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科学领域,仍有许多不确定的现象或描述。量子物理就是十分典型的一例。
但在《湍流》中,作者却告诉我们,即便是量子的概率也是一种精确描述,而湍流则不同,人们至今无法精确描述之。
于是,故事就在一群年轻的物理学人对自然现象的湍流以及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的探究中,开始了……
杨贵福
科学是对于世界的真实认知。但是如果让一个学习科学的学生来总结,也许他会得出跟我相同的结论吧,那就是,科学的宣传就是一场骗局。
我在高二的时候开始狂热地喜欢上了流体力学,一发不可收。即使在做梦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层流在雄鹰的翼展尖端旋转,托举着不息的灵魂追求那永不落地的翱翔的心。偶尔清醒的时候,周围的同学衣袂带风,腾起的篮球逆着前进的方向旋转。还有太极,优雅的手掌立如磐石,周遭气息流动有始无终。而最美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可以用简单的伯努利方程描述,那里面表示压强、密度、流速的字母,闪着各色光芒,它们都在召唤我。去西南,我的大学,浩瀚的海流和呼啸的风洞。
我放弃所有的爱好,对于年轻人而言,那就是所有吧。终于考取。接站的师兄听了我的梦幻版伯努利,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你一定是看了李记者的宣传片,这几位也是。”
李记者,本名李粲。传说当年他入门没多久,导师抱怨:“可惜咱们这么大的专业,加我也一共没有几个女生,还过什么三八节啊。”李粲说:“老师,不是说女生不适合学物理吗?”老师大怒,指指她自己,发尽上指冠,如果有胡子相信也会一同站立起来:“谁说的?”据说李粲当时嗫嚅着说:“不是每个老师都这么说吗?”在老师的雌威之下,又改口:“那是女生们没有看到此处这么广阔的世界。”
“我要拍一部片子,让全天下的女生看到。”李粲师兄当时面对窗外张开臂膀,对着万山丛林,大声说,“伯努利,万流归宗。老师,各位同学,准备迎接数不清的女学生吧。”
因为宣传如此成功,此后每届申请的学生爆满,录取线也越来越高。因为宣传如此成功,大家不再称他的本名,更何况他的名字读写起来都颇需要文化,对于成日只见希腊字母和公式的人群难度过高,从此改称李记者。
宣传片只有一个目标没有达到,所有召唤来的优秀学生,都是师兄,没有师姐。还有我,小师弟。老师质问过李记者,他说:“片子整得太男性向了吧,想拍女生能接受的,还得老师您亲自出马啊。对了,老师,您当初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传说里没有提到老师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不过,我知道老师怎么回答另一个问题。我问她:“为什么咱们学了这么多力热光电还没完没了?不是说万流归宗,一个伯努利就能搞定一切吗?不是说,宇宙的千姿百态只要一个方程就能描述吗,连雄鹰翼尖的层流都解释得一清二楚?”
老师说:“层流,只有在理想的受控条件下才偶尔存在。自然现象和工程技术中的流体运动绝大多数都是另一种形态,湍流。”
“那是什么?”
“我们看到流体的规律,却无法描述。所有抽象的模型,都过于简陋,粗糙地模拟没有问题,精密计算的时候最终必然会在某个层级失真。而足够高的精度,目前任何机器均不能承受,只有自然本身的运行才完全真实。”
“李记者的片子……说好的优雅和简洁呢?”
“那都是骗人的。”老师眨眨眼笑着,“或者说,某种程度的真实。”
说到骗人,我已无法追问。毕竟,高中班主任也说过,上了大学就好了,就不累了。毕竟,李记者的片子里,还有美丽的师姐和可爱的小师妹呢。哪里有什么美好的日子,每天做题做实验,比高中还忙,女性只有老师,虽然你题目全对的时候她也蛮可爱。但是,欧拉、牛顿、纳维-斯托克斯,好几百个方程解下来,估计你的眼里也会和我一样,没有美丽,只有偏导、积分、矩阵、算子。
就在我以为此生已矣,再也不得见美丽的时候,老师说:“你可以了,去跑现场锻炼一下吧。”她说,国家终于要启动那个伟大的项目,据说是上世纪有位名为何夕的科幻作家提出来的,把青藏高原炸个口子,向北引入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变戈壁荒漠为万顷良田。我没有写错,是科幻作家,不是科学家,你查查历史文献就知道了。提出用三颗人造卫星即可实现全球通信的,也是位科幻作家,名为阿瑟·克拉克。我相信李记者也是科幻作家,他提出用伯努利方程解决所有流体力学问题。科幻,不都是把复杂问题抽象简化到可笑的吗?
