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西家在旁边的小区,程青枫撑伞穿过马路,雨很大,即便打着伞也不断有雨水,飞溅到伞下,密集的雨点使得前方的路模糊不清,雨水也带着秋季的冷意。
部分路段已经有了很深的积水,在这种暴雨天气出门是很不明智的。
程青枫突然有些后悔出门,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雨幕中,不过路已经走了一半,再回去岂不是有些亏?
于是程青枫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前行。
雨水和地面碰撞,和积水碰撞,和路旁的草木碰撞,和静默耸立的建筑物碰撞,在天地间奏响了乐曲。
长久以来陷入嘈杂的心莫名其妙地忽然安静下来。
左前方,有黑色的影子从雨幕中浮出,虽然路并不狭窄,程青枫还是往右侧靠了靠,与过路人拉开距离。
是一名穿着黑色雨衣的魁梧男子,面目被藏在帽檐下,相向而来,以半米远的距离和程青枫擦过。
程青枫往前走了两步,脚步顿住,转身时刚好与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准备靠近的男子四目相对,或者准确的说,是程青枫看着男子帽檐下的阴影。
一阵沉默,只有雨声。
“打劫。”
沙哑粗粝的声音传来。
程青枫观察着这名身穿黑色雨衣的男子,推测男子的身份,还有这句话的真假,随口说道:
“都这个年代了,还有打劫的啊。”
有寒光从男子右手中亮出,是一把打磨得光亮的匕首,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程青枫并不是身手敏捷的人,如果那男子要出手,有很大概率躲不过去。
从雨衣下露出的持刀的右手粗糙布满老茧,握刀的手很稳,从持刀的位置和角度来说,很适合从后方直接攻击颈部,一击致命。
如果这样的话,那自己转身时他依然有时间完成这个动作,但是在自己转身时,他停下了。
是为什么?
身上的雨衣样式在这里不太常见,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吗,之所以停住,可能是因为好奇?
程青枫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时候的正常操作应该是趁机赶紧往有人的地方跑才对,在这种时候还瞎想加和歹徒聊天,简直就是精神病行为,可转念一想,自己还真的有病,不过要对于疯子来说,这也可以算是正常行为。
“终端里有多少钱都刷到这张卡上,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大雨天还出来干活,真是辛苦了。”程青枫抬眼看向那男子。
“别废话,快点交出来。”
“好的。”程青枫拿出终端把钱刷过去,身上有点值钱的东西都交了出来。
看见程青枫这么爽快,男子反而有些惊疑不定,没有接程青枫递过来的东西,而是盯着程青枫看了好一会儿。
最终男子伸手去接程青枫递过来的东西,这时有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余光瞥见程青枫手腕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你右手上是什么?”
“以前朋友送的一枚手环,不值几个钱。”程青枫伸出右手,露出一个造型简单但做工精致的手环,手环上嵌着一颗透明的珠子。
男子看了几眼那珠子,确认那就是颗不值钱的人造水晶,但是看着式样却莫名有点眼熟,有点像……云河三年前发布的名为无限的绝版终端,全世界也只有九个。
但是以程青枫现在的的寒酸样子,虽然终端里有几个钱,正常来说哪能买的起这种传奇级别的东西。
但是听说那些真有钱的人可能反而穿着打扮看不出来什么,男子诈道:“普通的手环?当我见识少是吗?那也交出来吧。”
“这个手环对我很重要……”
男子向前走了半步,刀锋越靠越近,“让你交出来你就交出来,我的刀很锋利,大雨天毁尸灭迹简单又方便。”
见程青枫沉默着没有动作,男子直接上手去拽。
雨里带着寒气,丢了雨伞,程青枫浑身都被雨水浸湿,冷得直打寒颤,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男子拿刀的手。
猛然被抓住手腕,男子一惊,抬脚把程青枫踹开,程青枫一个趔趄倒在满是雨水的地上,溅起一大朵水花,摔得脑袋嗡嗡作响。
男子沉下脸来,他的手腕上被带出了几道血印。
“你那手上的东西是个仿“无限”的终端吧。”
程青枫挣扎着从雨水爬起来,不断后退,那男子步步紧逼。
男子猜的不错,程青枫手腕上的确实是终端,但不属于云河发布的九枚终端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无限”的仿品,而是那九枚取名无限的终端的蓝本,被称赞为近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产物的无限,才是它的仿品。
在看到它之后,男子的心态从表现上看有了很大波动,是什么情绪?愤怒?
是因为“无限”?……
程青枫晃晃脑袋,试图将失去控制持续胡思乱想的脑子恢复正常,看来停药还是有影响的,但是继续吃药又怎么样呢?
