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师父,都说戏子无情,可为何我觉得多情的是戏子,无情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啊。
1
我要去的小镇叫太极镇,诺河从镇中蜿蜒而过,将镇子分为太村和极村,从高处看,整个镇子像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太极镇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这是云南边境上的一座小镇。因为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几百年来,当外界都已经高楼林立,车流不息,这座小镇却依然保持着百年前的风貌,就像是一位时间的旁观者和守护者,纷纷扰扰的一切都与这里无关。
到达山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事先订好的客栈,一个声音细柔的女孩说马上派骡子下山来接我。这里是靠着小镇的一座山,不高但树木葱葱,红土房子镶嵌其间,一股古朴宁静的气息夹着潮湿的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这里属于太村,没有公路,到现在依然要靠骡子进出,所以这里家家户户养有骡子和马。山下有一条清澈的溪流,一匹大马带着两匹小马在溪边饮水。溪流旁的一棵大树上挂着一条巨大的招牌布,上面只写有一个字:盐。
太村有五口古盐井。这里的先民用人工汲水的方法从下面取卤,再分给各家“灶户”煮盐。煮盐的灶户将制成的食盐交到盐局,盐官再把盐分发到各地行销,络绎不绝的运盐马帮在此出发,东向大理,南向保山,西向腾冲、缅甸,北向丽江、西藏的“盐马古道”。
太村一度成为滇西地区的商业中心之一。太村的发展完全依赖于盐业经济的兴衰。海盐开始被大量生产使用以后,太村的盐业就逐渐淡出江湖,成了历史。
一位农夫拉着一匹骡子朝我走来:“你是小雅小姐吧!”农夫说着带有浓烈方言味道的普通话问我。
“是的,是的。”得到我的确认之后,农夫便从我手里接过行李箱,很熟练地绑在了骡子的背上。骡子虽瘦,倒也健硕,两腿一蹬,铁蹄便在石板路上踩得嘚嘚作响。
我没有坐骡子,而是选择和农夫一起用脚去感受这片土地。
一年前,姥姥去世时交给我一张黑白画。画里是一座道观,观前站着一位穿着太极服的年轻男子,虽然画已经不那么清晰了,但是依然能从画里看出男子那清秀英俊的面容来。姥姥的遗愿,是要将这幅画放回画中的道观里去,为了画中的人,姥姥苦了一辈子。
到了客栈,我放下行李便迫不及待地想去寻那座道观。在一个村子里找一座古建筑还不简单,我想。果然,一问客栈老板,他便告知我了。
“这座道观就在山顶,不过已经废弃很多年了。”老板说,普通话里一股广东粤语的味儿。近几年,太极镇以“千年古村落”的噱头在积极发展旅游业,虽然效果甚微,但还是引来了一些投资客。
我把卷好的画放进背包里,开始往山顶上走。整个村子的人很少,偶尔能遇见一位背着背篓的农夫,听见几下骡子行走的铃声,其余时间几乎都是悄无声息的。快到山顶的时候,有一段很长的石阶梯,阶梯一直往上,尽头处是一座木头建筑,顶上挂一块牌匾,写着:五云观。周围古木参天,老树虬枝,感受不到一丝人气,偶尔响几声鸟鸣。
我拿出画来对比,是了,就是这里。
有小小的激动蹿上心头,仿佛姥姥尘封的过去跨越时空在这段石阶处连接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往石阶上走去,道观的门开着,里面昏暗一片,周围不见一个人影,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晒得我有点头晕。
我推开门唤了一声“有人吗”,没有回应。
“有人吗?”我又是一声,依然没有回应。
道观里什么都没有了,全是空的,连原本连接楼上楼下的木楼梯都没了,这里像是发生过一场火灾,到处散落着被烧焦的木头。道观顶处有一小块没有被毁掉的彩绘,画着丹顶鹤、常青树等,色彩鲜艳,和眼前的荒芜形成鲜明对比,美得无与伦比,仿佛固执地想证明这里曾经繁华,有生机。
正前方的窗前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相框,在到处都乱七八糟的道观里,这个相框好像是有人刻意摆放好的。相框里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端正的老者,我正想伸手去拿相框时,一位老头叫住了我。
“干什么呢你?”老头穿着又脏又旧的蓝布中山服,佝偻着腰,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
“我是来还东西的。”我说。
“还什么东西?”老头疑神疑鬼地看着我。
于是我拿出背包里的画来。
老头接过画,眼神立马变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微微抽搐着。
“这幅画你从哪儿得来的?”老头问。
“我姥姥给我的?”