切割青藏高原的工程,耗时和土方都巨费。要选择最佳路径,最大限度利用自然风力牵引,所以需要大气物理等诸多学科参与。有几位师兄弟就被派到了西北,去找另一位前科幻女作家寻求合作,她的本专业是大气物理,此轮合作的目的是,用美引导公众支持。而我被派往东北,那里有基于中国唯一的汽车风洞实验室建设的长白山大峡谷天然风洞,还有一位能上天能下海、无所不能的师兄,李记者。
我去之前,他就给我发来了当地景色。草丛满眼碧绿,原始森林茂密得不见阳光,瀑布高耸入云,溪水潺潺,白河奔流。还有美丽的俄罗斯和朝鲜族姑娘,异族风情,莺歌燕舞。原来,师姐师妹并不重要,我们专业的未来在跑现场,在远方。
查了资料,长白山大峡谷天然风洞,地表上几乎看不到一点土壤植被,整个都已是金属覆盖。正准备再进一步了解,李记者的消息到了:“万事俱备,不必磨蹭,不必准备,人来就好。立即出发!”
行李里打包上几本书,高铁斜穿中国,我满怀希望从祖国的大西南转眼就抵达大东北。过了华北和山海关我就觉得窗外景色有异,但是又说不出来到底差在哪里,阳光刺眼,额头抵在窗上就沉沉睡着了。
当我跳上站台,看到周围所有人都穿着羽绒服,发现阳光如此强烈是因为满眼都是白雪反射。寒冰地狱,这是我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词。第二个词就是,骗子。李记者发给我所有的景色都是夏天,而现在是一月份。然后我想起来,东北的冬天据说长达半年。
我的胳膊和整个人都在小半袖里瑟缩,寒风凛冽,我连鸡皮疙瘩都没起,骨骼肌顿时不自由地颤抖,但是体内的热量也没有觉得增加多少。一身圆滚滚的动物皮毛走近我,递上羽绒服和热水袋。他头上戴着狗皮帽子,整张脸都围着各种织物,只露出两只眼睛,在雪光里眯着,特别小。我抖着想向师兄问好,却只发出牙齿打架的声音,半天才说:“你……依……倚……”
“对,就是我。”他哈哈大笑,“我是李记者,师弟,你以后就跟我混了。”
他拉过我的行李,我腾出手来,赶紧捂住耳朵,觉得耳朵脆得一掰就掉。隐约听到他说:“走,我带你去看美女……典同学。”
李记者叫门:“我们回来啦。”屋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门一开,一股热气扑面,我的眼镜上全是冰,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了。我高度近视,摘下眼镜只能看到非常模糊的光和影。闻到典同学甜丝丝的香味,一只柔软的手引导我,还有李记者用力卡住我的胳膊横拉竖拽,最后把我按在桌子旁边。
等眼镜上的冰化透,我终于能看清,满桌酒菜,三五同窗师兄已经喝得正酣。有张胡子拉碴的胖脸眯眯眼笑着,想也不想,一定是李记者。他正大口干掉一杯啤酒,外壁挂满水珠,我想想胃里都冷。
“啊——”李记者喝完呼一口气,“不够凉。”
“外面给你镇着呢。”一位师兄站起来,“我出去给你拿常温的。”门一开,白霜扑面,寒气逼人。室外零下二三十度,比冰箱更冷。
看我面有惧色,李记者说:“这个现在你享受不了,给你热酒去了。”
正说着,热腾腾的酒壶就来了。只飞快地看了一眼端酒的身影,她正眼睛笑着看我,我马上就低下头。一低头只是刹那,但是时间长到足够我心里闪过很多念头。第一个瞬间,我想,这么美的师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追求啊。第二个瞬间,我恢复理智,怎么会有师姐呢,明明只有师兄。第三个瞬间,我鄙视自己,傻小子想什么呢,这一定是李记者提到的典同学,看大家的神情进门的谈话,那一定是李记者的女朋友。
“傻小子!”李记者的声音,“典同学问你,你能喝吗?”
