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占地万顷的皇宫的中轴线上,那号称九五至尊的真龙之子此时形同枯木的躺在宽大的龙床之上,丝滑柔软的寝衣穿在他身上,也透出了几分沉沉的死气。
一双浑浊的眼睛已然没了光彩,木愣愣的,干涩的双唇不住的颤抖,苦涩深褐色的药根本倒不进去,舀进去多少便流出来多少,还染湿了下巴和那灰白的不加修理犹如乱草的胡子,
柳贵妃看着这个自己依附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放下药碗,伸手拿着自己的手帕小心的为他擦了擦嘴角,
皇帝眼神混沌的偏头,那湿润的胡子便碰到了柳贵妃擦拭的手,眼中飞快的划过一抹嫌恶,
但她还是很快的做出了一副担忧,悲痛的模样。
“陛下,再喝些药吧。”
“不,不了。”
此时的皇帝眼中恢复了些神采,就像是那回光返照一般,他无力的摆摆手,支撑着要坐起来,柳贵妃连忙将枕头垫在对方的身后,让这枯槁的身子能够立起来。
看着眼前依旧娇媚的女人,皇帝眼珠子在四周扫了一圈,还是犹豫道,“皇后呢?把她叫来,朕要见她。”
柳贵妃原本温良的表情顿时变得扭曲,“陛下,您糊涂了,您三个月前才把姐姐送到冷宫里去呢,现在有臣妾不够嘛?”
“是么……也罢,朕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是当年我们……”
柳贵妃嘴角含笑的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陷入了回忆,握着丝帕的手几乎要将那丝帕揉碎了。
“罢了罢了,老福子,给朕拿笔来吧。”
“诶。”被唤作老福子的老太监一甩拂尘,连忙低头弯腰的递上来一只朱砂笔。
“陛下,您这是……”柳贵妃心中已经明白了,脸上顿时换上了一副悲怆挽留的模样,“陛下!您肯定能挺过去的,您不是说明年还要带臣妾下洛阳去看那牡丹,去看那昙花吗……”
摇摇头,他自己的情况他明白,自己现在能坐起来说遗诏根本就是回光返照,他撑不过这个晚上了。
“老福子,你给朕代笔吧,朕老了,老得动不了了。”说着,老皇帝回想自己的这一生,嘴角带出几分自嘲。
“陛下,奴才的好陛下啊,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这么说、这么说,可让老奴怎么是好啊!”那老太监立刻老泪纵横,匍匐在地上,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哈哈,起来吧。”
老皇帝笑了两声,岔了气,顿时一阵急咳,咳得又凶又猛,老福子伸手去接那痰,却接到了一手的血,里面似乎还夹杂这腐败器官的碎片,淡淡的扫了一眼,老皇帝抬手擦擦嘴角,道,“叫外面的都进来吧。”
“诶。”
老福子连忙小碎步的跑出去,将外面的皇子们都招了进来,看见赵冠霖的那一刻却是愣了愣,但是倒地是人精,明白这个时候未成定局,他也不去想缘由,连忙对着众人匆匆道,
“太子殿下,靖王爷,各位皇子们快些进去吧,陛下召见!”
不等他说完,二皇子就一马当先的退开了门边上杵着的老福子,第一个往里面冲,其他人也连忙跟上,生怕落后了几分几秒的就和皇位失之交臂了,赵冠希其实对于皇位并不热衷,自己这些年来都是柳贵妃压着的去学去拉帮结派,竟是生了几分叛逆之心,此时倒是乐得落在后面。
不过比他更不急的是赵冠霖。
“哥?”
赵冠霖对他扬扬下巴,示意他走他的,然后自己走到门边弯腰就要扶起还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老福子,也不在意对方手上的血污。
“公公也小心着些。”
“哎!靖王爷抬举奴才了,奴才一个腌人怎么担得起王爷的一扶!使不得使不得!”老福子一惊,
“公公言重了,公公自小便跟着陛下,我等这些孩子也是公公看着长大的,怎么说公公都算我们的半个长辈,如何担不起?”
边说着,赵冠霖的双手就落到了对方的臂上,一个用力就不容抵抗地将人给扶了起来。
“诶,奴才谢谢靖王爷了。”
老福子站起身来,笑了笑,脸上的褶子都开成了一朵老菊花。
双眼不着痕迹的将对方这一副匆忙而来的装扮尽收眼底,眼中划过几分若有所思。
赵冠霖倒是宠辱不惊地点点头,然后和老福子一并进去了。
“怎么才进来?”
老皇帝浑浊的眼睛在赵冠霖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视线落在了老福子的身上。
闻言,将人推倒在地的二皇子顿时就站直了些,脸上有些忐忑。
“老奴这老胳膊老腿的在门口没站住,摔了去,亏的靖王爷扶了老奴一把。”
“嗯。”老皇帝点点头,不在纠结于这点上。
二皇子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给了站在皇帝身边的老福子一个算你识趣的眼神。
老福子看见了,奴颜婢膝的笑笑低下头,眼中却是划过了一抹不屑和嘲讽。
老皇帝现在已经撑不过去了,写圣旨断是要假以他人之手,虽说这妃子们可以对他们这些阉人奴才随意打骂,但是实际上在皇帝的眼中,他们好歹算是半个男人,自是比女人要来的高些,这里能代写圣旨的舍他其谁?