“你姥姥?”
“对呀,她叫李秀梅。”
“李秀梅?”老人的眼神变得严肃又诧异起来。
“你认识我姥姥?”我赶紧追问。
“当年,整个太村怕是没有人不认得李秀梅吧!”
2
李秀梅跟着戏班子到太村那年,刚满十八岁。那年太村的盐销路特别好,村里的人都靠盐赚了一笔小金库,于是大家想庆贺奢侈一把,谋划着去请京城的戏班子来村里驻扎,唱一个月的戏。虽然没去过京城,但让京城里的人来演绎一趟也好,村民们想。
兜兜转转大半个月,总算打听到有京城的戏班子在贵州那边唱戏呢,于是村里人便托人去请,请来的便是李秀梅所在的戏班。
李秀梅是个孤儿,四岁便被戏班子的班主赵自如捡进了戏班。有一副好嗓门的她,从小耳濡目染地跟着学唱戏。班上的师兄们都认为自古鲜有女子登台的,可是赵自如觉得李秀梅是个好苗子,十五岁便让她登台唱《杜十娘》,这一唱就唱了三年,成了班里的台柱子。师父走到哪儿都带上她,把她当成了女儿般养着。
李秀梅第一次见到陈云恩就是在她唱《杜十娘》的戏台上。戏台搭在村里的大青树下,大青树已有八百年的寿命,依然长得枝繁叶茂,为村里撑起好大一片阴凉,树下就是村民集会唠嗑的好地方。大青树是整个太村的见证者,也是所有流言蜚语、家长里短的倾听者。
李秀梅嘹亮的嗓音唱着:“海誓山盟成虚幻,好姻缘反作恶姻缘。波光浩浩如素练,顷刻冤魂化杜鹃,错错错,休埋怨,当初何不辨愚贤?情丝万缕连还断,皱锁蛾眉我无话言……”
台下看客听得动了情,好些人都抹起泪来。李秀梅唱完之后把眉眼轻轻一抬,便看见了站在人群之外的陈云恩。他穿着灰白的太极服和黑色的布鞋,头上绾着发髻,背上还背着一个装有草药的竹背篓。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之上,眼神有些空洞,若有所思。他的气质和台下的看客是完全不一样的,台下看客大部分是村里的农妇粗汉,而站在人群之外的他则清秀英俊,还带着一股未经世俗洗礼般的稚嫩。李秀梅被这气质所吸引,他就像是她在戏里面才能遇见的男子。
3
陈云恩发现了一件事,有个扎着辫子的姑娘常常出现在他的面前。有时候是他在五云观的比武大赛上看见她混在台下的人群里看热闹,有时候他采药上山的路上也能看见她在大青树下练嗓子。她就站在那棵大青树下,扎着两根小辫子,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她背后成群的红土房子成为天然的戏台背景,她一边唱还一边比画着手势。夕阳的光洒在她身上,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藕色的薄衫,薄衫下的腰肢细得像一条水蛇,水蛇绕来绕去,陈云恩看得出了神,忽然觉得呼吸变得急促,浑身燥热,他急躁地松了松颈口的领子。
村里的杨二半夜哮喘发作死掉了。陈云恩跟着师父五云真去杨二家主持葬礼。杨二的婆娘穿着白布丧服跪在那里哭着,那哭声像是夜半发情的猫,尖锐且带着长长的余音。大师兄五龙站在师父的旁边,杨二的婆娘哭一声看他一眼,哭一声又看他一眼。师兄的事情陈云恩是知道的,他不止一次发现大师兄半夜偷偷从观里溜出去,这种丑事他不敢张扬,更不敢跟师父讲。
五云观在太村的历史比太村还长。五云观虽说起了个道观的名字,整个建筑的修建也是按照道观规格,但五云观其实算不上是一座道观,更确切地说,五云观其实是一个太极拳武馆。掌门五云真是武馆的第十三代传人,每每提到,五云真总会念起祖师爷发现太极镇的故事。诺河将镇子一分为二,形似太极,祖师爷觉得这是老天的明示,这片土地一定和太极拳有缘,于是在此开设武馆,开发盐井,才渐渐有了村落。五云观就是太村的名声,在村里也极有威望,陈云恩担心,要是让师父知道出了这样荒唐的丑事,而且还是他顶看重的大弟子做出的丑事,岂不是要气得归西去。
陈云恩暗地里也说过大师兄,希望他在事情闹大之前可以收手,可是五龙不领情,还说他未经历过男女之事,自然不懂其中的乐趣。男女之事陈云恩是从未想过的,至少在遇见李秀梅之前是从未想过的。
李秀梅就躲在墙角那边,静静地观看着整个葬礼的仪式。此刻的她还完全沉浸在一种对情爱的好奇和兴奋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她的人生将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发生彻底的转折。