我嗓子还在发干,哑着说:“能能。”半口下去,眼泪一下子呛出来,热血和火焰在胸中奔流,顿时就不冷了。
“人来了就好,环境慢慢适应。”李记者说,“你准备啥时候干活?”
“随时。”我又满上一杯,众师兄都举起酒杯:“好!”典同学也举着酒杯,一饮而尽,不过她没有吱声,笑吟吟地望着李记者,眼神里都是喜欢。
是夜大醉,歌酒尽欢。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爬起来准备领当天的任务。可是师兄们已经全都出发了,后来我才知道东北的冬夜格外漫长,天明之前就要开始工作。典同学引我搭乘快轨穿过山腹到瞭望塔上,山风冷硬,吹得我站不稳,紧抓着扶手。暗夜无边无际,我知道,这是地球的影子投射在宇宙之中。亿万大山藏在黑夜的羽翼里,隐隐显露出缓缓起伏的脉络,那是山峦遮住了靠近地平线的星座。星光黯淡,看不清风洞的形貌,只能听到或低沉或尖锐的呼啸远远近近掠过,像百群龙马四万八千河川贴身奔腾而出。典同学伸手指向黑沉沉的一处,那里璀璨一闪,映出一座弯曲锐利的峰角。有风切削,哨声清越。她把双臂展开,风衣像天使白色的翅膀在风里鼓起,我几乎看到伯努利方程的参数在她透明的指尖绽放。
这一瞬间,唤起了我胸中的所有学科训练,实验室里所有玩具设备都具化成山峰、沟壑、溪谷构型而成的风洞,气息如大河奔流其中。我扬起万丈雄心,用方程描述这一切,计算这一切。过去未来,世间万物。可是,包括典同学吗?典同学,也是世间万物,不过她的美,是方程可以描述的吗?
方程可以描述一切吗?这也是典同学和李记者最大的争端。
从那时,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始终没有与典同学有过对话。她能听懂汉语,不过说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李记者解释,典同学不是中国人,被母国派来合作研究,其实是学习进修。她顾忌自己普通话有浓重的口音,除非必要,绝不开口。而我,没有幸运到她认为有必要。
因为语言隔阂,典同学只与李记者有大篇对话。大篇对话的主要内容是吵架。他俩吵架,通常不是学术或工程争端,而是在喝酒的时候,周围通常有师兄弟要听,所以李记者担任翻译。不知道是李记者学语言不精,翻译得不好,还是故意译错,有时我们都能听出来吵架前言不搭后语,看典同学气得脸通红,用拳头擂李记者。李记者只管喝酒,开始说别的。
顾左右而言他,是李记者的主要应对手段,不仅对付典同学,也对付我们。他从来没有说过典同学是他的女朋友,但是如果我说“嫂子说你昨天的计算有问题”,他就会说“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又会错”,而绝不会问“谁是你嫂子”。如果我私下问“嫂子以后是不是也必须得回国啊,那时候你们怎么办”,他就正好要干尽一杯酒,说“唔”,然后忘了这个问题,开始讲26号风洞明天要安排的实验。除了典同学,其他的问题,他倒是从不含糊。比如有人抱怨,这冰天雪地的,为什么青藏高原的实验要安排在东北。他回答:“二战时原子弹怎么不在日本本土实验呢?”每晚有酒,能喝的则聚,不想喝的随意,有精力的就琴曲相伴引吭高歌,累得不行的就趴桌子用呼噜打拍子。有时前一天的任务放不下,彻夜工作,到凌晨收工时,一杯烈酒,倒头就睡。无论前一天如何,第二天从无破例,大家披星上工。
实验数据和初步分析,加密以后,沿光线频谱,沿卫星微波信道,穿过整个中国,由东北到西南。那边或欢呼或叹气,把数据输送进计算集群。数据在线路内流动,遵循图灵的法则,方程变幻,参数腾挪;制冷剂在线路外流动,遵循细节我们尚未得知的流体法则,湍流掩过,热功当量。当方程与数据完全吻合,又做新的猜测,方案和模型带着西南丛林的湿热递送向东北高山苔原。线路两端,也常常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想必整个链路都在燃烧。然后,“你的对”“我错了”,照此实施,等待大自然的检验。
计划切割莽莽高原,我们想象气流穿过风洞。有些细节,我们所有的模型都未能仿真,只有自然本身的计算,才足够精确。
问题是,最终,我们是否能够得到那个完美的模型,在气流到来前,就计算出它将会通过的轨迹,每个拐角的应力,每个截面的侵蚀。
李记者说:“铁定是这样啊,不然咱们在这忙活什么呢?”