而且宣读也是他,给皇帝过目之后,怎么读不又是自己说了算。
呵,蠢货。
老皇帝眼中精光闪烁,视线在一众穿着整齐光鲜亮丽的皇子身上划过,赵冠霖这一副慌里慌张不修边幅的模样倒是显得格外的突兀。
目光在赵冠霖身上顿住,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表情要悲哀,仿佛死的不是他,而是他们自己。
反而是这个被自己指派到了封地上的藩王儿子,面无表情,眼眶则是积蓄着泪水,却隐忍不发,倒是比那表面的伤心更加真切。
这孩子……
强撑着精神随意的抽查提问了一下这些孩子们的功课后,老皇帝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父皇!儿臣不想走啊,儿臣想陪着父皇你啊!”之前推人的那个二皇子又开始用力过猛,猛地扑到皇帝的榻前,鬼哭狼嚎。
突然一下子吓得老皇帝又是一阵猛咳,一口血直接呕在了他扬起的脸上,偏偏他还张着嘴表演。
二皇子:……
突然不知道是该继续了还是先擦脸吐口水。
“够了,你也退下吧。”
老皇帝伸手推了推二皇子的脑袋,让对方滚蛋。
二皇子这才做着依依不舍的模样,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见人都走了,老皇帝脸上流露出思索,
竟是突然问了一句身边的老福子,“老福子你说谁才能够接朕的班呢?”
“老奴不过是一介奴才哪敢对皇子们多加评价,不过是承了陛下的福泽,能够近距离的看看他们罢了。”
不然怎么说老福子在一众太监中能够做到这最高的位置呢?
就凭他有眼力,小心谨慎,即使老皇帝现在都要咽气了,他依旧保持着这种谦卑的姿态。
“狗奴才!朕还不知道你吗!朕让你说,你就说吧,你只管说你的看法,不用担心别的,现在我还没咽气呢!”
“诶,”老福子福福身,这才应声,“就老奴看太子殿下痴心文学,对家国大事并不上心,大皇子沉默,二皇子莽撞……”
即使到了最后得了保证,他也只是将对每个人的看法说了一遍,并不偏袒。
沉默了一会,从肺腑中一股积聚冲上来的气流,让他又控制不住的开始猛咳起来,那肺部就像一个破风箱一样。
等到再平静的时候,他知道了,时间要到了。
看了看一直安静陪着自己,给自己拍背顺气的柳贵妃,老皇帝伸手摸上了对方保养得益的柔荑,安抚的摸了两下,
“放心,无论结果是什么样,我定然是不会辜负你这么多年的辛苦。”
“臣妾跟着陛下哪里有什么幸苦的。”
老皇帝没说话,只是拍拍她的手,“好了,你先去休息一会吧。”
“老福子,你过来,给朕写吧。”
“诶。”这会老福子没有再推脱了,一是时间紧迫,二是没有必要了。
柳贵妃被说了,自然不能再待下去,只得走出内厢。
莫约半刻钟后,老福子收笔,吹了吹最后留下的那墨迹,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眼睛已然快要睁不开的老皇帝面前。
大致的扫过最后那继承人的名字,老皇帝这才极轻缓的点点头,
末了头往肩膀处一偏,已然没了气息。
“陛下!陛下!”
听着老福子惊慌的呼喊,柳贵妃连忙跑进去,对方已经咽了气,虽然心中并没有什么感觉,但面上还是要做出那样子来。
房里的太医立即赶到现场,摸脉搏,掀眼皮,看瞳孔,最后摇摇头,沉重的道,“陛下驾崩了!”
见状柳贵妃直接双膝一软扑到床边上,开始嚎啕大哭。
外面的一种皇子闻声也即刻鱼贯而入。
脸上顿时都带出了悲壮,眼角挤出泪水。
老福子眼睛扫了一眼四周,“陛下临终之前借老奴之手写了这封遗诏——”
顿时,室内悲壮的气氛猛然一凝。
“众皇子听旨!”
“臣等听旨。”室内之人闻言齐刷刷的都跪下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立三皇子赵冠霖为天子,愿其能顺应天命,护我大梁江山,太子封镇东王,属地昭和一带,二皇子封西南王……”
读完了前面一大段一大段冗长复杂的对自己平生的感叹,后面的几段才交代了一下将皇后接出冷宫,以皇太后之礼数待之,除柳贵妃外其他都嫔妃都陪他入皇寝长眠,以及最重要的继承人和其他皇子的分配。
将赵冠霖虚扶起,老福子将圣旨正要递给他,旁边的二皇子就满脸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见状,更是魔怔了般要伸手抢来确定。
老福子此时却是身手灵敏的一躲,眼睛一横,就有人过来将他拦下。
“为什么不给我看!你个阉狗!我不相信!”
“大胆!太上皇才刚刚瞑目,二皇子你就敢在太上皇面前如此无理蛮横!冲撞圣上,简直放肆!来人呐,把二皇子拿下!”
老福子眉毛倒竖,尖着嗓子怒道。
二皇子就被几个小厮七手八脚的拉了出去,源源不断的谩骂声还能间断的穿进来,老福子却是充耳不闻,将圣旨交到了赵冠霖手上,
然后便匍匐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连忙伏地,喊道。
几位皇子底下斗得凶,却是没想到最后胜的竟是这个京城之外的家伙,顿时脸上带了不甘。
低头看了一眼圣旨,赵冠霖握紧了手,指节都微微泛白,继而便又放开。
余光扫过自己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赵冠霖嘴角紧绷,沉声道,“纵卿平身。”
这一夜就算过去了。
新旧交替就如昼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