仪式结束后,李秀梅跑到陈云恩面前,偷偷递给他一幅画,然后转头跑掉了。在戏班子里长大的姑娘,从小跟着戏班走四方,已然没了那股娇羞的温柔,性格都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孩来得烈,想做什么就去做了。反倒是陈云恩显得拘谨起来,看没人注意赶紧收起了画。夜里在房间点上油灯,四下无人才敢拿出画来。画中人正是他自己,陈云恩的脸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他毕竟是弱冠之年的男子,读百卷书,习武多年,却未解半点风尘之事,只觉得被人一撩拨,心里竟不自禁地欢愉起来。
4
如果能够预见未来,李秀梅是断不会于那一天在大青树下练嗓子到日落之后的,更或者,她断不会来这个太极镇的。
村子里的人没什么消遣娱乐的地方,几乎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作息。那晚天黑得早,李秀梅从大青树回戏班房会经过杨二的家。自从杨二去世之后,就只剩了他那寡妇婆娘,可是那晚李秀梅在墙外听见了男人的声音。虽然赵自如以前就跟她讲过,出门在外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对于外面的世界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可是李秀梅还是克制不住她少女的好奇心,趴墙根听了一会儿,然后听见了五龙和杨二婆娘的对话。
“没人知道就好。”五龙说。
“那我们俩现在咋办?”杨二婆娘的声音。
“容我想想。”五龙说,声音略带迟疑。
“反正你别想甩开我了,那天杨二哮喘的时候,我是因为你,才故意没给他药的,我跟定你了。”杨二婆娘说。
听到这里的时候,李晓梅打了一个寒战,撞倒了墙边的一堆柴火。杨二婆娘在里屋惊慌地喊了一声:“谁?”紧接着五龙衣衫不整地就跑出来了。李秀梅没来得及跑掉,被五龙抓了个正着。五龙捂着李秀梅的嘴就把她往树林里拖。平日里五龙本来就对李秀梅的美色有几分贪恋,把李秀梅拖到林子里后,一边骂一边扯下一块衣袖封住了李秀梅的嘴,然后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禽兽,野蛮地撕扯起李秀梅的衣服。李秀梅裸露的背脊在落满枯枝的地上挣扎得伤痕累累。完事后五龙威胁李秀梅,她要是敢把他和杨二婆娘那档子事说出去,他就让她身败名裂。
5
清晨,陈云恩一如既往地打开了道观的门,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李秀梅。他赶紧把她拉到旁边的树林里去,东瞅瞅西看看,确定没人了才回来问她:“你怎么来了?”他依然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李秀梅睁着哭红的眼睛问他:“你愿意带我走吗?”
陈云恩有点莫名其妙:“去哪儿?”
“不知道,天南海北总有一处容身之地。反正不要在太极镇就行。”
“发生什么事了?”陈云恩看见李秀梅眼睛红肿,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李秀梅的手使劲地扯着袖口,没有正面回答他,继续问:“你到底愿不愿意带我走?”
“这……”陈云恩支支吾吾。
“算了,既然这么为难。”李秀梅说完就走掉了。
陈云恩想叫住她,却听见有同门师兄弟出来了,于是那已经跑到嗓子眼的话又被他吞了回去。
从五云观回来以后,李秀梅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连台都不愿登了,赵自如让人送给她的饭她也一口未进。第三天,李秀梅的房间里突然传出凳子倒地的声音。赵自如觉得不太对劲,带着弟子撞开房门,发现李秀梅上吊了。赵自如赶紧将李秀梅抱上床,又吩咐人去找大夫。
李秀梅醒来以后问赵自如:“师父,都说戏子无情,可为何我觉得,多情的是戏子,无情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啊?”