“如果视风洞等同高原,模型足够精确并无不可。”典同学说,“只是世间万物千姿百态,岂能是简单的方程可以描述尽的?”
“比如呢?”李记者说。
典同学没有回答,她弹奏了一首曲子。虽然没有歌词,但是从旋律里,我听到了高山广漠,林木蓊郁,溪水固结,只有风行走不止,流动堆雪。在曲子的后半段,她敲击几个半满的酒杯做歌的和声,和声渐强转调成为新的意象。副调一亮,是森林和草原,冰川消融,春花盛开。
“虽然是类似的旋律,但明显调性不同。”李记者不服,“高保真采样,傅立叶分析,想重现甚至转调都没有什么难度嘛。”
典同学又弹奏了一次,还是同样的曲子。不过,这一次只能听到精确的节拍、准确的音高,中规中矩,十足的教科书,正是视唱练耳刚出徒学生的好范例。
“大概,是缺点儿什么……”李记者呆了一下,说,“是什么呢?”
典同学站起来,热切地盯着他,然后飞快地说了一句话。李记者还在发愣,没有翻译。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好一会儿,微微皱着眉尖,眼圈发红,嘴唇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声音。然后她端起李记者的酒,仰头饮下,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典同学转身离开的时候,李记者好像还在发呆,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拦。而我们这些师兄弟,木讷得以为她只是去擦眼泪,一会儿就会回来跟我们一起大笑着喝酒,明早还会披星上工。然而那是我见到典同学的最后一面。她在静止的空气里转身,衣裙轻响,发梢微微扬起,带着甜味的气息缓缓在风里弥散。以后很多年,我还能清晰地感到这一刻,那是她的样子,一杯烈酒刚刚入口,还没有在胸中炸裂的样子。
李记者过了很久才又倒满自己的杯子,却没有喝。“这个傻女人,”他说,“没有脑子。”
李记者说,典同学要去鹰嘴岩,就是我来之后的第一个凌晨,她指给我看有光一闪的弯曲锐利的峰角,像鹰嘴一样,突兀上百米孤悬在群峰之外。这一片群峰山顶终年积雪,不见葱绿,《山海经》称“不咸”,意思是像盐一样白,但是没有盐的味道。那是先民对雪的认识,只能根据所见所知的物件增添削删来描述。典同学的祖先也曾经在此与我们的先民混居,她的某代祖先留下上古风俗。凌晨之时,森林蒸腾的气流自下而上冲天而起,在天然风洞的约束下转折加速,星光里可以看到隐隐雾气中有龙在游动。人们从鹰嘴岩上跃下,乘风而起,通过辗转姿态改变气流,疾风切削周边的山石和林梢,奏出雄浑激烈的乐章。每个人的曲谱只有一次,每个人的曲谱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跃下都有差异。只是,绝大多数人会在最终的乐章里,在最后轰然一响里,撞击在鹰嘴岩下面的屋檐结构上。那里终年栖息着大群的食腐鸟类,在最后一小节的时候腾空而起,最后一个音符扬起时群集而上,啄食新添的血肉。
历史上,只有极个别人在最后一个音符掠过鹰嘴的尖端,刚好被风送到岩顶,站立在那里,怅然若失,错过了最精彩的华章。这些人里,少有人有勇气再去弥补遗憾。典同学的族人传说,无论生死,只要经此一跃,就是再世为人,借用佛教的说法,称为涅槃。
典同学说自己想去试试,李记者说:“不要开玩笑。”她说这不是玩笑,是信仰,他说:“不要发傻,你也是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典同学说,用整个生命全部身心演奏出来的,那曲调据说异于平常地动听。李记者说,不就是音高、节奏、和弦,不就是振幅、频率、相位,给我设备,我分分钟给你重现出来。
她说,你不知道吗,我的国家,不死都要回去?李记者说,我们有的是办法留住你啊。她说,比如呢?如果失败了呢?他说,跳岩成功是再世为人,但是一定能成吗?她说,失败了跟死有什么分别?