终日昏昏沉沉,每次刚刚醒来仿佛就又到了晚上要入睡的时刻,哪怕偶尔明白自己是清醒的,思维也近乎停滞……
好烦,不要再说话了,安静一点……
“你们这些住在安定一区的人享受着最好的资源,随便干点什么都比我在外区打生打死挣的多,”持刀男子冷笑,
“‘无限’……这东西出来的时候,我盯着它的价格算了很久,一个小小的终端,即便我在外区没日没夜地清剿怪物,要挣够买它的钱,要三千年!
“三千年啊!人能活个一百二十年也就到顶了,”男子叹息一声,而后抓住程青枫的衣领大喊道:
“凭什么!”
雨水密集得程青枫根本看不清男子的样貌,只有模糊的黑影。
黑影与两年前的影子重合,刘览,就是照片上六个人最左边的瘦高个,那个国字脸,曾一脸笑意让程青枫过去吃饭的中年人,刘览的父亲,满目悲痛地扯着他的衣领吼道:
“凭什么!他们都死了!凭什么你还在这里活的好好的!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死!”
还在犹豫什么!给他不就行了?还是放不下吗?早该把这东西扔了不是吗?
在男子的摇晃下,程青枫抓住手腕上的手环,摘下的动作显得无比艰难,有另一种力量在阻止。
分辨一件事情是妄想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唯一的证据就是这件事情在现实中留下的,可以由其他人证明其存在的痕迹。
这是仅剩的一件无法以程青枫的力量伪造的证据,因为以现在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创造出这东西,程青枫费劲心力制造出的“无限”,只是摸索出一小部分原理的应用,还未完全成功就已经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能力。
……
“好烦啊,让我歇会儿吧……”
程青枫仰头,从厚重的阴云中下的雨水扑打在脸上,感觉脑子里像有两个自我在打架。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程青枫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安眠药也只能让脑子里的混战消停一小段时间,醒着的每一刻,甚至在梦中,都在无休止的吵闹。
看似平静正常的每一天,其下是沸腾煎熬的岩浆,仿佛地狱火海。
一方是无法完成的执念,一方是抹去执念和其他人一样活在公认的真实中。
无论怎么判断都该选择第二个,但是虚假和真实,公认的就该是真实吗?阴云之后的安定区星空假的,人们却也信以为真。
程青枫回过神来,胸口一阵剧痛,捂住伤口踉跄了两步,忽然看着那身着黑色雨衣的男子咧嘴笑开。
对面的男子惊疑不定看着程青枫,不知道这人死到临头抽什么风。
虽然他手上已经有了几条人命,但要这人服个软,再露出点软弱愚蠢的安定区人该有的惧怕样子,饶他一命也不是不可能嘛,为了一件身外之物找死,这可就怨不得他下狠手了。
正在黑衣男子例行在心中为自己开脱罪过时,之前由他亲手刺出去的利刃从自己的脖颈划过。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欲杀人者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我捎你一程吧。”
“呃……啊……你……”
两人同时倒地,在雨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程青枫蜷缩着倒在血泊中,脑海终于安宁,手腕上的手环触地,散成无数细碎的光焰。
与此同时,无形无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在男子身上冒出,只能从陡然扭曲的空间和退散的雨水,还有男子瞬间变得扭曲痛苦的表情中看出它的存在,仿佛躯壳中的灵魂在被烈火烧灼。
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男子轻飘飘地在水坑中浮起,雨衣中的躯壳干枯如同沙漠中风化多年的干尸。
喃喃了一句什么,程青枫的声音被淹没在雨中。
天上一道把天空劈成两半的大闪,照的地上大亮。
轰隆隆——
本来就不小的雨又大了不少,像天漏了个大口子。
无数点细碎的光焰携着逆着雨水向天空飘去,晃晃摇摇似凡灵升天。
……
盘古大陆的夜幕刚缀上星辰,便落下一场绚丽至极的流火。
流火足足下了一整晚,大多数流火在半空中就已经熄灭,少数落地的流火在地面,留下不明显的焦黑。
大荒位于盘古大陆西北,东西绵延两万里,西至巴海,东至天帝峡,南北一万两千里,北靠冰海,南依弱水,可望昆仑。
大荒中的生灵纷纷驻足观看这场盛大的天空焰火。