赵自如问:“秀梅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李秀梅抱着师父痛哭起来。赵自如从来没见李秀梅哭得这么用力过,就连她小时候被逼练功,或者犯错了被他用马鞭打,她也没有哭得这么用力过,简直就是撕心裂肺地在哭。李秀梅还是把她的遭遇都坦白地告诉了赵自如,她视赵自如如父,除了他,她也没有可以诉苦的人了。
赵自如知道真相之后,带着几个弟子跑去五云观大闹。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了,那个场面,比在大青树下看戏的人还多。五云观的五云真、众弟子,包括陈云恩都出来了,五龙指着赵自如叫冤:“是她勾引我的,戏子骚情啊!”围观的村民都唏嘘不已。男人们都看好戏似的躁动起来,妇女们也来了劲头,有妇女在人群里跟着附和:“我就知道这小贱人不是什么好货色。”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刻意白了一眼她身旁的丈夫,一副“我早已看穿”的得意劲。
五云真虽然面不改色,却也能看出已青筋暴起。赵自如一听五龙信口雌黄,还想继续败坏李秀梅的名声,气得操起家伙就想打他。陈云恩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心里五味杂陈。
陈云恩代表五云观去给李秀梅道歉送药的时候,还送来了李秀梅的那幅画。李秀梅拉住了陈云恩的手,直直地望着陈云恩,再没了往日那般如火的眼神,她的眼神是空的,连着她被掏空的身体。她的声音也不再嘹亮了,她紧紧地拽着陈云恩的手,低沉地问了一句:“你信我吗?”陈云恩连看都未敢看她一眼,迟疑不过几秒钟,放下她的手道:“姑娘该歇着了。”
李秀梅的心就是在那一刻死掉的。她在病榻上看着陈云恩离去的背影,他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她的脑海里回荡起杜十娘的歌声:“错错错,休埋怨,当初何不辨愚贤?情丝万缕连还断,皱锁蛾眉我无话言……”这唱了无数次的戏词,直到那一刻,她才深刻地体会到这其中的悲怨。
第二天晚上,五云观的大殿起了一场大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五云观里的弟子从住宿的厢房赶过来的时候,大火已经照亮一大片天空。五云观这座百年老宅在一夜之间成了一片废墟。五云真在那一夜把五龙叫到了大殿里,要求他跪在祖师爷的塑像前忏悔。五云真从后面看着五龙的背影,一行老泪顺着他爬满皱纹的脸落了下来,然后他轻轻地关上了大殿的门。
那场大火死了两个人,一个是五云真,一个是五龙,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没逃出来。那场大火之后,李秀梅也不见了。赵自如找了很多天都没找见李秀梅,绝望地带着戏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多事之地。武馆没了,大殿也被烧毁,众弟子散的散,走的走,都去别处谋生路了。
6
“那天晚上的大火究竟是谁放的啊?”我问。
“有人说是五云真放的,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丑闻,五云观几百年的名声毁在了他的手上,他无脸面对祖师爷,五云观也无脸再在这片土地上立足,所以他放火毁了它。也有人说火是李秀梅放的,李秀梅对五云观的恨只有一把火烧了它才能释怀。还有人说,火是陈云恩放的,因为那晚有人看见陈云恩冲进了火海里,传言他跟李秀梅有过感情,他烧五云观为李秀梅解恨,是出于情,然而自己又是观中弟子,毁了宗门就得去给五云观陪葬,是出于道。”老头说完,抬头看着眼前的古宅,眼神里有一丝火一般的光亮划过,但瞬息又灭了。
参天古木之间传来一阵阵蝉鸣和鸟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这真是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地方。
“所以,大殿里,那相框里的人就是五云真前辈?”
“是的。”
“那你是谁?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呢?”我问。
“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扫地人罢了。”老头说,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你姥姥后来去哪里了?”
“离开太极镇以后她就一路乞讨到了蜀州,在蜀州遭遇饥荒,一位逃难的母亲在临死之前把一个襁褓中的小女孩嘱托给了她。她独自将小女孩带大,那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妈妈。姥姥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李诺河。”听到这里,老头沧桑的双眼里泛起了泪花,这泪花在他布满灰尘的脸上干净澄澈得格格不入,但他并未让泪水流下。
我把画放下,请求老头把它留在这里,也算是完成了姥姥的遗愿。下山之前,我又回过头对老头说:“那场大火一定不是陈云恩放的。”
“为什么?”老头问。
“因为他本性懦弱,是做不出那样的事来的。我猜他现在一定还活着,只是活在了对往事的愧疚与痛苦之中罢了。我想,姥姥已经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