她说,如果喜欢我,你让我留下来,我就不走。他说,我喜欢你,你留下来。她说,你是为了留下我才说喜欢。他说,你留下来,我喜欢你。她说,你们理工男都是没有灵魂的,我热烈地追求的是美和爱,你们从来没有追求过什么。他说,我们追求真实。她说,理工男最讨厌,根本没有情感。
“是啊,你都没有听明白她最后一段歌。”我说,“她是在告诉你,情感情感。只是她怎么会那么傻,相信这么小概率的事情。”
“你懂个屁啊,小孩伢子。”李记者吼道,“那是爱情。”
“那你去追啊。”我跟他对吼。我不能想象,典同学那么美好的人,会这样消逝,会没有理智地从岩上跳下。风这种捉摸不定的物质,又如何能够依托。事无巨细,在计算方程的时候绝不会出错的典同学,怎么会没有为鹰嘴岩列出方程呢。我不能对着典同学吼,只好迁怒于李记者,你为什么不能对她更好一些。
李记者没有来得及去追典同学。西南来电,被点名的七人直飞澜沧江14号点,5小时后爆破,二期初试现场观测。七人都是中国人,而且层层政审过,不包括典同学。李记者留言典同学,一定等他回来,不要冲动,总有办法。很多年后我们再见面时,我指责他忘了在留言里加上“我爱你”。他说:“有用吗?”
那天的爆破在河谷准确地造出缺口,切断一条海拔3000米到低于1000米的褶皱,暂时壅塞河水,也闭锁住风洞。天气预报非常准确,正有暖流沿河道上行。气流在闭锁处盘绕半圈,从缺口急旋进入,然后被两边褶皱夹持近1小时,海拔稳定地向东北方向前进。气流充满水汽,是一条在天空中逆向涌动的大河。这条大河在68公里处遇到陡坡上升形成峰面,印度洋的湿气化为阵雨旷古以来第一次倾泻在干冷的内陆,注入静候在此处几百万年的冰川湖中。工程兵后续会疏通河道,恢复现场。我们则先期带着实验数据第一时间和老师会合,开始争论。
像此前的每次实验一样,也像此后的每次实验,有些数据符合我们的预期,有些与我们计算的略有差别。我们要给出新的方程,既吻合所有已知的现象,也能预言出从未见的新的现象。根据预言的现象设计实验方案,检验我们的设想与大自然的计算是否一致。当年爱因斯坦正是这样预言,根据他的理论,当日食发生时,我们会因为光线弯曲而看到太阳背后的恒星。1919年5月29日,日食始于智利和秘鲁之间,越过南美,经过大西洋,终止于非洲中部。在狭长的日全食暗影中,三架指向天空的仪器正如爱因斯坦所预言的那样,观测到熊熊燃烧的日冕背后深黑一片里的星光。正如所预言的那样发生,表明相对论是比牛顿定律更精准的方程,而牛顿定律是远低于光速时相对论的近似。
我们也在寻找这样的方程,描述所有溪谷、翼展、洋流。我们希望,流体如我们希望的那样动作,但是湍流总是破坏我们的期待。某个微小的突起,不知什么时候就让平稳的气流迅速演变为强烈的气旋。假以时日,气旋可能积聚足够的能量,破堤而出,也可能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在相隔遥远的地方再冒出头来。我们甚至不能确定,那是否是同一个气旋。
那天实验以后,我们的回顾和讨论也像往常和以后的日子一样激烈。白板上的方程被不断修改,面目全非,我们后来已经不知道到底哪个观点是谁提出来,又是不是被另一个人痛批过不符合哪个数据,只有悬在上方的摄像机记录了整个过程。