炎漠太山一处隐秘洞窟前,银白色头发小妖有些好奇地触碰到一朵快要熄灭的火星,惊异地发现自身的道行竟有明显的增加。
“这是……帝流浆?不是说天上已经不会下帝流浆了吗?”小妖朝身旁同样有着银白色头发的大妖问道,显然大妖与小妖乃是同族。
“这不是帝流浆,这是凤凰火。”大妖回答。
发现特异之处的小妖们开始抢夺这些焰火,它们奋力跃起,努力在焰火消失前触碰到更多的焰火,还有一些还未开化的生灵接触到焰火也生出了懵懂的灵智。
大荒中部凤凰岭青鸾族领地内,一只刚化形成功的小青鸾捧着他最喜爱的小兔子各种奔走,想要让手里的兔子也能接到一朵焰火。
只有人类和大妖没有去抢夺这些焰火。
焰火的力量无法被人类吸收,它从人类指尖穿过,像是一道美妙幻影。凡人们纷纷对着焰火祈愿,或是今年的丰收,或是对前程的期许。
修道之人则聚集在高峰或是楼阁上借此机会感应天道,对于有着万载寿命的大妖来说,焰火力量微末,于修行而言已经没有太大用处。
青鸾族族长青颜立于树梢上,晚风轻轻吹动她身上以青色为主的五彩羽衣。
青鸾族不少小辈受焰火的恩惠提前化成人形,现在正兴奋地跑跑跳跳,时而变成人形,时而变回青鸾本体。
身为青鸾族的族长,青颜本该为此感到欣喜,然而飞扬的焰火照亮她脸庞,眼角眉梢显露的都是忧虑。
青颜伸出手掌接住了一团焰火,焰火没有熄灭,而是在她手中形成了一朵明艳的火焰莲花。
她认得夜空中这些从上界坠入凡间的焰火,那是凤凰灵火,凤凰一族的本源火焰,只出现在凤凰死亡时。
青颜回到西岭祖殿,其中供奉的凤凰神像灵光黯淡,蔓延出几道微不可见的裂纹。
不少焰火被神像吸引而来,在神像周围盘旋了几圈,最终化为一名身着赤红色羽衣的男子,墨色长发发尾也泛着红色,身材高大修长,容貌俊美妖异,一双丹凤眼,眼瞳中似燃着赤红色的火焰,眼尾一抹绯红。
“参见赤枫凤祖。”
赤枫温和地笑了笑,道:“一具快要消散的残破分身罢了,不必多礼。你也看到了,我在上界的本源真身已散,这个分身过不了几年也会消失。”
“为什么会这样?您已经是上界的仙神,照理来说,不死不灭,怎么会……”
青颜有些慌乱,凤凰以前下界时曾对她说过,神灵也会陨落,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陨落的会是凤凰。
赤枫从青鸾族祖殿中飞出,化作一只火红的小鸟,落在殿角的飞檐上,头顶是布满繁星的夜空。
“我与我所合离火大道之间的联系被斩断了。”
“是哪位神仙能做到这种地步?”青颜跟着飞出了祖殿,立于火红色的小鸟旁边。
火红的小鸟看向西方至为明亮的那颗星辰,啄了啄翅膀上的羽毛,一撮绒毛飘落,绒毛变成了火焰,在下落的过程中消失在空中。
“不可说。”
似凤凰这等作为神灵的存在,三界中人,哪怕只是谈话时偶尔提及,神灵也能察觉到所言之人的存在。
青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难道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吗?”
“人在无路可走时可以祈求神灵,神灵路至尽头时,没的可求。不过,活了这么多年,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我现在感觉挺好的。”
青颜扯了扯嘴角,笑得僵直生硬。
火红小鸟回头,扑腾了两下翅膀,跳到青颜头顶,那爪子扒着青颜的头发,左瞅瞅右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都是族长了还跟几千年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似的把心思都挂在脸上?”
“我没有……”青颜反驳,声音略微发闷,好似凡人感冒了一样。
“呀呀呀……还不能说,说了你一句还真哭鼻子了,真是令神仙发愁,爱哭鼻子的族长,总感觉青鸾族前途一片黯淡啊……”
火红的羽翼展开覆在青颜的眼睛上,黑暗落下,羽绒柔和温暖,说话的声音冷漠而坚定。
青颜本来如海浪中的扁舟般不安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不许哭,只有弱者才哭哭啼啼,要成仙成神必须靠近天道,天道不凭好恶,不存喜悲,我们也应当心如铁石。”
“我知道,千年来我正是这样做的。”
“变化已经开始,昆仑两千年前的变故也只是变化的冰山一角,到天翻地覆之时,即便是神灵也自身难保。不要因为我的事绊住,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做。”
火红小鸟离开青颜头顶,飞往祖殿凤凰神像。
青颜犹未死心,追着问道:“真的就一点生机都没有吗?”
“有一线生机,只是这生机不是我的,等明日青河回来你就会知道为什么。”