。关于它,我虽然理解得远没有古一大师深刻,但也算是有所见解。你问吧!”
“时间线——是收束的吗?”安吉拉在发现这个世界的绯红女巫也被掳到了索科维亚后,内心里一直盘旋着这样一个疑问。
“是,也不是。”萨默斯回答。
“什么情况下是,什么情况下不是?”
“未被改变的情况下是,被改变后就不是。”
“什么情况下会发生改变,什么情况下不会改变?”
“改变成功的情况下……”
“什么情况下会成功?”
“停,够了!”萨默斯阻止安吉拉继续问下去,看着她无辜而好奇的眼神,他摇摇头无奈地说,“看来教育学确实有存在的道理,真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我洗耳恭听!”安吉拉端正坐姿,期待答案。在学习这方面,她一直很有耐心。
“……有了!”萨默斯瞄了身边的普莱德一眼,似是来了灵感,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向安吉拉回答,“你知道吗?以量子力学的理论,用宏观的事物做比喻的话,一个人如果不断用力顶着墙,他,可以直接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