讨论告一段落,留下很多缺口由各个实验中心填补。我们去等凌晨的高铁,顺便在广场上跟着人群跳锅庄。夜幕低垂,篝火热烈。师兄们和我在圈里模仿别人跳得心情舒畅,哈哈大笑,忘乎所以。李记者在旁边跟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的酒友推杯换盏,看着大屏幕,高谈阔论。李记者突然停下来,我也看到屏幕切换到了我熟悉的场景,终年积雪,锐利弯曲的峰角,色彩鲜艳的宽袍大袖。那是典同学的族人在星光里缘壁而上,他们是准备举行那个不受控的流体仪式。
有人网络直播,大屏幕在各种节目间切换,刚好停留这一瞬间。“不要动,停在那。”我飞也似的冲过去,李记者也站了起来。我们都想知道,攀登的人群里有没有典同学。
鲜艳的衣裙一跃而下,嘹亮的乐声冲天而起。是个女性,幸好不是,不是典同学,我熟悉她的脸庞,她的体态,她的头发飘起的样子。“看别的看别的,”李记者的一个酒友口齿不清地笑骂,“这个傻女人,没有脑子。”
“这个傻女人。”我仿佛又听到李记者带哭腔的声音。但是这句话由别人来说,他却异常愤怒。他跳起在半空中,拳头已经伸展开来。我想,他理智地分析过,凭我们几个人,这些半醉不醒的青年当然不是对手。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如果模型有疏漏可以再实验,而真实的世界中有些场景万难重现。对方有刀,而且在被拳头打中以后毫不犹豫拔刀就刺,除了我以外,师兄们没有一个来得及赶过来。我离得最近,所能做的改变,也仅仅是把划向李记者脖颈的刀锋转移到了我的手臂。接着,是后背被击中和拔出。我最后看到的,是李记者胡楂上满是鲜血,正举起一个瓶子。
我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老师正跟李记者说话。
“你们这次闯的祸可是不小,只能躲一躲了。”老师轻声说。
“我们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得咋的。”
“那还得看对方的伤有多重,”老师叹口气,“还有对方是什么人。”
“往哪躲啊?”
“他们几个我都找了好地方,去戈壁实验室,去军工,去国外。只有你,人家盯上了不放。”
李记者不说话,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
“你只好躲得更远。”老师接着说,“有个国家项目,参加的人他们应该不敢动。”
“看他们那么能耐,我还能躲出地球吗?”
“木星大红斑,抵近观测。”
大红斑吗?我努力睁眼,却看到黑灰的墙壁紧扣在我的眼前。大红斑吗?我想参加他们的讨论。那是木星上的反气旋,被观测到几百年来,流动却稳定存在,像运河上的孤波。有人说,再过一百年,它就要消失了;也有人说,它会一直存在下去。红磷从地表或是从洋流中扬起,翻腾扭转,延展出可以通过三个地球那么大的恒久不息的恢宏风暴。
他们又不说话很长时间。“老师……”我马上就要昏睡过去之前,李记者突然问,“老师,你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喜欢的人吗?”
我没有听到老师的回答,而是又沉入无底深渊。在纯黑的洞穴中,没有一点亮光。我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丝毫罅隙,昏暗的轮廓隐于浓墨之中。伸手触摸,风从手指间穿过,如流沙弥散,接续不止。是天地吞吐,方程推演。我微微闻到熟悉的气息,甜甜的香。典同学。流过指隙的,那不是沙粒,那是我梦里萦绕着的她的发丝。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李记者随长征九号丙火箭升空,已经离开地月系统,在前往木星的征途。发射的时候,甚至只是固定了李记者断裂的骨头,反正,漫长的旅途足够他愈合所有的伤痛。之所以仓促升空,不是因为李记者躲避的需要,而是为了赶得上木星和地球最近的时机。在此时去往木星,可以花费最少的时间,单程15年。我没有想到,典同学可能也没有想到。此一别,几乎就是永诀。
李记者很快就恢复了活力,跟我在网络上嬉笑怒骂。我问他,你的骨头长硬了没,可别再折了。他说,太空里低重力,要那么硬的骨头干吗。等再次需要使用,已经不知何年何月了。
他托我寻找典同学的消息。她到底有没有跳岩,是不是还活着。我才知道,尽管那天比我活得久,他也没有看到结局。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典同学的档案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师兄们都可以做证典同学一起研究一起生活过,但是去向却谁也不知道。
李记者狠狠骂了我笨蛋,然而天高路远,也没有什么法子。后来,我就给他各种实验成果和最新理论,他一顿臭批,跟那些没见面的学者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我给他讲我的恋爱,我的爱人和我的孩子。他喜滋滋地看师弟们的孩子长大,一个个承诺,等回去以后挨个补压岁钱。他还在备战入轨木星轨道的时候,师兄弟的孩子们已经开始恋爱了。
他告诉我,大红斑的发现者之一是胡克,就是弹簧胡克定律那位,牛顿嘲笑他个子矮,说自己的理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与他无关。胡克相信光的波动学说,跟牛顿也很别扭。我说,这些我都知道,你跟我说点别的。
他说,大红斑真的非常美丽,像文艺复兴的油画一样的材质色调,不过是微微地流动的。这样的流动让色彩混杂在一起,形成绮丽繁复的纹路,连巴洛克最奢华的花样也不能比拟。细节中有无数细节,深入进去,每个细节又都是有无穷细节的世界。
我问他,可以用方程描述吗?他说,“也许吧”,然后长时间不说话。
他说,他长时间不说话的时候,就静静望着窗外的大红斑。虽然仍然很遥远,但是占据几乎全部视野的大红斑压迫而来,动人心魄。以木星之大,你几乎不能觉察到它存在,因为木星遮住了整个天空。朱庇特,万神之神,是除你以外的全部宇宙。
他说,他不望着大红斑的时候,就是在推演,修正参数修正方程。让模型更精确地符合观测,同时保持简洁。
他说,离开地球前,他与老师长谈。他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他需要逃离,为什么典同学要么涅槃要么离去。老师没有回答,而是告诉了他关于湍流的道理。
我们可以精确地预言流体中的原子,乃至原子中的质子、中子、电子的行为。甚至更微观的细节,比如量子的概率,也是一种精确。但是,我们却还不能精确预知湍流的动向。湍流是什么,它既不是原子,也不是分子。湍流不是物质,而是物质的运动模式。原子,也可以视为更微观的物质的运动模式。那么,物质是什么,物质是否存在。物质是否只是不同层次的运动模式,而这些运动模式因为我们觉知描述而存在。
没有人觉知描述的波浪,不是波浪,而是破碎的彼此无关的某个数量的水分子,在特定的温度湿度下,在特定的空间时间中。没有方程,没有描述,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关。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够精确地描述湍流,就像精确地描述质点的运动、量子的潮汐。但是,如果没有人的存在,没有意图,没有探索未知的热望,就没有方程,也没有描述。没有热情,每个人之间就都毫无关联,每个人也与世界无关。
他又问老师为什么典同学执意如此,老师只是叹息。后来他问:“老师,你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讲到这里,那次通信就中断了。后来再上线的时候,我告诉他,老师对于湍流的描述,也是给他关于典同学的答案。他追问,我告诉他:“人是原子是分子也是血肉,同时,人还有超出血肉的东西,就像社会有超出每个个体人类的东西,就像湍流中有超出水分子和空气的东西。”他问,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那部分方程太复杂了,我解不出来。
后来,他说,在推演和凝视大红斑的时候,他的背后有一双眼睛。有一位师姐,总在业余时间对着那扇窗临摹大红斑。他曾经问过,是否需要他移开一些,免得挡住她的视线。她笑着摇头,反倒给他讲起绘画的常识。当你学习了绘画,哪怕是初学,你看待世界的眼光就会不同。你所看到的,不再是物体形貌、人物衣裳,而是构型明暗、光影色调。大红斑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需要考虑使用等角透视还是三点透视,更能传达你此刻的感受。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说,当你学习音乐,哪怕只是倾听,也会体会到每次的不同。同一曲谱,哪一种表达更能体现你此刻的感受。我想说很多,但是只有沉默。
他说,后来他自己也试着画,用师姐做模特画人像,把油画的颜料涂抹得满手满脸。他担心是不是太浪费,要知道,为这么多年的漫长旅途准备的行装并不富余。师姐哈哈大笑,说:“我们所要的,不正是感受吗,作品有什么重要?”
“作品有什么重要,结果有什么重要。”那天,李记者对我说,“就像湍流,过程不可省略,细节不可省略,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细节省略到什么程度,性质就会发生变化。”
最终,李记者看到了师姐所绘的作品。并不是壮阔的木星大红斑,而是流动的瑰丽色彩背景下,深思的青年。
那天,师姐对李记者说:“科学,对于未知的无尽追求,也是一种热情。那就是你的灵魂。”
“理工男也有灵魂吗?”李记者转述给我的时候,我走到室外,仰望星空。因为地球自转,他正在天空中沿黄道方向疾驰,几个小时之后就会没入地平线。通信还可以继续,只不过是由黑夜一面的地面站中继,向我而来。只是,他终于找到的答案,想回答给的那个人,那个信息的终点,此刻又在何方?
又很多年,当李记者终于回到地球,骨头硬到可以站起来的时候,我们师兄弟又可以聚在一起喝酒。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们都感慨没有想到还能当面叙旧。没有一个师兄弟提到典同学,就像她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过一样,假装那么大的变故,也与她无关。诗酒相伴,总有人在歌唱演奏,只是没有一个去触碰属于她的曲子。
李记者和师姐在木星轨道的研究引导出著名的共振模型,分子在特定的振荡模式下,可以对任何特定的物体透明。工程师用它改善青藏走廊的开关模式,选择性控制允许某些气流通过,那是老师离世前主持的最后一项工作。之后理论迅速被应用到超音速飞机在不同马赫下气道的截面变形,弹道导弹表面喷涂工艺,舰载飞机起降规程,相关研究在军用以外沉寂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普遍民用以后,出现了这样的墙壁,光可以通过,风可以通过,而女王不能通过,或者刚好相反。有人纪念性地用它改造了鹰嘴岩,人体可以在最后一个节拍穿透岩石,就像穿过风,然后岩石重新变得坚硬,人站在上面,振臂欢庆成功。大家邀请李记者故地重游,娱乐性地跳一次,纪念他和师姐的理论诞生多少周年。他考虑再三,最后婉拒了。主办方说:“这绝对安全,事故概率之低,堪比时光倒流。难道您还不相信自己的理论吗?”他说,风险有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姐的担心,即使非常微小,也足够拴住他的脚步。人的意愿,是所有方程中最强有力的参数。
我想问李记者,是不是因为典同学生死不明而对鹰嘴岩介怀。但是,我不敢提起。李记者主动提起她,说已经远远地见过。老师说的对,李记者果然能上天能入地,能为我所不能。我很多年没能寻到典同学的消息,而他就可以。他说,她当年没有失败,也没有死,甚至没有去跳岩。他说,中间应该有过曲折,应该有很多故事,不过那些都不是他关心的。她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夫妻和睦,此时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孙辈即将出生。
“失败了跟死有什么分别?”耳边响起她决绝的声音,我的喉咙里就像灌着浓烈的酒,爆裂地燃烧。
他给我看了一段全真视频,远远地拍摄,应该是她先生出席庆典,典同学应邀弹奏一曲。举止雍容典雅,情感温柔克制,技巧无懈可击。岁月在典同学身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时光所做的只是把她雕琢得更加完美。最洁白的玉石在最优秀的布光之下,毫无瑕疵,没有阴影。
“不过——”我困惑,“似乎缺点儿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李记者凝视着她秀丽的面庞,一字一顿地说:“毫无热情。”
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弹奏,想起她转身时发梢划开空气,想起甜甜的香弥漫开来。想象世界就停留在那一刻,我把流动的声音紧拥在怀里,记住所有这些感受,固定方程的每个参数。想到所有这些不过是想象,那一刻已经流走永无回头,我的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原载《科幻世界》2018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